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机场回家的晚上,唐绵一夜未合眼。
  她对他说过很多次“不客气”。
  记得当时她歪着头,笑得眉眼弯弯。
  那是在伦敦。
  后来在东京,换成了是他对她讲,两次。
  这是第叁次。
  不知为何,在那么小的香港,他和她连擦肩而过都没有。
  她把黎靖炜对她说过的那些话拆开了细细回味,辗转难眠。
  第二天醒来,唐绵就病了。
  每年黄金周一来,蓉城便开始换季。
  唐绵长久没在蓉城生活,不知道是受气候还是心境影响,这次真的是病来如山倒,断断续续吃了半个月的药也不见好。
  十月中旬的一天早上,叶引打来电话,还不到七点。
  火急火燎的。
  唐绵刚醒来,喉咙很疼,鼻子也有些堵,电话铃响起时,她才把餐桌上的一盒感冒药打开。
  “怎么会感冒呢?我去出差前不还好好的吗?”
  “仙女,你去上海已经是国庆前的事了,好吗?”唐绵和着水吃下两颗药,问有什么事。
  叶引也不啰嗦,告诉她下午是城南软件园的招商发布会。这是今年宏盛作为投资商兼开发商在全球最大的项目,老总一定会参加。
  “然后呢,和我做拍档的那名摄影师去杭州休年假,本来明早的飞机赶得上下午的工作。但是,但是!这个发布会被临时挪到上午,你知道我一直想采访黎靖炜,所以……绵绵,你懂我的。”
  她生怕唐绵不答应,说完连忙加了一句:“我昨晚抢了老板发在群里的红包,如果拍不到黎靖炜,这500块我得还回去。上次答应你的日料放题,我可不敢保证咯。”
  “……”唐绵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撑着桌子,沉默了。
  她对黎靖炜的感情很复杂,叁言两语无法讲清。
  他帮过她几次,她亦然。
  说他们是陌生人,那谈不上。
  但说他们是朋友,又称不上。
  唐绵想到有极大可能会见到他,还是有些心潮澎湃。
  感冒也像突然间痊愈。
  忍着鼻塞,试了好几套衣服,对着全身镜转了又转,最后磨磨蹭蹭搞到9点才出门。
  唐绵刚把车停好就看见探头伸脑的叶引。
  “快快,来不及了!”
  叶引拽着唐绵的手就往里一路小跑,嘴里抱怨着:“说好是下午3点举行的,突然提前到上午10点,要不是我知道你会摄影,让我上哪儿找一个会拍照又值得信任的的摄影师过来……”
  唐绵将叶引递给她的入场证挂在脖子上。
  发布会的安保工作做得很严密,除去入场口的身份确定,到了内场,走在她们前面的人都放慢脚步通过安检门,门后站着手持金属探测仪的保安。
  叶引在唐绵耳边轻声道:“幸亏入场证没照片,不然真不好糊弄过去。”
  看着这阵仗,唐绵心中越发肯定,今天黎靖炜一定会来。
  她不动声色地对着旁边的镀膜玻璃整理了下额头前的碎发。
  安检完,两人走出一段路,叶引砸吧着嘴吐槽:“不就个发布会吗?搞得这么神秘高端,炫富可耻有木有?”
  唐绵却问道:“怎么又要拍黎靖炜?”
