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盒子里的东西不多,却散,瞧着已是时日久远,色调灰黄,李荧蓝小心地看着,有高坤一年级时拿的奖状,也有他平日上课时留下的草稿纸,满满当当,用得极其节省,一叠一叠,皆被珍藏良好。
  最下面则是一本老式的硬壳笔记本,边角都有些打褶了,李荧蓝轻轻拂了面皮上的灰,将其翻了开来。
  最先几页能瞧得出是一些课堂笔记,字迹还颇为青涩,但笔锋潇洒,已是能窥得出些主人的性格,不过三分之一处后便开始频频缺页,应该是被撕掉的,还撕得很是粗鲁,连带着装订线都被扯了出来。
  到中段则没了笔记,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类似土方的抄写,什么方面的都有:萝卜水、薄片,放入水中……去热,清火;陈皮、山楂、煮开……川贝……
  足足占了几十页,只是到了后段又戛然而止。
  之后便是大面积的空白,李荧蓝索性把本子翻到了最后,一样物事紧跟着“啪嗒”掉了下来,拾起一看,是一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只有两个人,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孩子,和一个抱着他的二十多岁的女人。孩子眉目俊秀,那熟悉的轮廓依稀可辨,而一旁的女人虽穿着略显破落,但仍能看得清美丽的容貌,即便她额角有一块荔枝大小的圆形疤痕,却依然没有磨灭那种温婉亲和的气质。
  李荧蓝看了会儿照片,又把目光调往那本本子,最后的几页上不再有任何文字,而是一连串的数字。
  11/2—4:30、11/3—3:41……11/26——2:07、9:12……12/9—5:12……12/31—3:33……1/14—5:02
  李荧蓝一开始没明白这是什么,后来他才渐渐看出来,这应该是日期的记录,只是这紧跟着记下的时间多半是在夜半,这是高坤写的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李荧蓝疑惑地看了半天这本本子,又去看那张照片,目光再一次落在他母亲额头上的那块疤上,再慢慢下移,盯着一边的男孩,忽然李荧蓝的视线一怔。
  彼时的小高坤脖子里好像戴着一串挂饰,黑白照有些分不清是什么材质,但是那模样却莫名让李荧蓝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李荧蓝皱起眉头,仔细地回想着,是在哪里见过呢?
  ……
  沉寂的黑暗中,月色也渐渐躲到了云层里,整个莫兰村都陷入了无边的静谧之中。
  偌大的院落中,慢慢响起了轻轻地脚步声,一下一下自远到近,往此地而来,门扉被咿呀一声推开,一个人影缓缓来到床边。
  在他欺近的那刻,李荧蓝一个激灵猛然睁开了眼,黑暗里,他微微动了动鼻子,死死地盯着来人,那黑白分明的眸中溢出一种恍然地惊惧来。
  “啪”的一声,房间的灯被打开了,高坤的脸出现在了李荧蓝的视野里,头顶的光晕昏黄,于此刻的李荧蓝来说却也太过刺目,他不得不跟着迷上了眼。
  “荧蓝?我回来了……”高坤凑近李荧蓝,却见他竟是一头的汗,不由紧张道,“是不是不舒服?”
  李荧蓝双目大睁,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让他作呕的味道,是随着高坤推门时一道带进来的,他张了张嘴,干哑地问:“你去哪里了?”
  出了口才发现这句话同样是如此熟悉,什么时候,自己也这样问过他。
  高坤并没觉出什么不对,他只当李荧蓝重回故地,心绪又有起伏,低声安抚道:“去了几个村民的家里,抱歉,回来晚了。”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李荧蓝又问。
  高坤一怔,低头自己闻了闻:“没有什么味道。”
  李荧蓝却直直地瞪着对方,眼中竟带着一种空洞和嫌恶之色。
  高坤被他的目光刺得一惊,赶忙道:“你别……你别生气,我去洗个澡就回来,不知道蹭到了什么,我去洗洗,你别着急。”
  说罢高坤就要起身,然而才一迈步下摆却又被人拽住了。
  李荧蓝心跳如鼓,但他还是用力深吸了口气,方才还蔓延在空中的气味却已是烟消云散了。
  “不用洗……没有了,味道没有了。”李荧蓝呐呐道,“对不起……”
  高坤重又坐回了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做恶梦了吗?”
