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福临门出来,天已经黑透了。
  街边商铺,大大小小的霓虹面板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映得这座城市,五光十色的模样。
  同时,也照在来来往往的路上行人的脸上。
  在这个时间点,这一带几乎是收工返屋企的上班族,他们大多表情严肃,面容在那瞬间色彩变幻地忽闪过,让人看不太清。
  可也不需要看清,这偌大的城市,缕缕行行的人那么多,各有各的心事。
  谁,又会有那么多精力,去考虑谁的那一个?
  黎靖炜同几个商界朋友在门口握手道别。
  叮叮车从面前驶过,他多等了一个红绿灯,才看见自己的那辆黑色卡宴。
  方才赶过来时,离大家的约定时间已经过十几分钟,黎靖炜没把车停到饭店车库,而是随意摆在不远处的路边。
  此刻,离卡宴大概还有个几米的距离,五六个记者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举着贴有电视台、报章媒体标签的话筒推搡着往他面前靠。
  “黎生,你刚是不是同李太在办公室发生了争执?”
  “软件园还没动工就被宏盛自己叫停,这是否是你两个不合的原因?”
  “这次你两个闹不愉快,几乎全城都知晓,你是不是真如传言说得那样,会另立门户?”
  “你多次前往台湾请到蓉城的合作伙伴现在窃取国家秘密,你有没有要说明的?还是你完全不知情?”
  “宏盛有高层透露消息说,你会于近日向董事会递交辞职书以对此次事件负责,这个消息属实吗?”
  “黎生……黎生,请你回答一下!”
  记者狗仔争先恐后地扯着嗓门往前挤,生怕自己没被黎靖炜注意到。
  街边攘来熙往,这里乱作一团,不时有人侧目,也有不少好事者过来围观。
  黎靖炜低头盯了一眼那个声音最大的财经记者,吓得她的手明显抖了抖,话筒上的小牌子差点打到旁边同事的手臂。
  “针对下午的新闻,在政府的最终审查结果出来前,我个人不会有任何表态。至于宏盛同hilvo在近期签的所有合约、与其展开的所有商贸往来情况,公司会按照法定程序给社会一个答复。我想,宏盛作为一个爱国爱港的企业,一直以来,都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同民族使命感,集团上下做的每一个决策,绝对都不会不利于我们的国家。”
  话毕,黎靖炜面不改色地推开跟前的话筒和录音笔,拉开车门。
  那边饭店工作人员见这边乱作一团,赶忙小跑过来拦住朝黎靖炜身上扑的记者。
  男人上车,随手把烟盒、手机甩在中控台上,戴着钢表的左手轻转方向盘,卡宴从路边停车位驶出。
  带着记者在港岛上坡下坡,大街小巷里转了又转,晃了大概得有半个多钟头,黎靖炜看几眼后视镜,才确定后面已经没有狗仔在跟车。
  这时,车轮滚滚,才明显有些急地往尖沙咀驶去。
  不知为何,今日的红磡隧道在这个时间段仍然有些堵。
  卡宴停在车流里,如同这座城市里每一辆普通的车——无法前进,不能后退。
  这份不由自己,与漫漫人生长路中的点点滴滴,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哥哥,哥哥,那两人好脏啊,妈咪让我们不要跟他姐弟俩个倾计呀。”
  “李诚瑜!我警告你,你和你那个讨厌鬼妹妹再这样对我弟弟,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姓黎的,你敢乱说一句话,敢动我马仔一个手指头,你老母同你家姐都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lester,妈咪说你娶了我,所有的事她可以解决。”
  “仔仔,你要记住——人只要拥有信念和理想,怎么样都能高飞,可是登高跌重在所难免,平常心对待。人世情缘,要走的留不住,要来的挡不了,不妨顺其自然。”
  “我已经交代过律师,在遗嘱里加一条,十年后你离开宏盛,可以拿走七个亿。以你的能力,白手起家不难,至于其它的……”
  黎靖炜搭着车窗边缘的手轻抚薄唇,另一手握着方向盘,好让车子不偏不倚地跟着前方亮起的车灯挪动。
  隧道里鼓风机的轰轰作响声传到车厢里面,密密麻麻的车尾灯、指示灯,加上卡宴自身的暗色氛围灯、仪表盘,再混上那些在脑海中甩都甩不掉的发黄回忆,让黎靖炜觉得眼前这一切,显得有些杂乱。
  可能是因为她不在身边,此刻,同那一晚的温馨暧昧,似乎一点儿都不一样。
  在这个没有办法解决的等待时分,这份杂乱,反而能让他稍稍理清刚刚脑中的混乱画面。
  他抽了支烟出来点上,没有抽。
  屡屡烟雾萦绕鼻息,将他拉回现实。
  李谢安明的突然发难,他有预感,也有准备,但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
  况且这样的方式,确实让人始料未及。
  可在收到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公司会面临什么,而是害怕。
  害怕唐绵会被无辜地卷入其中。
  害怕自己刚刚对唐绵做出承诺,却不能护她安定。
  害怕因为自己的关系,唐绵会再做出什么傻事。
  这份害怕,让他内心的很多情绪不再受控制。
  而这样的下意识反应,也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黎靖炜明白,唐绵和他在一起,或多或少都无法避免地会来淌淌这摊混水。
  可在自己这个烂摊子还没收拾干净的时候,在一切都还未安排到他理想中的状态的时候,就这样把她拉进来,他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很不应该。
  对唐绵,也很不公平。
  但是,他等不及了。
  而且,说实在的,他确实很难让自己保持冷静,在面对唐绵时。
  他绝对称不上是愿意在女人身上花精力的男人,更加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也早就过了年少轻狂又冲动的阶段。
  在蓉城,他对唐绵说“喜欢你”,他让唐绵等自己回去,他得承认,都有些莽撞。
  喜欢一个人,却让她陷入未知的迷茫,让她没有安全感,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资格,说喜欢。
  自己还让她等,等什么?
