第14节

  命里相克,她却巴巴地上门去克了他——就是这般凑巧,他死了。
  可是为何现在宋府又要翻案,莫非不怕他再相克?
  张氏见她面色有异,安慰道:“你爹爹当时也是听说宋长平身子不好,怕你嫁过去吃苦,想留你在身边招婿,好继承家业。后来我得知宋大少爷确实身子不假,还庆幸了一阵子,幸好嫁的不是你。”
  “可是昨日,宋老爷才当着王爷王妃的面儿,说我同宋大少爷指腹为婚……”云欢惨然地笑了一笑。她突然想到儿时她似乎见过一位威严的老太太。那时候,正是她被苏氏养的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时候,反观向云锦,却是永远端庄贤淑,进退有数……
  她不怨老太太选了向云锦,同是向家小姐,任谁都会选乖乖女向云锦。这选择,究竟是缘于命理之术,还是只是因为,那个对象,是刁蛮任性的向云欢而已?
  可又是谁,将她养地这般刁蛮?
  “怎么可能?宋老太太最信这些玄黄之术!”张氏不可思议地停了一停,脑子里突然一道白光闪过,不由地喃喃道:“昨日你伯父似乎同我说过,昨儿他在丰年时,遇见宋老爷,两人喝了两盏酒,宋老爷随口问起了你的生辰八字……”
  苏氏……
  当年,你是否做了什么手脚?
  云欢转身,便往向府跑。
  从垂花拱门而入,经过抄手游廊,所有的下人们都看到多日不见的二小姐,一脸的杀气腾腾,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云欢一路小跑,直跑到王氏的蘅芜苑,她才缓了口气。推门而入,是蔓延而过的捆石龙,层层叠叠地爬过整个院落。
  几日不曾到这,便连蘅芜苑都换了一番光景。可是云欢直到,曾经她的亲娘居住在这里,向恒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最爱来的地方,也是这儿。
  云欢熟门熟路地推开向恒宁曾经的书房,里面统共就摆着些书。他是个商人,有些书放着也是为附庸风雅而已。
  苏氏进向府后,能搬走的值钱东西都搬走了,剩下的,全是陈年的记忆。
  云欢小心翼翼地打开向恒宁搁在博古架上的锦盒,入眼看到的,便是向恒宁同王氏的婚书,再往下,却是张陈年的庚帖……
  为何当年宋老太太将她的庚帖送回来后,苏氏同宋老太太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她当时就在碧纱橱里睡觉,迷迷糊糊,全然听不懂他们说的。
  当时,只知道那张红色柬帖似是同她有关,同她有关的东西,她都想藏在爹爹的盒子里,让娘看到。
  一藏十几年,今日,她却想起来了。
  可是打开的瞬间,她却是仄仄笑了——那上面分明写着她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及祖宗三代姓名,可那生辰八字却不是她的。云欢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旁人处心积虑改庚帖,是为了骗一门婚事,可苏氏,冒这般大的风险,只为了替向云锦夺她一门当初她以为的好亲事。
  高门大户是女子良配,她满以为自己算盘打的啪啪响,可日子越近,她却发现她这个未婚夫婿实则是个病秧子,所以想尽法子又让她去当了替罪羔羊?
  从前,她从未想到这一层,要不是王妃提起这桩亲事,她永远不知道内里的真相。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云欢将那庚帖往怀里一收,将将转身,却见云锦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她的身后。
  “听说二小姐一路杀气腾腾地冲到了蘅芜苑,不晓得的,还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呢。怎么?在你大伯那住地不舒爽了,又想住回来了?”
  “你连走个路都这般见不得光,非得走在旁人身后么?”云欢冷不丁吓了一跳,反口便讽。
  “谁见不得光!”向云锦脸色微变,恨恨地看着云欢道:“就你见得光?身为向家人,只会趁着爹爹不在家中,联合旁人欺负母亲和舅舅,霸着丰年不放也就罢了,你还敢在外头勾三搭四。
  向云锦一说到这个便气愤。娘亲分明说过,这个宋长平是个病秧子,如何都撑不过这几个月。前些日子宋府还巴巴地派了人来,隐约透露先早些成亲的念头。娘亲只道她年纪还小,都推脱了。
  为了不嫁给这个病痨子,她还求着温玉良帮忙,若是到时候迫不得已,她只能绑着向云欢嫁进去。到时候木已成舟,向云欢便只能是宋家的人,与她再无关系。
  前几日,她偶然在街上看到宋长平,他虽是瘦弱了些,可怎么看,都是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如何是旁人口中不堪的病人?
