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1)

  曾经有个老医生跟邢策递病危通知书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这人要是没了生机,神仙也难救了。
  好在顾长浥搬进来,姜颂脸上难得又见了一些血色。
  姜颂听不见邢策那些七拐八绕的心理活动,只知道有机会能去见小姨,发自内心地高兴。
  他笑着嘁了一声,你说谁没人样儿?
  邢策向后看了一眼厨房,声音压低了,很认真,我说真的呢,你以,以后能不能不这样儿了,太危险太吓人。要是你觉得和姓,姓顾的住一块儿不舒坦,上我家住着什么问题没有,我们一大家子人也热闹是不
  邢叔,顾长浥不慌不忙地走进起居室,午饭差不多准备好了,要不然你留下了吃顿饭再走?
  和刚才接鸽子的样子又有一些不一样,他的语气客气了很多,却莫名带着一层疏离警告的意味。
  邢策后脖子一阵发紧,我家里有饭,不,不跟你们这儿挤了。
  顾长浥递给他一只拉金丝的迷你手提箱,邢叔,这个带回去给小姨吧。
  邢策已经不知道怎么跟他计较称谓了,迷茫地低头看着那只小箱,这什么?
  液体钙,顾长浥并不解释太多,可能对老人摔伤恢复有帮助。
  那箱子上写着好多不像英语的外国字,手柄上还绑了精致的高档丝绸。
  邢策没接,这,这得很贵吧?
  没鸽子贵。顾长浥把箱子向前递了递,似乎是很不经意地问:小姨过生日,我能去吗?
  邢策心说刚才他跟姜颂说这事的时候顾长浥并不在旁边啊。
  他悚然环视了一圈,也没找着监控监听的东西,没敢再多说什么,想来就来呗,反正来的都,都是我家里的人。
  而且他也怕到时候人一多,自己顾不上姜颂。
  说起来他也挺矛盾的,一方面他老觉得顾长浥这个小崽子说不上来哪让人害怕,另一方面姜颂身边要是真完全离了人,他也是实在不放心。
  最后他把顾长浥的小箱子接了,又低声叮嘱一句,那到时候你也看着他,一点儿,这两天可不叫他气着,累着了。
  顾长浥垂着头的样子很平和,我知道。
  邢策一走,顾长浥把姜颂的饭端过来了。
  顾长浥做的药膳粥是真的好吃,姜颂从最一开始的看见饭就提前反胃,到现在已经隐隐地有一些期待开饭。
  鱼糜、筒骨和牛肉粥,顾长浥都给他做过,每一次都熬得俨俨的,粥液一滑进胃里就带来温暖的踏实感。
  他略略向前探着身,等着顾长浥把粥摆在自己面前,今天做了什么?
  顾长浥把他胃上护着的暖水袋换了一只,做什么你就吃什么。
  姜颂已经对他这种说话方式习以为常了,依旧美滋滋地把小砂锅的盖子揭开。
  黄芪走地鸡丝粥的香气扑出来,姜颂迫不及待地舀起来一勺。
  慢一点,顾长浥坐到他旁边,烫。
  姜颂就着勺子轻轻地吹,把座位又让出来一些,方便顾长浥给他揉肚子。
  就像在医院的时候护士叮嘱的那样,在他吃每顿饭的时候,顾长浥都会替他揉胃。
  一开始他还不好意思,躲着顾长浥不让揉,自己随便揉了两下,感觉差别并不大。
  当时顾长浥也没勉强他。
  结果当天一两顿饭没揉,晚上他睡着睡着就疼醒了。
  他疼得迷迷糊糊的,只记着顾长浥好像把他抱起来了,跟他说了什么倒完全记不清。
  顾长浥揉着他就稍微舒服一点,勉勉强强能睡着。
  到第二天天亮,他睡醒才意识到顾长浥给他揉了一整宿。
  就算跟顾长浥不见外,他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好在两个人都没主动提。
  但是再吃饭的时候他就没躲了,不然他怕更是给顾长浥添麻烦。
  姜颂只能在写印面的时候多花些心思,顾长浥要的那些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花押鉴藏,他都写得十二分仔细。
  越到后面他写得越顺手,心里甚至有些期盼开印的那一天。
  大约毕竟是他亲自带大的,喝粥的时候顾长浥挤在他身边,姜颂完全不会感到不自在。
  他只是觉得顾长浥身上很暖和,周身的气息也让他心里踏实。
  一碗粥吃完,姜颂浑身暖洋洋的。
  顾长浥的手就搭在他肚子上,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退休养老儿女绕膝的错觉。
  小姨过生日,我送点什么呢?姜颂猫一样地蜷在扶手椅里。
  自从邢策入职了姜家的公司,姜颂一天没亏待过他。
  哪怕是他最无助的时候,真正的难题也没让邢策替他扛过。
  所以邢策家里的日子是很好过的,他家老太太也短不了任何吃用。
  姜先生家里的事,我一个债主,恐怕插不上手。顾长浥的手轻轻给他按着胃,似乎并不打算帮他出主意。
  姜颂皱着眉把他的手往上拽了一下,压在胃中间,揉揉这儿。
  顾长浥的脸色稍微变了变,一只手小心托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把他的肚子护在掌心下,又疼了?
