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们的死后生活 第293节
第199章
“我忠以事上,何辜于天, 而遭鸩也!”高长恭告别妻子, 一口闷了鸩酒, 心中既委屈又愤怒。骁勇善战善待士卒,小心谨慎夺取了胜利, 这些都不够,只因为一句话一首歌,即便是贪污以自污, 又装病, 都不够活命么?他把我当做司马懿?
为了保全王妃, 余下的话不必说,他心里做好打算, 要去找三位叔叔告状……希望父亲和三位叔叔在阴间团聚之后没有反目成仇, 祸起萧墙。
他是高欢长子高澄的儿子, 高洋封他乐城县开国公, 进上仪同三司。
高殷封他兰陵王。
高演给封一千五百户,进一步重用。
先帝高湛授使持节都督并州诸军事、并州刺史。扪心自问, 这三个叔叔做的事虽然…不好, 却都对他很好。高长恭也真心实意把高湛的儿子当今皇帝高伟当做家人兄弟。
为其征战, 不惧生死, 把国事当家事。
高伟就觉得你把国事当家事?你寻思这是你家还是我家?弄死!
因为高长恭又俊又勇武过人, 名声还很好,现在一死成了盖棺定论,不会再出现之前那些人的中年变性(脾气秉性), 邺城城隍亲自前来迎接。
带来的鬼卒也精心挑选过——以没有审美观、不辨美丑的鬼为主。
高长恭不爱看闲书听故事,小时候也在所难免的听说了一些关于阴间的故事,佛道两家都有冥府、城隍一说,还有许多民间故事。一口酒下毒,疼了一会忽然不疼了,除了跪在旁边哀泣的妻子和送鸩酒来的宫人之外,眼前缓缓浮现出一群面目刻板、衣着简陋不合适的黑衣人。
刘庄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打过高湛,准备打高殷,一直都对北齐双壁十分满意……生人的面貌看着还有些模糊不轻,死了之后越发俊美,俊美无匹,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能把‘地府十大俊郎君’中的人踢出去一个。白皙而如描似画的面庞上有些温和而烦愁,令人见之心痛,想抚慰他。
“高长恭,你死了。”
高长恭的情绪不太好,淡淡的瞥了他们一眼:“我知道。”仔细看了看王妃的容貌,人都说人鬼殊途,再相见时不知道是多少年后。又听的府邸内外哭声连天,门内哭昏过去的是侍女小厮,门外哭跪在地的是长史府吏。
听他们哭了一会,心下渐渐恼火,心里也渐渐清楚回来。想起自己方才有些无礼,整了整袖子,作揖:“这位将军,我第一次死,不知前路如何?可有什么禁忌?”
刘庄尽量没笑出声,伸手拉住他的手:“高长恭,以你的品行,百无禁忌。”
高长恭心说难道真是让我浑浑噩噩的去投胎?
我真想看到皇帝的结果,看看他先杀斛律光又杀我,这样的自毁长城,将来能有什么好下场?