  她承认她有些后悔了,温玉良再好,若是比家世,却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宋府。心里生了芥蒂,她便有些躲着温玉良。
  今儿,宋府却是又打发了人来,提了满满当当一院子的礼物,她满心以为,宋府又是来催这门亲事的,可是……那人为何会变成了向云欢?
  “向云欢,你抢我夫婿,勾搭上宋府大少爷,你可称心如意了?”云锦说话间,便想用指头去掐云欢。
  云欢却是抓住她的手,略略施礼,将她往后一推,骂道:“我抢你夫婿?向云锦,你自个儿问问你娘,这夫婿究竟是谁的!还有,别跟我说‘勾搭’这个词儿,要论勾搭的功夫,你若是论第一,谁还敢论第二?那日我在屋外,听着你和你的好玉郎唱的一曲‘活色春香’,只恨没当场抓住你!还有你那合欢的香囊,向云锦,你真当有人当了你的替罪羔羊,便没人知道你的事儿么?”
  向云锦踉跄了两步,耳边听着云欢细数过往,脸上的温良贤淑早已换了狰狞面孔,这会她反倒不怕了,低了嗓子笑了两声,“向云欢,你说这些,有人会信么?”
  “我这过往的泼辣小姐说的话,自然要大打折扣!”云欢淡淡一笑,回道:“可我若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你可还有脸面?”
  “你传,你大胆传,看到时候损的是我的脸面,还是整个向府的脸面!若我没脸,你以为你还能嫁入宋府?”向云锦心肝儿颤了一颤,终是怒极将那桌面上,唯一的瓷瓶扫落在地。
  “脸面?”在那瓷瓶落地的瞬间,云欢突然冲上前去,将向云锦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心底里横生的怒气让她生了无穷的力气,她就这么束缚着向云锦,一手抓起一块碎片,直直地抵在向云锦那张如玉的脸上。
  “若不是念着你跟我是一个爹,若不是念着你还姓向,我恨不得将你这张脸全部毁了!你们母女两惯了见风使舵,见人家事好,便夺了我的夫婿。见他病了,赶忙弃之如敝屣。让温玉良诓我上当,成亲当日迷晕我上花轿,来个偷梁换柱。你打这样的算盘时,可曾想过我的脸面,我的性命!”
  一滴红色的液体滴在向云锦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灼热。已经呆傻的向云锦摸了一把脸,入眼的红色让她的腿都发软了,半晌,她哆哆嗦嗦地说了句:“向云欢,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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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父归
  “是,我疯了。”云欢将那块染血的瓷片往向云锦身上一丢,咧开唇嘲讽一笑:“我只恨我疯得不够,才没能下手把你这张脸毁了。向云锦,你同你的好表哥别再打我的主意,否则,下一次,这刀口,落的可就是你的脖子上。”
  向云欢大步流星出门去时,听到了身后向云锦失控的哭声。门口有个小丫鬟惊慌失措的站着,许是被她手上依旧流淌的血吓坏了,半晌,她才哆哆嗦嗦道:“二小姐,夫人请你去一趟正堂……”
  云欢眸子一沉,恰好她也要去寻她这个好后母!再不管还在地上的向云锦,云欢直直往正堂走去。
  一路上倒是遇见了好几个丫鬟婆子,全是掩不住的一脸喜气,云欢心下纳闷,路过花园时,倒是听到几个丫鬟在咬耳根子。
  “虽说是个好人家,可是外头都说他是个短命的,嫁过去也未必好!”
  “你晓得什么!宋府诶,好歹也是攀上了一门皇亲国戚。你都没瞧见今日那阵仗,一抬抬的东西,打开都能耀花我的眼睛!即便是当个寡妇,那也是有钱寡妇呀!”
  “不就是嫁给钱了么?寡妇的日子能有多好过……”
  几个丫鬟交头接耳,云欢心底里沉了一沉,没来由地一阵不祥之感,将将走近咳嗽了两声,那几个丫鬟像是吓了一跳,忙都行了礼,又都要退下了。
  云欢见其中便有思华,忙唤住她。思华讪讪地走过来,低声求道:“二小姐开恩,可千万别告诉妈妈们我们在这聚伙偷懒!”
  云欢哑然一笑,“你们嚼耳根子时怎么就不怕被妈妈发现?”
  “怎么会!”思华笑道:“今儿阖府上下都得了不少赏钱,夫人又赏了顿酒,妈妈们只怕这会都在打牌吃酒呢!”