  先把内心深处的小秘密放一边暂且不谈。
  她会不顾身体不舒服还急匆匆赶过来,一是帮叶引的忙,二是抵不住内心的好奇。
  叶引和唐绵关系这么好,除了小时候就认识,也有这么多年距离从未变远的原因。
  唐绵始终坚信,任何感情都没有办法抵抗距离。
  叶引在港中文读社会学后就留港做记者,全世界到处飞。
  恰好那段时间唐绵也是空中飞人。
  不知怎么的,一两个月总有机会相聚。
  童年和她们一起长大的伙伴都已经渐行渐远,她们却越发密切。
  这几年,从香港到蓉城,叶引从港城默默无闻的小记者到蓉城日报的扛把子。
  也完成了从小菜鸟变成了职场精英的进阶。
  唐绵没忘记叶引还在香港跑现场时就说过要写一篇黎靖炜的采访。
  那时她当引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出意外的,引子搞了个烂摊子,最后还是她去给收拾的。
  那是继伦敦一别后,唐绵第一次见他。
  在东京御茶水河边的茶室。
  但唐绵没想到过了这么几年,那件事还梗在叶引心里。
  叶引在西营盘的冰室对着菠萝包发誓,一定要把黎靖炜“搞到手”的搞笑画面仍时不时回荡她脑海。
  从那之后,叶引谈到宏盛黎总就会变色,也尽可能避免提到。
  所以从叶引的角度来讲,这次来拍宏盛,拉住唐绵也是给自己打气。
  听出唐绵的疑问,叶引忙解释:“黎靖炜的照片好几年都没正式出现在正规报刊杂志上了,连电视采访也没有。除去这两年他为人越发低调这点,绝大部多数时候还是因为被公关了,我如果拍到黎靖炜并且登在报纸上,你懂的!“边说还边拿食指戳戳唐绵的胳膊。
  然后挽着唐绵继续往里走:“而且你也知道,这两年宏盛把大量资产转移出香港,黎靖炜排除万难都要在蓉城搞软件园,完全出乎那些金融分析师的意料,这也足以见得这项目的与众不同。就体量而言,不论是对宏盛自己,还是对蓉城政府,都不小。况且他又不常来蓉城,这次能不能拍到他,对我下一步能否升副编起着关键作用,我可是跟我们主任立下了军令状哈,今天必须拿下!所以宝贝,等会儿我站起来提问时,你动作一定要快,让我和他同框哈!”叶引补充道。
  “你就不担心被公关?”唐绵笑着摸了摸胸前的入场证问。
  叶引转头瞪她:“我是那种没原则的人吗?”
  现场已经到了不少记者,聚在一处交头接耳,旁边还有工作人员准备的茶水糕点供应。
  唐绵跟叶引过去,刚巧听到一个中年男记者坳着一口港普在讲宏盛的八卦:
  “有些事,你们这些刚入行的内地记者可能不清楚。不过就10多年前的事,某富二代被情人分尸轰动整个亚太新闻界,你们应该知道吧?死的那个富二代就是李洲行的儿子!不到两年,李洲行的女儿李洁芳出海玩帆船,被一个猛浪打过来搞成植物人,李家花那么多钱保她的命,没几年还不是也死了。两个心肝都不在,李洲行估计是受不了刺激跟着去了。当时李家只剩下老弱病小,能撑得起整个宏盛的也就一个女婿。不过现在,黎靖炜再能干也改变不了他不是李家人的事实,lai(黎)毕竟不是lee(李)嘛,李家后生仔也有长大的一日。”最后一句他换成粤语,在场听懂的人不算多。
  “我听说黎靖炜出身不光彩。还有,他以前吸毒蹲局子,为了抢女人把李洲行儿子的脚筋挑了,是不是真的?”有记者问。
  中年记者低头吹了吹自己相机上的灰尘,故弄玄虚地说:“英雄莫问出处。你看人家现在不照样站在金字塔顶端?你削尖脑袋也见不到人家一眼。等你有了那样的位置,其它还重要吗?”
  唐绵听到了这些话,微微垂眸,没有开腔。
  其实关于黎靖炜的这些事情,她在不同的场景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不同的版本,有随意八卦者,有信誓旦旦者,将那些陈年旧事翻来覆去、变着法儿地吸引别人眼球。
  叶引看唐绵脸色有点不对,以为她不舒服,连忙将其带到另一边:“来,喝点热水。我估摸着选十点开发布会,最多个把小时就可以搞定的,你坚持坚持!你瞧瞧那个老汪,以为自己从香港过来了不起完了,为了吹嘘自己辈分高,看到都够了。”
  不多时,有工作人员过来,说要暂时收走记者一切有拍照功能的工具。
  “之前怎么没说这要求,不拍现场情况,我们回去怎么写这次发布会?”
  有人率先发出不满,获得在场大多数记者的附和。
  现场的负责人也没有耍横,耐心解释,“这次有政府领导要来,是那边的要求,实在是不好意思。至于现场照片,等发布会结束,各位留下邮箱,我们工作人员会把相关照片发过去,大家都是拿工资替人办事,请各位体谅配合,谢谢!谢谢!”
