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852节

  “速取最简单,征发步骑二十万,南以步卒渡河,北以骑兵西进,中间以水师突入腹地,再联合太行诸贼,四面围攻,一年半载,必能平定冀州。只是损失会比较大。冀州豪强多,民风又剽悍,面对外敌,必群起反击。坚城难克,需长期围困,消耗必巨,杀戮必众。”
  荀彧眼神微缩,欲言又止。孙策看得分明,却佯作不知,接着问道:“缓攻又如何?”
  “速攻以兵,缓攻以势。四面围攻,围而不攻,迫使冀州时时自危,春不敢稼穑,秋不敢收割,商人不敢外出,不出数年,大王以王师征其城,王道诱其民,冀州将不战自溃。”
  孙策搓着手指,沉吟片刻。“子扬以为何策为优?”
  “速取。”
  “哦?”
  “速取虽消耗巨,杀戮众,好处也有,借作战屠戮世家,夺其产业,可免除后患。攻坚拔锐,可练精兵勇将,将来开拓四夷,自然得心应手。”
  荀彧抚着胡须,咳嗽了一声。孙策瞥了他一眼,含笑道:“大夫取何策?”
  荀彧拱手道:“臣建议缓攻。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杀戮虽能取一时之效,却也伤元气。冀州世家虽有冥顽不灵之辈,岂无明于事理之人?只不过消息不通,不辨真伪,固而一时迟疑。大王或以虎狼之师征之,行杀戮之事,与秦灭六国何异?王道若水,急则为祸,缓则济民,愿大王明鉴。”
  刘晔虽然没有反驳荀彧,却也不掩饰他的不以为然。
  “二位意见不同,又各有道理,一时倒是难以决断。”孙策拍拍膝盖。“不如这样吧,子扬若是不弃,就在船上盘桓几日,从长计议。如何?”
  荀彧求之不得,正中下怀。刘晔却有些失落,犹豫了片刻,才怏怏地应了。
  孙策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
  越巢湖,入长江,顺风顺水,离建业越来越近。
  孙策一直没有再找刘晔说话,也没有召见其他人,一反常态的闭门谢客,不是读书,就是思考,有时候什么也不做,独自坐在飞庐上,看天看云,看山看水,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很多事,他需要考虑清楚才能面对,比如家与国,王道与霸道,民主与集中。
  走到这一步,天下已经没有人敢于主动进攻他,是转守为攻,还是再等等,同样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急了,时机不成熟,阻力会很大。迟了,会错失战机,养虎为患。
  转守为攻不仅仅是战场上的事,甚至可以说,关键不在战场,在朝堂。将士们在前线能否摧锋折锐,战必胜,攻必取,取决于朝堂上的利益关系能否摆平,不同派系能否保持克制,同心协力,否则战场上的将士会成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死得没有价值。以前各管一方,这些问题还不明显,现在需要联合不同派系的力量共同作战,这些问题不解决好就仓促出击,迟早要出事。
  不谋全局者,不能谋一域。天下这局大棋,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不管他愿不愿意,有没有这个信心,都只能硬着头皮上。他集结了无数这个时代的精英,当然可以向他们咨询,可若是自己没有足够的鉴别能力,说不定就被谁带到沟里而不自知。
  谁能大公无私?就目前而言,谁也不是。张纮、虞翻不是,荀彧、郭嘉也不是,陆逊、诸葛亮也不是,每个人都活在现实之中,都有着无法割舍的利益关系,能公私两顾就算不错,假公济私也不是不可能,大公无私、公而忘私只存在于想象中。也许将来吴国的史书上会有这样的人,开国功臣嘛,没有几个德才兼备的贤者怎么能行,但现在没有。
  每当此时,孙策总想起太祖的那句话,总觉得自己在面临一场人生的大考。这场大考不仅决定着他个人,孙家,还有可能决定华夏文明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命运。