“烦请赐教。”
刘庄反倒没明白,这有什么可说的?保持你一贯的作风,恭仁勇武,自然无往不利。除非遇到你叔那样的昏君,通常来说,优良的品行是真正的护身符。道德高尚的人生前为人敬重,死后也能有好待遇。“阎君宽厚仁爱,颇有爱才之意,我与同僚都已举荐你。你先来舍下用几杯水酒,再去阴间。”
高长恭虽然不是六神无主,心里也有些乱,保持谨慎的观察,除了礼节性的(对官员和敬老)客气之外,提防的缄默不语。
明德皇后作为女主人出来见了他一面,顿觉震惊,一直都以为周公瑾是世间绝色,后来嵇康卫玠什么的身微言轻,都比不上周郎的气魄,没想到高长恭隐隐能与之争锋。有孙策之英武,刘庄的正直真挚,貌若美人,白皙柔和精致的面貌,与美貌的皇后们站在一起也不逊分毫。
立刻回去执笔记叙,以郦道元夸赞山水,陶渊明夸赞花木的情绪,一篇文章一挥而就,下笔若神。
刘庄拿出珍藏的美酒来:“这酒攒了二十多年,与斛律光喝了一瓶,与你喝一瓶。”
高长恭与斛律光号为北齐双壁,但年龄差距较大,也不是很熟。他的地位远比不上斛律光,皇后和太子妃都是斛律光的女儿,有三个公主做儿媳妇,全家功高位显,门第极盛。斛律光担心盛极而衰,效法前朝卫青等名将,闭门自守,不积蓄财富不与人结交,自然与同样领兵的高长恭尽力避开,以免皇帝怀疑。纵然如此,还是被诱进宫中刺杀,又被灭族。
兰陵王心中怅然:“斛律大将军…现在何处?”我虽然不如他,也可以做一个借鉴。
刘庄道:“听说阖家团圆之后都隐居了,自耕自食,还没选好是去投胎害死出仕。”
高长恭慢慢的饮了一杯酒,看到这位城隍夫人又走到帘后看自己,假装没看见:“我很想见见他,不知可以么?当初斛律大将军不与任何朝臣来往,只能在朝堂上见一面,偏偏皇帝不爱上朝。”
谁小时候没崇拜过射雕英雄?高长恭在周围能找到的,最符合书上道德标准的人,就是斛律光。先帝嗜杀又威逼寡嫂,胡太后与人私通,位同太后的陆令萱饶舌弄权害死了斛律大将军,朝堂官员大多依附与人。
刘庄以为他们是熟人:“一会送你去相见。你……”宗室通常和皇帝一样,要等到王朝覆灭之后才能开始做做官,以免有徇私舞弊。
“你想开些,世上没有不灭的朝代。”高长恭什么时候有事做,取决于齐国覆灭的速度。
真正的忠臣,不会因为自己被杀就期待皇帝变成阶下囚,他们只会期待皇帝幡然悔悟,励精图治。
阎君当然知道了!时间会改变这种想法的,忠心能坚持多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昏君到死不醒悟,忠臣为其赴死,慢慢也就想明白了,转而效忠阎君。
高长恭心里想着,斛律光被杀之后,宇文邕高兴的大赦天下作为庆祝,不知道斛律光知不知道,叔叔们知不知道?敌国皇帝都知道,高殷在自毁长城。
好皇帝都爱才,不是只有自己的人才爱,而是只要是人才就喜欢。刘庄亦是如此,在解决掉突然送来的几样公文之后,就在席间拿出只有少量德才兼备的精英人才才能得到的三件套:“《阴律》,《冥史》,还有地图。”
高长恭起身双手接过,打仗的将领知道,地图最好啦!
展开一看,真是精致细腻,上面标注的清清楚楚。
都城宫殿,衙门军营,山峦河流,帝镇与寺庙道观,县城与大作坊所在,都写的一目了然。
刘庄给推荐了几个路线图,派人送他去地府,临行前殷切叮嘱,勉励:“阎君甚是爱你,烦闷无聊时可以去求官。洁身自好,修缮德行,天地自有报答。”
高长恭红了眼圈,这话虽是勉励,却又勾起他心中委屈:“好。未曾请教城隍贵姓高名。”
“刘庄。田庄的庄。”
“竟与汉明帝同名?”
“我就是。”
“啊?”
兰陵王沉浸在‘我看到汉明帝了,他居然做了一个普通的官员’的惊讶中被送到地府。
邺城是北齐国都,凡事镇守在国都的城隍都比郡城隍高半级,实际上是城隍中地位最高的,人间几大屯兵之所也总在国都旁边的山上。
毕竟各种血雨腥风都围绕国都。刘庄只是带了有点旧的冠,袜子上打了个补丁而已,俭朴而非拮据。
刘庄对从帘后走出来的夫人和进门来的官吏们说:“勇武过人又有礼貌的孩子真是难得,不知道他能否排遣愁闷。”猛将如果和鬼差动手,还冷静不下来,心怀故主,就要送到敌镇去冷静一会。听说当年高欢死的时候宇文泰一跃而起,欢呼雀跃手舞足蹈,抱住送信的士兵亲了两口。后来两人在敌镇相遇之后,互相戒备,反倒不肯打架了。
明德皇后把记叙兰陵王生平的事落下了最后一笔,接下来他死后如何谁也不知道。或许就此消沉,或许消沉几十年之后重新振作起来。“阴间又没有时不我待的说法,你担心什么?”