  没有,姜颂摇摇头,可能吃得有点儿多,稍微有点不舒服。
  顾长浥安静地给他揉了一会儿,轻声说:要不然你给她弹支琵琶吧。
  琵琶?姜颂诧异地笑了笑,那东西好多年没动过了,手指头都不知道要按在哪儿了。
  肌肉记忆总是有的,你拿出来摸一摸,找找感觉。顾长浥手心贴着他的肚皮感受了一下温度,把暖水袋重新给他捂好,或者姜先生如果只是随口问问我的意见,听不听也无所谓。
  姜颂深吸一口气。
  不生气不生气,不跟小孩子生气。
  不跟小兔崽子生气。
  他自己扶着肚子上的暖水袋,那等会儿我去拿出来试试。
  在哪儿放着呢?顾长浥问他,站起身。
  看样子是要去帮他拿。
  还在原来的架子上,姜颂跟他比划了一下,用它自己的蛇皮盒装着。
  顾长浥兀自到了书房,第一次仔细打量了这个房间。
  不光是笔墨纸砚,姜颂的琴、棋盒、挂画,全都在原先的老位置上。
  好像过了这许多年,姜颂在这里的时间却从来不曾向前。
  他拉开夹子上的防尘罩,里头还像过去那样码着胡琴和琵琶的琴盒。
  盒子表面的皮质光亮,应该是有人一直在为它们保养。
  琴盒掀开,他修长手指慢慢拂过琴身,目光逐渐深沉。
  见顾长浥回来,姜颂把琵琶接到怀里,爱惜地摸了摸,又抬头看他,弹点儿什么好?
  顾长浥垂视着他,《海青拿天鹅》。
  姜颂记得他小时候非常喜欢这支曲子,常常要自己弹给他。
  虽然并不太意外,但姜颂实在是没忍住,老太太过生日,弹一个武套曲?
  那曲子讲的是海东青猎杀天鹅的场景,怎么想也是不适合出现在庆生这种喜庆的场合。
  你现在手生,先拿这个练了手,再弹《春江花月夜》不迟。顾长浥漫不经心地在他身边坐下,还是姜先生已经忘了《海青拿天鹅》怎么弹?
  姜颂左手按住第二相,皱着眉在弦上做了一个大摭分,琵琶立刻发出了一丛蓬勃的滑音,仿佛凶猛的矛隼在空中挥动巨大的灰褐色羽翼。
  刻进脑子里的东西怎么会忘?
  他不无得意地睨了一眼顾长浥。
  继续弹。顾长浥一开口,姜颂又觉得自己有点上钩。
  会不会是这个崽子自己想听,还说什么练手?
  姜颂手指搭在四弦上,抹挑挽吟。
  待他弹到海东青扑向天鹅那一段,左手并四弦,右手配合着长滚纵起。
  海东青穷追不舍,天鹅抵死反抗。
  高亢的带着示威的凯歌混杂着筋疲力尽的婉转哀鸣,从姜颂修长洁白的指尖迸发。
  天鹅力竭,海青抖擞。
  一曲接近尾声,姜颂竟然出了满额的汗,抱着琵琶的手臂也有些打颤。
  好了。顾长浥没等着他弹到最后,把琵琶从他怀里提了出来,明天再练。
  姜颂弹得投入,抬起来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茫然,嗯?