  李荧蓝咬了咬牙:“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紧跟着也产生了错觉。
  “我们明天就走。”高坤说。
  李荧蓝探出双臂,抱住了高坤的脖颈,把头埋在了他的肩窝里:“阿坤,你会做恶梦吗?”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环境,这句话李荧蓝也问过高坤,当时高坤的答案他记得,他说不会,可是那时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而这么些年过去了,自己却深深陷于梦魇中无法自拔,但是与他同样经历了这一切的高坤,却始终泰然自若,李荧蓝并不是要高坤对自己感同身受,他只是想知道,这是高坤的真实状态,还是对方也同样在压抑,在隐忍,在同自己一样忍受着痛苦。
  然而,高坤的回答,一如往昔。
  他说:“不会……”没有犹豫,没有迟疑,连目光,连表情都一寸未变。
  于是,李荧蓝信了。
  “我好想像你一样……”李荧蓝说“什么都不怕。”
  高坤躺到了李荧蓝的身边,紧紧地揽住对方,让他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你现在……还怕吗?”高坤问。
  “原来我也以为我已经不怕了……”李荧蓝抬起眼,目光落在床头边那个铁盒上,“可是现在……”一种寒冷自背脊慢慢窜起。
  “别怕,”察觉到李荧蓝的颤抖,高坤亲了亲他的额头,唇又缓缓下移到他的眼睛,鼻子,最后落了个吻在嘴角,“我在……”
  李荧蓝抬起眼怔怔地望着高坤,眼睫闪烁间,仿佛有泪光一般。
  “我信你……我从来都信你,阿坤,只要是你说的……”
  今夜的李荧蓝好像格外脆弱,那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挑拨的高坤心头颤动,他不由低下头吻住了对方。
  李荧蓝的唇很凉,牙关都在微微的发颤,但是当察觉到高坤的吻时,他却忍不住热情地张开嘴,主动伸出舌头与他交缠在一起。
  这个吻很深,但是却很软,很绵长,直到李荧蓝的呼吸又缓到急,又慢慢平复,然后整个人都安静下来,高坤才放开了对方。
  身下的人似乎睡去了,只是仍旧皱着眉头很不安稳地感觉,高坤看着对方,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
  隔日李荧蓝难得没有赖床,高坤醒了,他便随着他一道起了。李荧蓝眼下有着浓浓地黑眼圈,明明睡了十来个小时,但面容依旧疲惫。
  李荧蓝看着高坤又将此地好好的重新收拾了一番,被褥等全归位,然后一把大锁再一次落下,锁住了所有的痕迹。
  离开的时候,谁都没有回头,一路顺着小道,又上了后山,来到了张荷巧的坟头。
  李荧蓝看着眼前那一块被当做墓碑的小木牌,不知想到什么,表情有点愣神,直到听见高坤在一旁轻声说道:“……这一次大概要离开很久,等下一回再见,就来接你……”
  然后他慢慢上前,在坟边刨了一个小坑,将手里的这串钥匙埋了进去……
  回去的路上,李荧蓝将昨天的铁盒交给了高坤,高坤看后什么都没说,只把东西收了起来。
  李荧蓝也没问,两人一道飞回了u市。
  这一趟行程有没有让李荧蓝的心结解开,高坤暂时还不能确定,但是对方又因此累病了一场却是肯定的。虽只是小感冒,但李荧蓝着实被折腾得不轻,待病好透,人又瘦了一大圈,高坤正想给他好好养养,偏在这时,李荧蓝却开始了重新工作。
  高坤劝了两句自然无果,李荧蓝说他之前积下了不少活计,至少得把帐还清些才能继续清闲,而高坤能做的只有变着法子的好好照顾他。
  只不过李荧蓝最近大多都是在外地工作,虽说待不久几天,但是频繁地赶路更是消耗他的精神,连万河都让他下个月多安排两天假,而李荧蓝的回答是等这个通告结束再说。
  他的新通告是东南三省的广告宣传,一周要跑六个地方,几乎一落脚就要转地儿,连每回出门和高坤固定的一日通话都常常因为在飞机上而错过了,高坤总是担心影响了李荧蓝的工作,很少会主动打电话,都是李荧蓝闲下来拨给他的,然这次李荧蓝没有打,所以两人已经有两三天没有联系了。
  万河看着坐在车上怔怔地看着手机的李荧蓝,很想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僭越,眼瞧着李荧蓝总算闭上了眼,万河刚要让司机把窗户关小点时,忽然听见李荧蓝道:“去上次那个地方……”
  他们现在就在l城,也是这回广告宣传的最后一站,而那里离李荧蓝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半个小时后,汽车在和庆疗养院外停了下来。
  李荧蓝下了车,万河要跟,却被他阻在外头,他一个人走了进去。
  这个疗养院很有些年头了,墙体灰白,大半的楼层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蔓,看着颇有些破败,但是偶尔能瞧见几个身穿一个色系衣裳的人或搀或扶的由专人陪着走过,环境倒也算安谧。
  李荧蓝就站在正中间,自然引人注意,没多时就有人过来问他找谁。李荧蓝刚要开口询问,忽然视线落到远处的一人身上,而偏巧对方也看到了他,两人面上皆显出讶然的表情来,只不过让李荧蓝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在呆愕过后,竟对他友善的笑了笑。
  李荧蓝曾经想到过再见到她要怎么办,他人生中只对两个人幻想过如是的场面,一个是高坤,还有一个就是高慧。
  而李荧蓝对高坤执着地只是重逢,只要再见,无论怎么样都好,可是面对高慧,李荧蓝却反复练习得更为细致,一旦见面,要怎么样开口才好,又要说些什么。然而事实却证明,无论在谁面前都向来不输气势的李荧蓝,在这个女生的面前却难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结果还是高慧先说话了:“你好吗?”