  “什么好事,夫人竟会阖府发赏钱?”云欢蹙眉问。
  “小姐不知道?”思华愣了一愣,随即却是想到,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小姐又多日不在,不知道也是正常。
  只是这桩婚事,于二小姐而言是好是坏,真就只有她自个儿知道了。
  饶是如此,思华仍是欢欢喜喜地福身祝贺道:“恭喜二小姐!二小姐您就要嫁入宋府,当宋家的大少奶奶啦!今儿宋家已经过了大礼,婚期也定了!”
  思华说的欢天喜地,话语却像一道累劈在云欢身上,云欢直觉自个儿被劈地外焦里嫩,抓着思华便问:“宋家什么时候来的?”
  “刚走……”思华被抓地生疼,眼睁睁看着云欢变了神色。
  正堂那头,苏氏正喜滋滋地看着手中那一对沉甸甸的龙凤镯,她只略略将那镯子一戴,便觉手头一沉,她也不摘,又拿了那一对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在头上比划了一番。
  她身边的王婆子见状,心里多有瞧不上她的意思,可到底出口,还是笑道:“夫人大喜了!若是二小姐晓得夫人帮她张罗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定会感激夫人恩德!”
  “但愿吧……”苏氏努了努嘴,道:“老爷不在家,那丫头对我又多有误会,此番我费尽心思才拉扯回这么一门好亲事,不愿她念着我的好,只愿她能笑脸待我便是了!”
  “会的会的,二小姐也是个孝顺的……”婆子陪着笑道,怎知话音刚落,门外的丫鬟便急急忙忙得进来禀告道:“夫人,二小姐来了!”
  “来便来了,你这般紧张作甚!”婆子斥责着,那一厢,云欢却是满脸怒容的冲了进来,再看地上那一抬抬的聘礼,心里的怒火便一拱一拱地往上窜,她缓缓地扫视了一遍地上,最后定在苏氏身上。
  “丫鬟们说,我的婚事定了?”
  “是。今儿便下了大礼!再不能反悔了……”苏氏喝了一口茶水,慢慢悠悠道。
  “我爹不在,你如何能把我嫁人!”苏氏的手上,那一对龙凤镯金而又刺眼,似乎在嘲笑她。
  “你同宋家本就有婚约,还是你娘同宋家定下的,我这当后娘的,没来由还拦了你一门好亲事。再者,宋家又是名门大户,总不委屈你!”苏氏提了眉,借口将王婆子打发了,看着云欢,却是讥讽的笑。
  云欢怒极反笑,“婚约?这些年,我倒是听爹提了许多回,同宋府有约的可是向云锦,又怎么同我有干系了?”
  “二小姐,你娘替你定这娃娃亲时,我可不在身边。你要想问同你有什么干系,自个儿去问她便是了!”苏氏凉凉又丢了这一句话,正想看看向云欢是如何气恼,身边却是砰的一声巨响,她忙低头看,顿时一阵肉疼:那是宋府送与她的一个极品翡翠如意,色泽青翠欲滴,是玉中精品,千金都难得的东西,就这么碎了一地。
  从前是有向恒泰夫妇二人在她身边,苏氏到底生了几分顾忌,今儿却是向云欢一个人,钱财流逝的愤怒终于让她露出从前当花魁娘子的泼辣劲儿,她瞬时便从椅子上弹起来,指着向云欢怒骂道:“向云欢,你别给脸不要脸。老娘好歹也是你后娘。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不在,这事儿就由我说了算!要怪就怪你的死鬼娘去的太早!几日后,你是嫁也要嫁,不嫁也要嫁!老娘还不信制不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
  “你敢!”
  “我怎么不敢!老娘嫁女儿天经地义,便是你告到官府也没人能管这事儿!你道我敢是不敢!”
  屋子里一阵安静,一直站在外头的王婆子低声自言自语道:“造孽哟。到底不是亲娘,说把女儿卖了便卖了,一点都不心疼。二小姐到底还年轻,不是她的对手……”
  王婆子摇摇头便要走,可屋子里却是一阵可怕的安静,她终是放心不下,舔了指头捅破窗户纸往里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你道她看到什么?苏氏竟然狠狠地掐着向云欢的脖子怎么都不肯放,从她那看过去,向云欢的脸都已经憋的通红,怕是喘不上气了。
  王婆子心下一惊,只怕这样下去真要出了大事,忙推门进去道,“夫人,万万不可伤了小姐啊!”