  天命玄远不可知,但造时势的机会却摆在了他的面前。只是这英雄实在不好当,一不小心就可有可能成为笑话。秦始皇是个笑话,王莽也是个笑话,同时代的曹操原本也会成为笑话。
  当然,曹操现在已经成了笑话。被黄忠、周瑜左右夹击,困守益州,发光的机会几乎为零。
  一想到曹操和刘备,孙策压抑的心情莫名好了很多。果然幸福是比较出来的,只要有人更倒霉,自己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
  涿县。
  刘备坐在焕然一新的旧宅内,看着曾植有桑树,如今却空荡荡的院角,一时出神。
  被封为中山王,他一下子成了涿县刘氏的骄傲,这个偏居里角的旧宅也成了中山王故居,被彻底翻新,扩大了好几倍。如果不是母亲黄氏坚持保留这个小院,也许他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祖父、父亲,甚至他一点印象也没有的高祖父、曾祖父都被人想了起来,一一列在宗祠里,享受着四时八节的祭祀,从来没见过面的亲戚也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既有刘氏,也有黄氏,纷纷夸他小时候便与众不同,一看就是做大事的豪杰。
  人情冷暖,即使刘备已经年过不惑,见过不少世面,还是为这些人的无耻吃惊。
  反倒是族叔刘元起没机会看到这一切。几年前,他就不见了,说是外出做生意,至今未归。连他的儿子刘修都不清楚他究竟是死是活,人又在哪里。这让刘备很不安,总担心眼前的富贵只是过眼烟云,甚至只是一场梦,随时可能醒来,甚至化作一场噩梦。
  “大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刘备转过头,见简雍站在门口,脸上刹那间露出灿烂的笑容。“宪和,你回来了?这可太好了,我等你好久了。”说着起身迎了上去,伸手去握简雍的手臂。
  简雍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大吴幽州督客曹掾雍,拜见中山王。”
  刘备笑容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杀气,随即又笑了。他搓着手,嘿嘿笑道:“宪和,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可没得罪你啊。”
  “岂敢。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简雍也缓了语气,笑道:“大王,还是先说公事,再叙旧情吧。”
  “有什么公事可说?”刘备转身,环顾四周,一声轻叹。“你看,那株桑树连根都被刨了,吴王心思深远,非我能及,如今实力悬殊,不吝天壤之别,胜负判然。”
  简雍沉默不语。他不清楚刘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认输?这可不是刘备的性格。他从幼年就与刘备一起厮混,幽州游侠儿中,刘备出了名的坚忍,从不轻言放弃。如今贵为中山王,坐拥半个幽州,冀州两郡,又怎么可能不战而降。就算投降,也要讲一讲条件,不可能什么也不说就俯首称臣了。
  “听说中山王后有孕,临盆在即,大王有后,可喜可贺。”
  刘备眼珠转了转,随即眉毛一扬,笑了。“宪和,你也知道了?那你肯定还记得王后。西毛的毛嫱,你还有印象吗?”
  “自然记得。大王宿愿得偿,我也为大王高兴。”
  “哈!”刘备大笑一声,有些自嘲。“宿愿之所以诱人,就在于难以实现,真的实现了也就那么回事。好了,不说这些。宪和,你为何而来?”
  第2202章 中山国事
  天子驾崩,新君迟迟没有即位,长安乱成一团,冀州战降不定,内部分歧也很严重。太史慈身为幽州督,自然要做好交战的准备,这才派简雍来与刘备结盟,试探刘备的心思。如果刘备愿意结盟,那他就与刘备联合出兵。如果刘备不愿意结盟,那就不客气了,先解决了刘备再说。
  刘备心中明镜也似,简雍还没说完,他就笑了。
  “宪和既是客曹掾,想必这一路走来,已经和乌桓各部商量好了吧?如果我不答应,你们是不是打算联起手来,先全取幽州?”