  几年不见,高慧长高了些,也胖了点,若不是五官没什么大变,几乎从她的身上已经找不到当年那个怯懦内向的女孩儿的影子了。
  李荧蓝心内一酸,点了点头,反问道:“你呢?”
  高慧笑着:“你也看到了,我很好。”
  李荧蓝环视了一圈周围:“你怎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吗?说来话长……不过我应该谢谢你。”
  高慧的这句话却让李荧蓝变了脸色,全天下如果有一个人最让李荧蓝愧疚的,那便是眼前的人,如果可以,李荧蓝愿意倾尽一切来补偿对方,又怎么当得起她的一句“谢谢”呢?
  高慧对上他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表舅没有告诉你吗?”
  李荧蓝一怔:“他对我说过,给你找了医生……”当年事发后,李荧蓝自顾不暇,但是他也并没有忘记过那个和他共患难的女孩儿,只是当对卓耀提起时,卓耀却告诉对方,他已经给高慧安顿了新的地方,找了最好的医生,李荧蓝不适合在探望她,他们都应该忘记这一段过去,重新开始。
  “我的确重新开始了,我有了新的人生,我在疗养院里工作,以前的高慧已经死了,如果没有这个劫难,我想未必有现在的我。”
  李荧蓝被她眼中平静的光所晃,一时心内千万般的思绪浮动。
  高慧见他神色复杂,又道:“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在这里,我现在真的很好。”
  李荧蓝疑惑,而当他随着高慧来到疗养院的内花园,看到坐在轮椅中的高娟时,李荧蓝更是意外。
  高慧走过去给高娟拢了拢头发,相较于高慧的变化,高娟倒还是那个模样,只是比当初干净了不少,人也精神了。
  高慧推着母亲往前走,似是猜到李荧蓝的想法,她径自道:“我爹跑了,我自然只有把我妈接过来照顾了,好在没有他,我们也生活得很好。”高慧的口气很平淡,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反正他当年都没让我随他姓,现在也省的改名了。”
  李荧蓝难得也有接不上话的时候,只静静地听着,那头忽然有人喊高慧的名字,高慧对李荧蓝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又对她母亲嘱咐了两句,暂时先离开去忙了,而原地只留下李荧蓝和高娟。
  李荧蓝看着面前的女人,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慢慢上前,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高阿姨,高阿姨……”李荧蓝叫了两声,对方都没有反应,他顿了下,又换了个称呼道,“小姑……”
  这轻轻地一声让原本神游天外的高娟一下子看了过来。
  “小姑……”李荧蓝又叫了一声,就见高娟的眼睛微微瞠大,李荧蓝咽了口口水,还是问道,“你还记得高坤吗?”
  “高、坤……”高娟嗫嚅着,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对,高坤……他是你的外甥,你记得他吗?”
  高娟面带茫然,就在李荧蓝以为她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高娟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
  “记得,高坤,记得……”
  “那……”
  李荧蓝刚要继续,高娟却打断了他,声音带着一种狠厉:“高坤是煞星,是小畜生……是煞星……”
  李荧蓝喉咙口一紧,硬忍着才问了下去:“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他做错了什么?”错到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高娟却仍是呐呐着:“他是小畜生……他是煞星……高坤是畜生……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眼见着她似乎越来越激动,嗓门也大了起来:“高坤不是人!他、他……死了,都是他……才死的!”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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