  刚交完手机相机,入场处那边出现骚动。
  唐绵随众人望过去,几个衣着得体的男女陆续进场,保安在前面开道。
  “来了来了!”周围记者开始争先恐后地张望。
  叶引在人群里拽着唐绵的手,拼命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警戒线边上,唐绵的手里被塞入笔跟纸,叶引一边替她挡开后边的推搡一边说:“绵绵,没有相机手机也不怕,我知道你还学过素描,现在展现你真本事的时刻到了!这是,我瞧瞧,这是会场西南方向,刚好,视线不错。”叶引边说还边比划两下。
  旁边的记者和自己的搭档对视一眼,愣了愣,没想到还能这么玩。
  唐绵被后面涌来的力量推得身形不稳,叶引的言行让她哭笑不得:“这里连站都站不稳,要怎么画?你快进去吧,在签到了,再等会儿安保要拦人了。”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纸笔,有些愣住。
  记者们刚刚在位置上坐好,一行人已经到他们跟前。
  为首的是市政府派来的一位领导,走在他后面的也是个男人,当那抹挺拔的身影入眼,唐绵只觉得其他人都黯淡无光。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看到没有?那个穿叁件套黑西装打暗红色领带的就是黎靖炜,这项目都酝酿这么久了,这还是他在蓉城的首次公开露面!”
  唐绵的视线重新追随着他,注视着他走过红毯、迈上主席台、跟人寒暄握手。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很帅啊,大长腿,完全符合我对小说里霸道总裁的想象,比那些小白脸儿好到哪里去了。而且他走路的姿势好有型,刚才从我跟前经过,差点被电翻。反正这次来值了,拍不到照片算了,见见这位蓉城新贵也是好的!”
  “他可不是什么新贵哦,香港老钱家族出来的人,你叫人新贵?不过是香港容不下他,蓉城天高皇帝远的,过来玩玩票罢了。”
  周围,手中没有道具的摄影师们的议论声越来越肆无忌惮。
  唐绵顺着他们的讨论往台上望去。
  黎靖炜的身材高大,身姿笔挺,黑色西装一丝不苟,左胸前袋里是比领带暗一个色调的口袋巾,优雅又低调。
  他的言行举止稳重得体,让人找不到一点诟病的瑕疵。
  当他不笑的时候,眉眼间是岁月沉积下来的深沉,叁十多岁的商人,鲜少有这般厚重强势的气场。
  当他跟其他领导高层站一起合影——
  鹤立鸡群,唐绵觉得这个成语用在此情此景再合适不过。
  整场发布会真的如叶引所料,只有一个小时出头。遗憾的是,她并没有被抽中提问。
  不过,黎靖炜全程并没有单独与记者互动。
  只是在涉及到关键性问题时,在别人的基础上做了一两句简短补充。
  这使为了他而来的在场记者有些想怒而不敢言,暂且只能挤着笑又接着举手。
  主持人在讲结束语时,全场的躁动声越发大了起来。
  但台上那男人依旧不改神色。
  戴钢表的左手拿起面前的茶杯小口啜饮,身上有商人稳重的气度,却又不市侩。有那么一瞬,让人忽略他的长相,只专注于那股成熟的魅力。
  他低头喝茶时微微抬眸,额间有不可见的小细纹,眼光扫视全场,像是不经意间将目光停在会场西南角。
  唐绵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
  这次,她依然来不及将视线转开。
  但她突然也不想把视线转开。
  她将碎发撩在耳后,挺直腰,以浅浅微笑回望远处的男人。
  这时,她听见主持人标准的播音腔从音响里传出:“……宏盛主席李谢安明女士在今年叁月出席政协会议时已经表明集团未来五年的工作重心都将会放在内地。经过集团内部研究讨论,决定把内地的重心将放在蓉城,支持国家建立蓉渝经济圈的大发展计划……宏盛董事局副主席、首席执行官黎靖炜先生也会带领专业团队将办公场所移至蓉城,以配合软件园的进一步开发……”
  会场很大,声音得从墙壁转个弯再传到在场者的耳里。
  但那晚了几秒的后半句,还是让唐绵彻底愣住了。
  脑袋在嗡嗡作响,她之前大概猜到了些。
  但想法被他人变成现实,她还有些不知所措。
  而且比她料想中快了些许。
  心中像是有烟花在绽放,缓慢地,一朵又一朵。
  她的眼睛亮亮。
  浅浅微笑有些维持不住,望向那男人的视线已然模糊。
  唐绵曾经认为,人只要能仰望便是一种幸福。
  而这一刻,像是那种没人能懂的孤独追寻终于有了回应。
  她弯曲大拇指使劲抵着食指,痛感告诉她,是真实的。
  唐绵又不自觉地笑了,擦拭眼角,看着他站起身和旁人握手。
  清朗侧脸。
  暖黄色的射灯打在他身上,他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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