  而他,又能给什么?
  黎靖炜在发出那则信息时,其实并没有什么头绪。
  在台北那几天,表哥带他去阳明山的一间茶室小坐,离开时,表哥问他——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黎靖炜抿了口茶,未答话。
  是钱?是权?还是情?
  他说不太清楚。
  对这个问题,大多数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心中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而不同的人,交出的答卷自然不会相同。
  岁月,除了带来人生阅历,更多的,还有欲壑难填的野心。
  就在不久前,他都觉得,男人在这个年纪,大抵都是如此。
  古人说,四十不惑。
  纵然时光优待自己,可他也开始慢慢学习品味这句话。
  这些年来,他奋斗过,空虑过;得到过一些,也失去过很多。
  没日没夜的工作、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滤去了热情的浮躁,增添了理性的沉着。
  渐渐地,他弄懂了过去不太懂的世界,也走进了自己给自己画的固定圈牢。
  行出隧道,车速慢慢起来了,迎着风,空气在躁动中,显得有些沉默。
  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现在会想起这些。
  沿路的街灯映着这座城市的璀璨,让原本熟悉的街景显得霓虹迷幻。
  至于带唐绵上飞鹅山,有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黎靖炜现在才得空,问自己。
  坦白讲,他也没有个确切答案。
  但是,他很清楚,那晚他的紧张,其实不比唐绵少半分。
  说出那些从未向旁人、也不愿向旁人吐露的难以启齿的过往,他忽然觉得,好像没有很难。
  但很大的原因,应该是由于对方,是唐绵。
  那日回到香港,隔着饭桌,看见唐绵的小心翼翼,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什么都不管,牵起她的手,带她离开。
  可他忍住了。
  因为,他不能。
  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她,都不能。
  尽管他见过也听旁人讲起过,可再次亲眼目睹李谢安明的拉郎配对,他不舒服。
  尽管他十分清楚唐绵对他的心,但远远看见女孩上了philip的车,他仍然焦虑。
  那一秒钟,所有的千头万绪、担心与迷茫,好像都得以消失。
  他开始懊恼于自己的瞻前顾后与优柔寡断。
  黎婧灿大概看出了他想要冲动的意气,拉住他说了一番。
  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黎靖炜着急离开,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
  “leonora,我是喝了酒,但我比什么时候都清醒。近一年,特别是这几个月,我都在想——什么事情值得花心思,什么人值得被珍惜。老实讲,事情一大堆,我亦明白事事都重要,好难排出个先后。但我心里很清楚——错过她,我不愿意。”
  对方愣了一下,可能是被他坚定又认真的语气吓到,缓缓松开拉住他胳膊的手。
  手指在空中张了张,有什么话,哽在喉咙,终究没有说出口。
  海风吹过来,晚风缓缓起。
  黎婧灿点上一支烟,望向弟弟离开的背影。
  在黑夜里,浅蓝色衬衫被风吹来微微鼓动,远远看着,发丝还有些凌乱。
  远处,佣人抱着睡着了的alice过来,她捻灭烟头,朝女儿走去。
  浅水湾道11号见证了过往太多的人和事,无数个日升月落,潮来潮起在这里发生。
  在大家没有察觉时——
  人来人去,爱,慢慢走了。
  缘散缘聚,情,悄悄来了。
  卡宴还是如同那天一样,停在了太空馆的绿化带旁边。
  黎靖炜在车里抽了根烟,慢慢从回忆里抽身。
  他抬头,望向眼前的酒店大楼。
  那晚的圣诞风格装饰还未来得及撤下,在无数个窗户里,他只需一眼,便找到那一扇。
  他知道,那扇窗户里的那盏灯,是为自己而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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