刘庄叹了口气:“这要是我儿子就好了。”
刘炟被父亲嫌弃这么多年,早已淡然处之,况且自己兄弟那么多,谁说就是嫌弃我?
兰陵王在都城外驻足观望,很多事说不清楚,一看就知道。这地府是个好地方,承平已久,城门口的守卫松散且东倒西歪,虽然是军纪散乱也能看出来这里从来不打仗。依着城墙有横跨护城河的大片建筑,河面上遍布水车水舂水磨等东西,另一边则是挂着‘肉店地狱’的幌子,门口满是卖点心小吃的人,来来往往进出城门的百姓不交进城税也搜身搜车,这是何等富裕的太平盛世啊,邺城城外从来没有这种风景。经常打仗的城池下面,就像是要迎接客人一样收拾的干干净净,恨不得连点马粪都不给敌人留下。
高长恭抬眼往上看,看到城墙头上坐着一个肥壮的将领,左手一本书,右手一碗酒,翻两页看到高兴处就大喝一口,时不时嘎嘎大笑,说给旁边的胖老头听。
中年将领的肚子是真正的将军肚。
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打扮的都很好看,锦衣金簪玉镯都尽力打扮起来,可见治安极好。年轻村妇虽然贫穷,也爱打扮,头上戴着精心编织的花冠,样式和贵妇人的金冠没什么区别,她身边的丈夫虽然年老却气魄过人,有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推着一辆独轮车,车里满载而归,因为是出城,显然是在城里买的东西。
刘裕看到路人的推车上坐着女人和孩子,也想跟风:“姐姐,你坐车上,我推你回去?”
藏爱亲咯咯笑:“不要了,这点路程不远。”
路过的鬼差打招呼:“功曹,您早安。”
刘裕冲他们点点头,继续推着车往家走,对藏爱亲低声说:“你看那白衣小哥,我猜他是高长恭。”男人的英俊各不相同,上一个被人夸貌若妇人的是张良。史官们都很严谨,俊是俊,英姿就是英姿,美是美,说到貌若妇人那就真是只看脸和漂亮女人差不多。
藏爱亲看了过去,看他柔美的脸上有些彷徨,低声问:“你要帮他么?”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刘裕:“你看他手里拿了两本书与地图,有人抢先了。”
“嗯……你想吃羊肉大葱还是羊肉白菜的饺子呢?”面和好了,临时跑出来卖肉,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买了一车东西。
高长恭知道人们都在看自己,也不在意,倒是对刚刚那老将颇为好奇,他一定是久经战场的人,他是谁?正在思索间,又看到远方走来四个人,一人双手过膝,一人豹头环眼,一人身长八尺面白如玉,还有一个小妇人。
三个男人手里各提着箱子,小心翼翼的避开人群,生怕撞到箱子,小妇人怀里抱着一把剑,紧随其后。
看起来就很神秘的样子。
高长恭正想找点事情排遣烦闷,听从汉明帝的建议,把生死看淡,尽量去探索地府。就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双手过膝的是谁?陈霸先还活着呢。宇文泰?慕容垂?还是更早的汉昭烈帝?