  他水红色的嘴唇半张着,隐约露出来一些柔软的口腔。
  大约是累得,他的眼睛也有一些泛红,连着粉白的双颊,并不像是天鹅,反倒让人想起雪地里画一样静立的丹顶鹤。
  一片云彩遮住日头,没开灯的房间陷入短暂的昏暗。
  顾长浥微微俯身,在那双微张的嘴唇上抿了一口。
  很软,就像书房里的摆设一样,没变。
  顾长浥?姜颂的目光瞬间变得清明了,一侧的眉毛缓缓抬了起来。
  这个场景顾长浥很熟悉。
  一般姜颂快发火了,就会连名带姓地叫他,然后露出这种表情。
  姜先生不要误会了。顾长浥的声音依旧冷冷清清不带感情,相信你并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债务关系,并不局限于金钱。
  姜颂倒是想忘。
  那晚他托满族小赫的福,在书房里欠下顾长浥的大人情,的确是很难忘。
  输人不输阵。
  他绝不能在这个小崽子面前落了下乘。
  他努力维持着心跳的平稳,抿了抿嘴唇,混不吝地一笑,这种人情总欠着也不好,哪天顾总有兴致,我还是一次还清。
  哦?顾长浥不加掩饰地用目光掂量了他一下,姜先生确定,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以一次还清?
  他的最后四个字咬得很轻,却一字一顿,有一种嚣张的威慑力。
  让姜颂想起来那只曲子里,扼住天鹅咽喉的海东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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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来就来吧, 带,带什么东西。邢策接了姜颂手里的牛皮纸袋子,有点不大乐意。
  又不是给你的,一点儿小首饰罢了, 逗老太太开心。姜颂头两天找人开了两方老坑玻璃种, 磨成一对镯子加一副耳环, 又添了不少克拉钻,编了一挂翡翠钻石项链。
  成, 你怎么过来的?邢策看了一眼他身后,顾, 顾长浥呢?不来了?
  他今天是东家, 要招呼客人,没能亲自去接姜颂。
  没有, 他停车去了。姜颂摘了围巾手套, 酒店里的暖气激得他抖了抖, 这天儿, 齁冷。
  听见顾长浥也在, 邢策的表情陡然一悚, 真, 真来了啊?
  姜颂点点头, 嗯, 你俩不是说好的?
  谁跟他说好了,我那不是就,客气客气邢策哭笑不得。
  说曹操,曹操到。
  顾长浥提着一个布包也进来了,在姜颂身边立住。
  他比姜颂高小半个头,一身麻灰色的长大衣, 围着姜皮纹的长围巾,正好衬他金黄的瞳色。
  姜颂身形瘦,派克大衣外面披一条羊绒斗篷,倒也不显得臃肿。
  乳白配着鼠灰色,意外地让人觉得顺眼。
  两个人都是很低调的穿搭,但路过的人都忍不住要回头看看他们,目光里是遮不住的钦羡。
  你,你也带东西了?邢策惊讶地看着顾长浥,你俩一一起来姜颂带就行。你一个小辈儿,用不着
  这是姜先生的粥,他现在还是不能吃普食。顾长浥解释了一下。
  哦哦哦。邢策拍了下脑门,把他们往里让,我妈在,在里屋歇着呢,我要不,领你们去见见?
  好。姜颂稍微有点紧张,用手捏了捏两颊,企图捏出来一些血色。
  他用力抿了一下嘴唇,问顾长浥:我嘴唇儿红吗?
  顾长浥低头看他。
  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他又气血不怎么足,嘴唇只是淡淡的樱粉色,并算不上红。
  顾长浥把拇指压在他的唇珠上,极慢地揉了揉,轻声开口,红了。
  邢策在旁边站着,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骨碌出来了。
  姜颂全然没察觉出什么异常,又转头问邢策:真的红了吗?
  他皱皱眉,如实说:现在的确是红,红了。
  顾长浥给揉红的。
  邢策走在前头,把他们让进大套间的休息室里。
  邢策的母亲苗红云女士正盘腿坐在罗汉榻上。
  小老太太穿了镶毛圈的大襟夹袄,在脑后盘着一个发髻。
  她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老花镜,一串珍珠眼镜链垂在脖颈间。
  看不出来已经七十了。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听见人来也没抬头,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空气有些胶着,姜颂嗓子眼略微发紧,看了一眼邢策。
  妈。邢策抬着嗓子喊了一声,我表哥过,过来了!
  老太太跟没听见一样,还是盯着手里的手机。
  要不我今天先回避?改天我再专门登门?对外人倒是无所谓,但是对亲人,姜颂从来不敢大意。
  他怕小姨其实并不愿意见他,都是邢策一厢情愿安排的。
  我就说别出二饼别出二饼!你这点炮儿还得拉上别人!小老太太把手机往罗汉榻上一丢,打开语音学着南方口音骂对面,一群衰仔!死扑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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