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课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笑声,邵云朗在祁先生课上不许嘻笑大吼声里,脚步轻巧如猫的小跑出去了。
  祁先生一边念叨着害群之马,一边把昨夜画好的棋谱挂到了板子上,做着课前准备。
  顾远筝座位在窗边,也不知道祁先生自己臆想出了怎样的原由,也没让他回寝舍去整理,而是先让他落了座。
  老先生讲的仍然精彩,但顾远筝却少有的走了神。
  他和邵云朗一句话都没说,先生和其他人便自动默认了是小霸王欺压了他,也不知该不该感叹邵云朗伪装的成功。
  但顾远筝只觉得有些憋闷。
  他抬手推开窗。
  一片雪白的袖子斜刺里伸出来,猝不及防的抓住了他还没收回来的手,顾远筝一愣,余光看了眼讲课的祁先生。
  窗外人动作飞快的把手缩回去,顾远筝也若无其事的收回手,垂眸看了一眼掌心的东西。
  一小捧剥了壳的干果和一条坠着珠子的发带。
  那发带是邵云朗一贯喜欢的红色,珠子像熟透的石榴籽,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剔透的绯色。
  顾远筝:
  片刻后,他将干果放到桌角,又把那条发带收进袖子里。
  窗外清风卷入,荷香盈室,顾远筝勾唇轻笑了一下,提笔给邵云朗记课上的棋谱。
  压了五天的人,是太学内的一个小杂役,可一个小杂役是哪里来的二十两银子?怕不是攒了个一年半载,也敢拿出来赌吗?
  沈锐:我不信。
  他有心盯着那小杂役,但下午有剑术课程,众人换衣服的时候,小杂役就不见了。
  晚间课业结束,邵云朗和来找他的庄竟思说了会儿话,等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甩着钥匙,脚步悠哉的走到自己的柜子前。
  打开小木门后,里面是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另有二十两碎银,邵云朗送小杂役了。
  他把两张银票收进袖子里,哼笑一声,瞒着小爷?瞒得住吗?
  月末休沐四日,不少人今夜就回家,太学外车水马龙,庄竟思抱着公主府的管家撒娇,被老管家小心仔细的用一条狐裘给包了起来。
  庄竟思摸了把狐裘,虽然他有点热,但这金枝玉叶的感觉属实久违了,于是也没舍得脱,跑去问送他出来的邵云朗:五哥,你回宫吗?
  门外众多车马,少年们叽叽喳喳的相约这几天去哪里玩,世家小姐们羞涩的相互告别,有个粉裳的小姑娘一直在不远处等着庄竟思,明显有话说的样子。
  好热闹。
  邵云朗拍了拍庄竟思的肩膀,今夜先不回了,你快走吧,韩小姐等着你呢。
  那好吧。庄竟思蹦蹦跳跳的走了,哥哥下月见!
  人一走,往日里热闹的后山也就清静了,邵云朗慢悠悠的往寝舍走,途经一块立在小潭中的巨石,还停下看了两眼。
  一路逛到院子门口,无意间一抬眼,梨树上的纱灯竟然亮着。
  那暖意融融,笼住一方小院,邵云朗自己都没意识到唇角不自觉的笑意。
  他推门,人还没进院子,先兴致勃勃的扬着声音喊了一声:
  顾兄!
  顾远筝果然立在树下,长发用一根绯色发带束着,闻声回头轻笑道:殿下,这梨子熟透了,我摘了一些,要吃吗?
  邵云朗当然要吃,美人摘梨,红袖添香,他一时被美色迷惑,也就忘了一件事:这树他上去一次都费劲,柔弱美人摘了一筐梨子,轻功可见一斑。
  他坐在树下吃梨,顾远筝却只是看着他吃。
  邵云朗被当众赶出课室都没脸红,这会儿却莫名耳根一热,吃相都斯文了几分。
  梨子清甜,汁水充沛,邵云朗咬了两口,歪着脑袋问顾远筝:顾兄,你不吃一个啊?
  殿下自己吃吧。顾远筝摇头,两人一起吃梨,寓意不好。
  你还信这个?邵云朗不以为意的笑,从袖中摸出两张银票,倾身递给顾远筝,顾兄,今日赢得彩头,送你啦,回家的时候买点小玩意儿送给小妹吧。
  他们都不是缺钱的人,顾远筝笑他的少年心性,将揉的皱皱巴巴的纸张摊开折好,两根修长的手指抵着,又推回邵云朗眼前。
  殿下为此挨了一顿数落,在下可一句话都没说,无功不受禄,这钱殿下收好。
  邵云朗也不推脱,又把那银票拿起来甩了甩,眨眼道:那我收了,这可是大礼。
  殿下说笑了。顾远筝给他斟了杯热茶,日后殿下封地内江河千顷,若那时殿下还记得这一百五十两,我去做客时给我一间客房就好。
  那时自然,王府的屋子你随便挑。邵云朗托着下巴想,干脆选王妃的寝居算了。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差点没噎住,抬手端了茶杯喝茶,低眸掩住眸中情绪。
  暮秋了,天气转凉,一杯温水入腹,熨贴的四肢百骸都温热起来,邵云朗将那银票捏在手机,对着纱灯晃了晃,昏黄的火光透过纸张,里面的墨迹隐约可见。
  他笑道:顾兄只说以后的河山,哪里知道当下这两张银票才最是值钱,毕竟千金难买少年时啊。
  他五官有种异于中原人的深邃,但并不像一般胡人那样生硬,鼻梁和下颌的线条在纱灯昏黄的光线下愈发俊美。
  顾远筝捏着茶杯的手一顿,抬眸看着灯影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片刻后垂眸敛去惊艳,轻声道:倒是不错,只是不知殿下明日有什么安排,才算不负韶光?