  简雍倒也不隐瞒,坦然的点了点头,又道:“不仅是幽州,还有并州。”
  刘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把眼神闪了开去,若无其事的笑着。按照逢纪等人的计划,他秋后就准备向西掠取雁门、云中诸郡。这几个郡早就不在朝廷控制之中,被匈奴人、鲜卑人占领,如今匈奴人衰落,鲜卑人两年前又被天子西征重创,暂时还没缓过劲来,正是袭取的好机会。太史慈也想取并州,他不免有些担心。如果太史慈看破了他的计划,这事情就有些难办了。也不用多费用,太史慈只要摆出西进的姿态,他的主力就不敢轻离。
  “太史子义和乌桓人走得这么近,可与吴王的杀胡令相违背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太史都督已经向吴王报备过,吴王并无异议,否则太史都督也没有足够的物资开市。”
  简雍笑眯眯的,看似随口一说,刘备的心里却像挨了一刀,疼得直抽抽。太史慈控制了辽东,在柳城和玄菟开胡市,与胡人交易,附近的胡人大多去那里交易,就连上谷、代郡的乌桓人有大宗生意时都愿意去那里。相比之下,涿郡没有中原来的商人,生意都控制在中山商人的手中,他做了中山王,控制了中山后,就连中山商人都不走这条商路了,宁愿去辽东。
  如此一来,他不仅收入大减,就连战马都成了问题。他只能买到中等甚至劣等的战马,上等战马都送到辽东,卖给太史慈了。长此以往,幽州的骑兵之利将丧失殆尽,至少不是太史慈的对手。
  简雍这时候提这一句,绝不是随便说,而是提醒他幽州的短处。没有了青州、冀州的财赋支持,仅凭幽州,而且只有半个幽州,他是撑不了太久的。
  “有钱就是好啊。”刘备苦笑道:“吴王坐拥中原六州,连天子都不是他的对手,更更何况是我。宪和,走吧,我们去城里,慢慢谈。”
  简雍点头应诺,跟着刘备走出。刘备背着手,一边走一边说道:“宪和,公事等会儿和逢相说,我们先说几句体己话。若是我向吴王称臣,吴王会如何处置我?是软禁起来,做个富家翁,还是做个有名无实的诸侯,又或者干脆杀了,以绝后患?”
  简雍淡淡地说道:“吴王若想杀你,何必等到今天?”
  刘备撇了撇嘴。“我倒宁愿他当初就杀了我。”
  简雍瞅了刘备一眼。“人生之事,莫大于生死。既然大王不畏死,有什么好担心的?”
  刘备哈哈大笑,伸手拍拍简雍的肩膀。“宪和,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他随即叹了一口气。“待会儿我们多喝几杯,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
  简雍在涿县滞留了几日,与刘备叙旧之余探望亲友、故旧,看到了不少故人,却一直没见到曾在涿郡多年的关羽。偶然向熟悉的郡吏问起,郡吏们不是苦笑摇手,就是沉默。简雍奇怪,旁敲侧击的问了刘备几次,刘备只是说关羽忙,却只字不提他忙什么。
  张飞也没露面,只是能打听到的消息比关羽多一些,听说在代郡练兵,镇抚乌桓人。赵云去了朝廷,牵招又转为国尉,如今北疆的重任全落在张飞一人的肩上,辛苦得很。
  简雍很惊讶。张飞那脾气哪能和乌桓人和平相处,应该是牵招镇抚乌桓人,张飞指挥中军才对,刘备为什么会这样安排?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了。中山国文武大半出自世家,尤其是冀州世家,中山尹崔钧是其中翘楚。借助崔钧的影响力,刘备稳住了中山、河间两国,也与幽州世家缓和了关系,却也因此受制于世家,就连涿郡太守都换成了河间人邢颙。
  张飞去了最偏远的代郡,田豫则因出身田氏,与世家关系良好,得以留镇广阳,兼领渔阳、右北平军事,承担起阻止太史慈西进的大将。
  作为反制,刘备则将自己的宗亲安排在诸郡,只是那些人既没有行政经验,又没有军事经验,承担不了太大的责任,只能做县令长,做太守的只有刘修一人,被安排在刘备最初经营的渔阳。
  简雍来的路上没有遇到刘修,据说在北线长城一带巡视,打算修缮关塞,防止塞外的胡人入侵。没有了中原来的商人和商品,再加上去年被太史慈击败,刘备如今既不能利诱,也无力威慑,胡人渐渐不把他放在眼里,屡屡入塞侵扰,渔阳、右北平是重灾区。
  这可能也是刘备不得不向世家低头的原因。任何时候,活下去总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对刘备来说。
  过了几天,崔均赶到了涿郡,与简雍见面。
  崔均是崔钧胞兄,字州平。与崔钧不同,崔均对名利兴趣不浓,喜欢读书出游。崔钧决定支持刘备后,力荐他出任典客。简雍是客曹,由他来接待倒也合适,只不过显得有些刻意,全面负责的中山国相逢纪明明就在涿郡,却不肯见面,非要将崔均召来,让简雍不以为然。
