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入夏时分日头长,六点左右的天还亮得很。他在办公室里喝了杯咖啡,正准备起身电话响了。
接起来一听是女朋友计铭如的声音:“子彥你忙完了吗,我开车过来接你?”
霍子彥本想说不用,但脑中闪过一人的身影,于是改口道:“好。”
计铭如来的时候一如往常般打扮,得体优雅,完全的名媛派头。霍子彥也曾暗示过:“你现在的穿衣风格和小时候不大一样。”
计铭如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别糗我了,小姑娘怎么懂打扮,舒服就好,总以素面朝天为美。现在年纪大了可不行了,要是不漂亮走了出去,回头该让人笑话了。”
确实很多小姑娘不会打扮,甚至长大了依旧不会。但以霍子彥的观察来看,计铭如却不像这样的人。
计家的长子计铭晟如今三十有二,生了个女儿还不到五岁,长得雪团一样可爱。小小年纪对打扮已十分在行,知道搭配衣服,出门时一丝不苟,从发饰到丝带乃至皮鞋上的蝴蝶结,都从不出错。
有些东西是有基因遗传的,计铭如不是一个基因突变的怪胎。
两人上了车后计铭如提议去吃晚饭。霍子彥累了一天肚子也饿,便没有反对,去了常去的一家西餐厅。
餐厅里气氛正好,虽坐得满满当当却给人有序不乱的感觉。高贵的用餐者,优雅的侍应生,配着婉转的琴声,让人不由心静下来。
这是计铭如喜欢的餐厅风格,和她很搭调。霍子彥越和她相处越觉得,她自小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从未脱离过淑女本质。
看菜单的时候计铭如撒娇似的同他抱怨:“礼服的设计总令我觉得不大满意,上次你也看了吧,确实没什么新意。”
“那就换一个。”
“都换了十几个了。这些设计师啊,风格已经成形了,只会做那样的东西。精致漂亮可是打动不了人心,感觉是商品不是艺术品。”
“那就再找找,或许……”霍子彥一顿,“高手在民间。”
这话有点俏皮,计铭如一下子就乐了,笑着瞪他一眼:“你也会说这种话啊,真是难得。”
“连你哥哥都想谈恋爱了,我也该学学说这种话了。”
哥哥?计铭如恍然大悟:“你见着立仁了?”
“嗯,中午一起吃的午饭。”
“他谈恋爱了?真是难得。”印象里她这个表哥极其挑剔,简直龟毛到了极点。对女人诸多要求,再完美的女人也能让他挑出十斤毛病来。
如今他居然想通了?
“什么样的女人,我太好奇了。立仁谈恋爱了,这下我姨妈该放心了。”
“严格来说不是恋爱,是单恋。”
计铭如愈加好奇:“跟我说说,什么样的女生?立仁表白被拒了吗?”
“还没有表白。据他自己说今天第一回见,一见钟情,这会儿已经在想办法追求对方了。”
“天哪,太让我意外了,立仁真是不一般。”
“哪里不一般?”
“一鸣惊人的感觉。对方是什么人?”
“我们公司的职员。他今天来试衣服,用门板把人拍出了鼻血。于是一见钟情。”
计铭如愣了下,这两件事情有关系吗?
“职员,是做什么工作的?”
“设计部的。”
“设计部。”计铭如微微一抬手,漂亮地托着下巴琢磨,“搞设计的肯定会画画。会画画的都有气质。原来立仁喜欢气质型美女。你见过对方吗?”
“见过。”还不止一次。
“能跟我说说吗,虽然我知道女人太好胜不好,可我还是想知道,立仁找的女朋友什么样的。跟我比如何,比我漂亮吗?”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计铭如并不太关心,漂亮也好不漂亮也罢,不过是表哥看中的一个姑娘,没有利益冲突她也不会为难对方。设计师出身家境肯定不会太好,能不能跟表哥走到最后也不一定。
她已做好准备,无论霍子彥回答这其中的哪一个,她都不会吃惊。可她没有料到,听到的是第三种回答。
“不比你难看,也不比你丑。那女生和你长得几乎一样。”
铺垫了这么久,霍子彥只为了这一句。他说的时候眼皮微垂,看似目光落在了碟子上,实际上余光一直钉在计铭如身上。
对方的表现初看完美无缺。脸上依旧挂着从容的笑意,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她既不吃惊也不瞪眼,唯有拿叉子的手微微一滑,一只虾从叉子头上滑了过去。
这细节没有逃过霍子彥的目光,但这并不是他怀疑的重点。在他看来计铭如如此冷静,反而愈加可疑。
正常人听说有人跟自己长得一样,不是该吃惊才对?明明听到表哥谈恋爱有那样的反应,听到有人跟自己长得一样,却像听到别人在谈论天气一样。
这个结果多少令他有些失望,却又似乎夹杂了一丝希望。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为免计铭如尴尬,他又添了一句:“长得虽然像气质不一样,所以严格说来,你胜出。”
计铭如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计较这个。她尽最大的努力克制着心头无限蔓延的恐惧,双腿在桌下不自觉地微微打颤,后背已渗出冰冷的汗水来。
这世上有许多比她长得漂亮的女人,她从不畏惧,唯独害怕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女人。
这么快她就从法国回来了?本来以为她会一辈子老死那边的。
饭依旧吃着,只是已是食不知味。她问侍应生要了一小杯红酒,慢慢喝了起来。最后起身的时候假装头晕,顺理成章把开车的任务交给了霍子彥。
她现在这样的状态如果开车,非开到马路牙子上不可。
回家的路上一路无言,车子停在计家大门口时,计铭如想起另一桩事情来:“你的手臂怎么样了,前几天撞了严重吗,要不要看医生?”