  苏氏头发也乱了,衣裳也有些破了,脸上更是狼狈不堪的慌张,尖着嗓子喊,“赶紧把这丫头拉开!”
  可向云欢却紧紧拉着她的手。方才向云欢突然扑过来时,她就觉不对劲,那眼神太可怕了,这人真是疯了,疯了……
  苏氏竭力想从向云欢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向云欢却是泪流满面地对王婆子道:“妈妈,她,她想杀了我……”
  “夫人,赶紧放了小姐吧,她快喘不上气了!”王婆子慌乱之下又去拉苏氏。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就在这当口,外头一层层充满喜气的通报传进来,皆是欢天喜地的“老爷回来啦”,苏氏即将力竭时,听到了向恒宁响如洪钟的诧异声,“你们这是做什么!”
  苏氏听到向云欢缓缓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却是朝着她诡异地一笑,松了手,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爹,母亲她要害我!”
  ******
  “老爷,真不关妾身的事儿,是欢儿她抓着我的手掐她!”苏氏半跪着,脸上赫然一个红色的五指印。她跟在向恒宁身边这么多年,这是向恒宁第一次打了她一个耳光,在她嫁给了十多年之后。
  她暗暗吐了口唾沫,好不容易挤出了几滴泪,眼儿巴巴地望着向恒宁。
  很好,他的眼神里,竟然有心疼。
  苏氏暗自嘲讽地笑了笑,向恒宁眸光一转,又质问道:“你是说,欢儿要让你掐死她?“
  这个理由多少有些荒谬,可却是事实。苏氏暗暗思索,向云欢到底是真心寻死,还是算准了向恒宁会回来?她的眼神,分明不是真心求死,而且设好了圈套让她跳。
  “是,老爷。”苏氏深深伏下身去。多年前,她伺候向恒宁,便是从跪地服侍开始,那时候她还只是妾而已。多年后,她又恢复到匍匐的状态,因为那个丫头。
  “那这门婚事你又如何解释,还有这张庚帖!”想起方才向云欢伤心欲绝的模样,向恒宁只觉一阵心疼。在蜀州多个月,他险些没命回来,回来时,他先去了丰年,在那看到向恒泰时,他险些同向恒泰动起手来,向恒泰指着他的鼻梁道:“若不是云欢求着我救你,你早不知道死在何处!你他妈别不知福!”
  当下,张氏又将他领到一边,将这几个月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当时,他替女儿心疼,又觉不可思议,当年永远低眉顺目的苏氏,永远温柔体贴地苏氏,怎会变成他们口中的那个模样?
  “方才回来路上,我便听说了,宋长平昨日病危,宋府是连夜过来提亲的?”向恒宁又沉了声,苏氏暗自抖了一抖,向恒宁只觉一阵烦躁,“说!”
  “老爷,是妾身一时糊涂!”苏氏闷声哭道,“当年我也是想给云锦寻一门好亲事。二小姐是老爷掌上明珠,无论如何老爷都不会亏待她。可云锦却自小跟在我们身边,没享过一日福。那时候我就想,云锦的八字同宋大少爷极符合,宋老太太又喜欢她,她和宋大少爷必然是天作之合。我也不知道为何这事儿过了这么多年,却被宋府发现了……他们很生气!”
  苏氏哽咽地几乎说不下去,好不容易缓过气,又断断续续道:“宋老爷说这桩婚事,是从前那位宋夫人的心愿,他要换回来。若是有一二分的可能,我是万万不肯的……可是那庚帖……”苏氏几乎趴在地上,“他说若是不换回来,便要告我假造庚帖之罪!老爷,妾身无奈啊!宋府的人,哪里是咱们能惹得起的!”
  “所以昨日他们急急求婚,想让欢儿去冲喜,你今日无奈地受了他们这么多聘礼,又戴着原本就该给欢儿的龙凤镯,苦闷地等着嫁女儿?!”向恒宁讥讽而失望地仰了头,叹道:“你我多年夫妻,我竟不知你原本是这样……到底是我瞎了眼!苏氏,你是不是还暗自庆幸过,这冲喜的人,不是你的亲女儿云锦,而是云欢?”
  “妾身不敢……”苏氏赶忙抬头,脸上的泪水纵横,早已失了原本的花容月貌,让人徒增了厌恶。
  向恒宁长长地叹了口气,苏氏挪了两步膝盖,还想抱着他哭诉,向恒宁抬腿轻轻一踹,转身便离开。
  苏氏心一沉,终是带着最后的挣扎,问道:“相公,你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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