越往前走人越多,人群拥挤的几乎进不去,鬼魂们互相努力挤了挤,给这四个人让开了一条道路。
高长恭心中按按估算城墙的位置,唔,这是那满是水车水舂的大片建筑所在之处。
前面有一个高台,高台上格外有一个被网子围起来的擂台。
周围无论是地上、一层层的楼台上、房顶上都站满了人,五层小楼上每一层的窗棂和房檐上都蹲着人。
有两个身披甲胄手拿利刃的畸矮士卒,头盔下还有铁甲面罩,有些僵硬的在互砍。砍了一阵子就停了下来,蹲在网子外面的人翻进去把士卒拖过来,打开后壳,往里添加东西。机关有用齿轮和皮条带动的,也有里面烧炭用热气推动的,还有一些干脆是在脑子里放满石头,石头一个个从嗓子眼里落下来,带动五脏六腑机关——被称为仿人机关,由医馆的神医们做指导。
高长恭一开始惊讶于他们从哪里找来这样的小矮人,逼着决斗来取乐,如此不仁。等到打开后脑勺,露出里面的木头时,就放心了。
爱做机关人的不只是刘盈一个,匠作监内有人喜欢做,民间也有爱好者。
一直以来,民间都用机关木偶人决斗,刘盈听说之后想要炫耀手艺,就拿出一百贯钱,举行比赛。本来想着以自己的技艺,怎么可能会输给这些粗糙丑陋的小东西?钱是我的,名声也是我的。
然后……他正在扶苏怀里哭,哭到第二天了。
台上分出了胜负——不需要裁判,站不起来就是输。
诸葛亮爬上高台,从箱子里取出零件,拿着小木锤,噼里啪啦的组装起来。第一个箱子里是骨架和机关、关节构造,第二个则是带动机关的荷叶轴承和齿轮,用的是金属。第三个箱子里是铠甲战裙和头盔。
黄月英把剑递了上去:“小心点。”
刘备和张飞悠闲的看着。当年诸葛丞相看到高价出售的机关人偶,很是喜爱,实在是买不起。他和妻子俩人的陪葬品加在一起,不购买一个木偶人的,虽然有俸禄也不想花在这无谓的摆设上。就买来木料和工具,夫妻俩在忙碌之余,自己做了一个差不多的,换成蜀兵打扮。
拿了二两银子找银匠拉成银丝,还在头盔上做了错银的效果,上油之后盘到发黑的木料,银丝花纹,极其好看。总成本不到十贯,比起出售的千贯木偶人,便宜了许多!
刘盈擦擦眼泪:“希望他能赢。”总比输给一个铁匠好听。
扶苏揉着他的头发,只觉得好笑。你做的是为了好看,他们做的是为了互砍,删繁就简,设计的就不一样,我都说了不该比。
高长恭看了三场木偶人决斗,捏着地图,叹了口气,去见亲人们……互相有杀子之仇的叔叔们还有压根不在意我的父亲,他们在意我蒙冤而死么?都不如王妃和士兵们爱我。
高演杀了哥哥的儿子,怕心爱的儿子高百年被杀,传位给高湛,高湛拿刀把徒手打死哥哥的两个儿子。
虽然先帝高湛重用高长恭,但他真不知道去说了这件事之后,又会怎么样。想来……父亲(高澄)虽然生前不理自己,现在一定会责骂自己为什么不篡权替他报仇。
想到这里,又有些踟蹰。
先去买了一顶草帽。还是按照地图往小帝镇走。
“咻~”有个撑船的人吹口哨:“美人要不要坐船啊~”
一路上被人问了好多遍,压着帽子也不好使,河岸比道路低得多。
路过了几个小镇,前方忽然不见人烟,是要到了。正往前走,见有人结庐而居。绕开这里又往前行,忽然撞到墙。
有人看到他撞墙,顿时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就不笑了,痴痴的盯着他看。
正在打架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父亲正在旁边看着三个叔叔互相厮杀。没有酒喝浑身难受喝了酒之后很想杀人的高洋,虽然治国很好但是杀了侄子的高演,还有杀了侄子又睡了嫂子的高湛。
旁边提着刀的英俊男子是元善见,他不认识。
高长恭戳了戳看不见的壁垒,忽然觉得心安,可以避免被两位叔父暴怒击打。在壁垒外喊了半天,围观群众都过去戳高澄:“哎哎,你儿子喊你。”
高澄一脸无所谓,我儿子多了呢,勉强移步过去:“什么事?”
高长恭低头道:“陛下……您可知……斛律光大将军蒙冤而死。”
“哼,我焉能不知?等高玮那小孽畜死下来,我必然把他碎尸万段。”
高湛高声喊道:“随便啊。”不就是个儿子么,随便你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