“不要紧,看过医生,软组织挫伤,用了药正在修养。”
“抱歉,我不该让你开车的。手疼吗?”
“不太疼。”霍子彥看着慢慢开启的计家大门,准备启动车子,又添了一句,“你喝了酒,不该开车。”
平淡的一句话却听得计铭如心惊肉跳,仿佛意有所指。是啊,她特意开车接他去吃饭,明知道要开车却突然喝酒,行为略有些反常。
头一次觉得和霍子彥同坐一车令她感到十分紧张。于是她又说:“车子你开回去吧,我自己进去就行,别送我了,明天你还要上班。”
霍子彥没拒绝,目送她下车,调转车头离开。计铭如站在大门口看着车子没入夜色中,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她匆匆进屋后没跟任何人说话,直接回了自己房间。然后她摸出手机,拨出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霍母周雅言还未入睡,正倚在床头看公司的报告。她接起电话柔声道:“铭如,这么晚了有事吗?”
“对不起阿姨,这么晚还打扰您。”
“没关系,就快改口叫妈了,还跟我这么客气。”
电话那头计铭如顿了顿。周雅言立马听出弦外之音。她放下报告直起身子:“怎么了,是不是子彥又犯浑说不结婚的胡话了?”
“不是,不是子彥。是她,是她回来了。”明明知道对方的名字,也曾独自一人时带着恨意默念过许多次那个名字。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计铭如发现自己竟胆小地不敢说出那三个字来。
周雅言一时没听明白:“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谁回来了,那个人是谁?”
“许、许烟雨……”计铭如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说出了那个名字,“许烟雨她回来了。”
☆、第6章 偶遇
“我该怎么办,阿姨?”尽管难堪,计铭如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这个世界上,周雅言比霍子彥更令她信任。前者始终不移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后者嘛……
她都不知道霍子彥心里到底有她几分分量。
周雅言面不改色欣赏着自己的指甲,淡淡道:“这件事情你不用管,我会解决。”
“可是,她突然回来,我怕她别有目的。万一她想和子彥……”
“你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周雅言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她是我养了十几年的小姑娘,我比你更了解她。”
听了这话,计铭如终于安心地挂了电话。周雅言这么说肯定有她的把握,一个在丈夫死后能撑起整个弘逸甚至将它迅速扩张的女人,绝非等闲之辈。
一想到这个女人会是自己未来的婆婆,计铭如又忍不住心惊肉跳。她嫁进霍家最大的难题或许不是如何和霍子彥培养感情,而是如何在这个婆婆面前俯首称臣,保自己一世地位。
有时候她会想,这样值得吗?可一想到霍子彥清隽的脸,她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从五岁那年见他的第一面起,计铭如的心里就只住着这么个男人。无论花多少年花多少精力,她都一定要成为这个男人的枕边人。哪怕他的心并不属于自己。
许烟雨,这个女人必须除掉。
远在城市另一角的老式洋房里,许烟雨正在熬夜赶稿,没来由地后背一阵发凉,她起身给自己添个件外套,重新坐到了桌子前。
小哲已经睡了,看着指向十二点的时钟,许烟雨打了个呵欠。为了明天能早点下班去接孩子,她今晚必须把稿子赶出来。
设计部的工作并不轻松,好在时间还算灵活。搞艺术的嘛跟一般朝九晚五的不大一样,有时候半夜灵感涌现,可以直接画到天亮。也有可能一整天坐办公室里一笔都画不出来,咖啡却喝到饱。
所以设计部的工作时间比其他部门灵活一些,只要按时完成工作,上班迟到早退并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可她是菜鸟,就要夹起尾巴做人。明天她和小哲有个“约会”,她答应了要去幼儿园接他,顺便带他去买糖果。
想到这里她加快了画画的速度,铅笔在白纸上飞快地涂抹起来。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她提前把画好的稿子交到钟潜手里。对方拿着看了半天,挑不出什么毛病,想到前几天的一个传闻,痛快地放人走了。
许烟雨一离开办公室,其他人就议论开了:“听说了吗?前两天许烟雨在莫立仁面前长脸了。”
“听说了,大模特头一回没翻脸,居然还对她挺客气。”
“岂止是客气,根本就是礼遇。你没听说吗,还给她递手帕。莫男神的手帕啊,亲自拿出来塞她手里,想想都心塞。”
“真不知道哪来的魅力,走了狗屎运了吧。”
“长得漂亮吧。”
“有很漂亮吗?”
女人对同类的容貌总是有不同见解的,许烟雨这样的姿色,如果在卸了妆的前提下,拿个第一名是没有问题的。可很多人并不同意这个观点,纷纷对之吐槽。
“好看什么,排骨精一个。”
“她有胸吗,瘦成那样。”
“一张脸上也就眼睛能看,就是太大很不协调。那嘴唇也太薄了,听说这种唇形克夫啊。”
越说越离谱,最后还是钟潜听不下去了,轻咳两声示意众人闭嘴:“安心工作,手上的活干不完,一个都不许下班。”
许烟雨完全没听到这番对话,一心只想早点接到孩子。好在幼儿园就在市中心,离公司并不远。她去的时候小哲已经收拾好一切,乖乖坐在教室里等她。
她和老师说明情况后就带孩子先走了,小哲依旧是千年不变的帽子打扮,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像个小大人模样。
母子两个在门口搭公交车,一路上在吃指甲和不吃的“争执”当中,到了金泰百货前。这是s市曾经最有名的建筑,改革开放后首批建成的大厦里,金泰是最有名也坚持最久的。
在许烟雨小的时候,来金泰百货就跟过年一样,是难得的机会。那时候只有跟着少爷她才有机会来,并且作为小跟班只能低头悄悄看两边的店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却从不敢肖想能拥有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