  咳邵云朗心虚的咳了一声,收好银票,摆手道:时辰不早了,顾兄,我有点困。
  回来有半个月了,赶上休沐自然该去人多眼杂处演一演纨绔,他有什么活动可不好告诉给一个地坤。
  他背影颇有几分惶急,徒留顾远筝看了一眼刚上了柳梢头的月亮,有些若有所思的挑眉。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远提笔,写下一个小目标:
  王妃的寝殿?(划掉)
  皇后的寝殿()
  8.第 8 章
  没人来接邵云朗,他母妃说了,整个雍京城没有邵云朗不熟悉的地方,反正又走不丢,便让他自己骑马回城。
  顾远筝走的时候,邵云朗还抱着被子在睡觉,他不想打扰五殿下的好梦,推门时便轻手轻脚的。
  他老爹同样没派人来接,顾远筝准备去马场牵匹马自行回家。
  行至梨树下,邵云朗那边的窗子砰的被推开,邵云朗穿着白色中衣,睡眼朦胧的问:顾兄,你要下山了吗?家里有人接吗?
  顾远筝脚步一顿,想起自己在邵云朗眼里还是个娇弱地坤。
  他不是没想过坦白,但这几天晚上休息前,庄竟思时不时跑来找邵云朗,两人凑做一处,庄竟思就开始小声说天乾都是大猪蹄子。
  旁听的猪蹄本蹄顾远筝:
  他只得暂时打消了自曝身份的念头,想着上元节时宫中夜宴他多送邵云朗几件礼物,把人哄高兴一点再说。
  当下他只犹豫了一瞬,便点头道:家中仆从会来接我。
  邵云朗放心了,搓了搓脸上压出的红痕,抽了骨头一般趴在窗棂上挥手,那下个月见!
  被窗外晨风一吹,仅剩的丁点睡意也没有了,邵云朗索性起床洗漱,换了身紫棠色的衣服,打马下山直奔织金河畔。
  雍京的教司坊坐落在织金河下游,受此影响,两岸风月场所便扎了堆,此时是白日,青楼未开张,但墨月楼内说书的和唱曲的早早就开始了营生。
  舟楫荡青荷,两岸招红袖,喝彩声并着缠绵小调惊动了画舫边的鱼儿,那机灵的小东西金红色尾巴一甩,便潜入了水下。
  邵云朗收回被甩湿了一块的袖子,懒洋洋的斜倚在软枕上,一旁侍奉的怜容颇有眼力的送上一粒剥好的葡萄。
  然而眼前看着轻浮的公子却没用嘴接,下颌一抬,示意她放到眼前的盘子里。
  怜容乖巧的放下,心里却有些委屈。
  她早就听说这位公子常在月末泛舟湖上,不只年轻俊美,还出手阔绰,多少人都想要今天上船服侍,万一得了他的青眼,从此岂不是一步登天。
  但看这公子兴致缺缺的模样,倒不像是来听曲的,更像在听和尚念经。
  邵云朗确实觉得没意思,提不起力气陪这些莺莺燕燕做戏,他靠在软枕上又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画舫外的天空。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秋后的天气褪下了暑气,正适合邀人同游、打猎,坐在这软红十丈里,他骨头都快锈住了。
  有人轻扣隔间的门,是来送瓜果的,这群穿着青衫的少男少女鱼贯而入,或娇羞或热辣的用眼神偷瞄着座上的人。
  邵云朗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什么稀罕物件,被看的浑身难受,干脆眼不见为净,抓了把鱼食又去喂鱼。
  织金河河道宽阔,可容四五艘画舫并行,另有数条小舟穿行其中,这些人听凭画舫上客人的吩咐,划船往返,给客人们捎带吃食,只为了挣个跑腿的钱。
  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了,邵云朗看了七年,也没什么稀罕的,今天的戏也演的差不多了,他直起身,正要让这些人都撤下去,余光无意间看到一艘特别的小舟。
  那上面下来一位身着粉裳的女孩,一眼看过去似乎身有不足,浑身虚软的靠在另一人身上,被半扶半抱的送上了对面的一艘画舫。
  这还不算完,半盏茶后,又一艘小船送来了一个同样身体虚软,面色潮红的少年。
  邵云朗霍然站起。
  他记性很不错,青州跳傩舞那夜,除了顾远筝,另外八个地坤被抬出来时,他也有些印象,这两个人分明也在其中。
  可所谓的幕后主使洪家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些被救出去的地坤,怎么会辗转又出现在京城?