  简雍向来轻脱,忍不住嘲讽了崔均两句。崔均脾气却好,也不介意,反送了简雍一部书:崔寔的文集,里面包括崔寔写过的几十篇文章,不久前刚刚印行于世。
  简雍翻看着文集,面带微笑。他知道崔寔的名声和学问,也能猜到崔氏兄弟此刻印行这部书的意义。此书一出,冀州、幽州士子自然更要高看安平崔家一眼,崔钧本人也能从中得利。他现在已经是中山尹,再往上一步,自然是看中了逢纪所任的国相。逢纪是青州人,他在中山国除了刘备的信任,没有别的优势,而面对冀北世家的优势,刘备也坚持不了多久。
  世家的本性便是如此,不管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内斗。
  简雍和崔均的谈判注定不会有结果,孙策劫掠世家产业的恶名在外,冀州世家不会轻易接受这个命运,俯首称臣。没有他们的同意,刘备也不可能接受,否则他这个中山王还能做几天,谁也说不准。
  简雍没有多费唇舌,很快就离开了涿郡,返回辽东。
  经达渔阳的时候,他特地停了一下,溯水而上,直奔渔阳郡治。他还没到雍奴县城,刘修就露面了,半路上拦住了他。
  见到刘修,简雍很不高兴,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德然,你这么做可不够朋友。就算我们各为其主,我经过你的辖区,你也应该尽尽地主之谊吧?避而不见,是何道理,莫不是中山国的待客之道?”
  刘修很尴尬,再三请罪,又命人取出准备好的酒食,在路边设宴,为简雍接风。
  简雍倒不介意,欣然入座,与刘修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刘修有些放不开,简雍看在眼里,哈哈大笑。“德然,你放心好了,今日是老友重逢,只叙旧情,不谈公事。”
  “那好,那好。”刘修讪讪地笑道,举起酒杯,向简雍敬酒。说起来,他当初还是简雍的下属,跟着简雍出使,长了不少见识。否则他今天能不能成为刘备倚重的宗亲,担任渔阳太守,还真不好说。他再三向简雍致谢,几杯酒下肚,气氛终于松驰了些。
  “德然大展雄图,可喜可贺。再饮一杯。”简雍举杯,向刘修祝贺。
  刘修连连摆手。“宪和,莫要说笑,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说起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如今才能这么洒脱,挟千金,游万里,所到之处,无论汉胡都要以礼相待。哪像我,里外不是人。”
  刘修一边说,一边戳着自己的心口,委屈溢于言表。
  “德然何出此言?渔阳虽不算富,却有铁,兼山海之利,农牧并重,这两年又太平,应该还算不错啊。”
  刘修越想越气,拍着大腿,唉声叹气。“渔阳是有铁,可是没有工匠啊,采矿、冶铁、制器,哪一样不需要人?尤其是制器,同样是人,做出来的东西却千差万别,有的能制利器,有的却只能打打菜刀、农具。如今边事吃紧,四面受敌,需要大量的武器,都指着渔阳这点铁。可我到哪儿去找足够的工匠?操他老母的,他们一个个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得轻巧,我跟着倒霉,忙得脚打后脑勺还是没用,隔三岔五地挨训。”
  见刘修爆了粗,简雍忍俊不禁,瞅了刘修半晌,笑道:“你说的他们是崔钧等人吗?”
  “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刘修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妥,随即改口。
  简雍明白了,不动声色的笑道:“还有关羽。”
  第2203章 大计
  刘修脸色微变,眼珠转了两转,一声轻叹。“宪和兄,随你怎么猜,我什么也不能说。”
  简雍点点头,一口答应。“行,不提就不提,免得德然为难。不过说起来,关羽那脾气可真不怎么样,德然还是小心些好。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只要能帮得上,绝无二话。”
  刘修点点头,举起酒杯。“那就先谢过宪和兄了。”
  两人一边喝一边闲聊。简雍没有再问任何公事,只说些当年做游侠的事。刘修虽与刘备是从兄弟,但两人家境不同,性格也不太相投,刘备与简雍、张飞做游侠,在幽冀游荡的时候,刘修都没有参加,对这些事知之甚少。他对刘备的了解远远不如简雍,此刻听简雍说起当年的荒唐事,不免惊讶。
  不知不觉,简雍说起了毛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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