  只能说明,洪家是个幌子。
  一个时辰后,邵云朗神色阴沉的下了画舫。
  这一个时辰里,他看着那八个地坤一个不少的被人押上画舫,他和石策还有顾远筝在青州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到最后谁也没能救下来。
  明知道顾远筝是丞相家的公子,自然与这些平民不同,就算幕后之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顾远筝。
  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青州这件事里,他没有表明身份,但石策的父亲是青淮总督,从二品的官员都不能让真正的幕后之人心生忌惮,这贼首怕是就在雍京城,还是那种上朝时站在前排,就在他皇帝老子眼皮下面的那几个。
  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未必会畏惧顾相这种清流,如今九个地坤只有顾远筝一人还在外面,难保那人不会铤而走险,暗害亲历过此事的顾远筝。
  毕竟替罪羊洪家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他想去提醒顾远筝,觉得这事很要紧耽误不得,又不能走正门,多少人盯着丞相府,他不好与丞相府光明正大的来往。
  于是五殿下出现在了丞相府后院的一棵树上,并被一只半人高的卷毛大黑狗给截住了。
  咬人的狗子都不叫,那大家伙只是呜呜呜的压着嗓子咆哮,邵云朗无奈,只得下了树,买了肉包子又折返回来,这次他懂了,翻墙前先扔了一只包子。
  计划通!这次翻过来没听到狗子威胁的声音。
  邵云朗安稳落地,得意的掸去下摆灰尘,一抬头,正对上个穿着鹅黄襦裙的小姑娘,乌黑柔顺的发髻间簪了两只活泼的铃铛步摇。
  一只包子正被架在两只步摇中间,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在五殿下的注视下,那包子也许是感到了压力,终于勉为其难的从小姑娘头上滚了下来。
  邵云朗:
  小姑娘容貌娇美,细看的话与顾远筝生得很像,此时捂着头顶瞪圆了眼睛,惊呼:你是采花贼?作案还带着包子,经验好丰富啊!
  邵云朗:我不是,我没有啊。
  小姑娘眼睛一亮,你是来采我的吗?
  这小丫头在期待什么啊?邵云朗连连摆手,我是来采你哥呸,找你哥顾远筝的。
  小姑娘上下打量他两眼,又摇头道:确实不像采花贼,这衣服料子是我上次没抢到的云罗织,采花贼不会这么有钱吧?
  初见时顾远筝就说过他家里还有个小妹,想来这小姑娘就是了,私闯后宅还撞见人家家里的地坤,邵云朗尴尬的头皮一麻,差点就要顺着树再爬出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这时候爬出去,采花贼的名号就坐实了。
  唔,还是个穿着云罗织带着包子,有钱又有经验的采花贼。
  他尽量温和的笑了笑,可惜效果并不理想,他这张脸怎么笑都像是在勾引人,小姑娘谨慎的退了一步,满面狐疑的看着他。
  传闻中风流成性的五殿下手足无措的挠挠头,尽量诚恳的说:我是你哥的朋友,有些私事不便递拜帖给相府,所以
  小姑娘:可我有三个哥,你要找哪个?
  邵云朗:?
  顾远筝在祠堂罚跪,少年背脊挺的笔直,即便是跪着,也透出一点凛然。
  这是他第一次跪在这里,以往都是他二弟顾远棋常年驻扎在这蒲团上,今日倒是风水轮流转。
  他爹让他跪,是因为他犯了家规。
  犯了一个赌字。
  想来是哪位先生察觉到他和邵云朗做的局,向他爹提了两句。
  本也不至于如此,但他爹问他知错了吗?
  顾远筝说知错。
  他爹又问下次还犯吗?
  顾远筝没说话,他自然可以不犯,但邵云朗要是还想这般胡闹,他又不会拒绝,自然还会成为共犯,而邵云朗又不是他顾家的人,家规约束不了邵云朗。
  所以他自然不能说再也不犯了。
  于是顾相震惊了,一脸古怪的让他滚去跪着。
  也不知道邵云朗在做什么,游戏红尘的戏唱没唱完,应该已经回宫了吧。
  哥顾远婳小小声的叫。
  顾远筝略侧过身,垂着眼睫眉目冷淡的回拒妹妹:小画,我不渴,也不饿,有事晚上再说吧,领罚要心诚。
  啊这样啊顾远婳又小声说:那我告诉那谁,让他晚上再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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