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节

  “鬼方被生擒了?如今在何处?”拓跋焘大喜过望。“我十六岁时带兵亲自追击他几千里,还是给他跑了!如今正要看看他是何等长相,竟形同畜生一般……”
  “鬼方如今被关押在黑山大营的行军帐中,我右军还俘虏了吴提的左大都尉匹黎先,都关押在一起。只是鬼方性格刚烈,被俘虏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如今不吃不喝,我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贺穆兰本人对鬼方并无太多情绪,说起其人,态度极为冷静。但这种冷静看在其余几人眼里,就是一种不骄不躁。
  他们心中暗自佩服,这等功劳便是给奚斤那样的大将得了,也都会骄傲自得上一阵,如今只是一个新升的杂号将军,却毫不居功?!
  拓跋焘最爱用少年英才,因为他自己便是年轻人,而且他用人很少看对方出自什么门第,见花木兰这般勇猛,忍不住一拍案几。
  “赏,你立下此等功劳,当赏!你要什么,不妨直接同我说来!”
  此话一出,赫连明珠立刻满怀期望的看向贺穆兰。
  她曾许诺过,若是他日有机会,一定要给她恢复自由之身的。
  贺穆兰也是想到了这点,和赫连明珠的视线有了一个接触,两人眼光一触既收,赫连明珠羞的低下头去。
  贺穆兰想了想,如今她立下这等功劳,金银和官位是一定跑不掉,不用她提也会有,可一个人的自由何等宝贵?看花生等奴隶拼命是为了什么就知道了。所以她想了想,刚准备给赵明要个自由的身份,却发现若干狼头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贺穆兰和若干狼头接触不深,但若干人经常说起这位兄长的聪慧(?),而后来若干家三人中,就这位混的最好,想来也确实是有大本事的人。他对自己摇头,必定是有什么缘故。
  贺穆兰心中一惊,没多思考,凭着本能摇头道:“我是黑山大营的将军,杀敌卫国本是天职,我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实在当不得陛下如此爱重。”
  古弼这才松了一口气。
  拓跋焘此人极为慷慨,情绪化也重,有时候许诺之后对方贪得无厌,反倒埋下隐患,众位近臣都是小心翼翼,每次盯着这位大可汗,怕他连自己皇位都给别人要去了。
  刚刚那许诺也是空泛,若贺穆兰狮子大张口,要了难办的东西,到底赏还是不赏?
  拓跋焘见古弼又在瞪他,就知道自己刚才高兴的话又有不妥了,但他见贺穆兰识大体,心中也是高兴,咳了咳,笑道:“你不居功,我却是不能不赏的。等我去了黑山大营,定要重重赏你。”
  他想了想,又问贺穆兰:“你觉得那鬼方,还能熬几日?”
  “我曾听人说,一个人若不吃饭只喝水,大概能活七八天,若是连水都不喝,就只能活三五天了。鬼方前日咬断了舌头,军中郎中硬给他灌稀粥下去,他肯定也能吞咽一点,但他不愿吃东西,能活多久,真的很难说。”
  贺穆兰见赫连明珠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心中实在是抱歉,转过头不看她,继续说道:
  “我觉得那鬼方虽然凶残,却也还算得上一条汉子,若是想折辱他,倒显得我们不够有气度。”
  古弼也是这个想法,在他心中,俘了敌将,干干脆脆杀了就是,最多死的难看点,又拉出来侮辱又被人用剑鞘打头,传去蠕蠕,难免引起更大的仇怨。
  拓跋焘是不知道黑山校场那些事的,当即瞪大了眼睛,莫名道:“什么折辱?谁折辱他了?我还想问问他柔然那边的情况,如今他舌头都断了,也只能问匹黎先了。”
  拓跋延是她的主帅,她自然不会缺心眼的说拓跋延这人的不是,只是低下头,沉默不语。
  拓跋焘心中知道黑山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愿意为难一名小将,详细问了她生擒鬼方的过程后,击案而叹:“这赢得实在是漂亮!想不到鬼方声名至此,居然也会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
  拓跋焘想起自己被援救的过程,讶然道:“先前你三声号角吓退敌人,还说是若干人给你的启发,如今想来,若不是你在领军上有过人的天赋和敏锐,便是有人提点你,你也不一定用的出来。我大魏不缺猛将,就缺智将。你有勇有谋,很好,很妙!”
  若干人听到陛下说起他的名字,又听到陛下如此褒赞自己的火长,笑的比他自己得了赏还开心。
  ‘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正在按照他当年所说的志向一步步走向显眼之处……’赫连明珠看着受到夸奖而尴尬的花木兰,心中温情脉脉:‘他不能提出非分的要求,尤其这里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要我一个宦官,说不出的古怪,也有碍于他的名声……’
  ‘赫连明珠,你是立志一个贤妻的,来日方长,你得徐徐图之才是。’
  她低下头,想起自己天天撸那龙根,脸上红色更盛,隐隐有些自己配不上如今的花木兰的难堪。
  赫连明珠心中又是嫌恶自己,又是嫌恶拓跋焘,再想想自己如今这尴尬的身份,哪怕是个宫女,都不会让花木兰如此为难,更是难过。
  好在她是一个随侍的小宦官,而且人人都以为她会说鲜卑话,没有人注意她,否则她这样又难过又脸红,哪怕低着头,也早被人发现了。
  拓跋焘喜欢贺穆兰态度大方自然,说话不卑不亢,他来黑山,原本就是私访来的,在黑山城处理完事务后,必然要亲往黑山大营。所以他留下贺穆兰,把黑山大营的事情问了又问,在贺穆兰极为平静的回答之后,拓跋焘才发现原来素和君所写的一切都不是夸大,而且有更加严重的趋势。
  “你说参军帐和军功帐常常还有争执?为什么?”
  参军帐是拓跋焘亲自下令设置的,大部分都是汉将和汉人的军师,有些甚至是士族门第,品性高洁,家资丰厚,很少贪腐,军功帐里则大多是鲜卑贵族之后,了解鲜卑各姓的来历和身家,以减少军功方面的摩擦。
  “因为参军帐记载的军功,往往和军功帐功曹们记载的不一致。参军帐是根据俘虏数量、所获战利品等来确定大功小功,功曹们则是清点人头、再通过参军帐开出的文书记录军功,参军帐的文书功曹们都可以看得见,功曹们最后如何记录,却没有人知晓,只有主帅翻看进行赏赐时,这才能清楚一二……”
  贺穆兰很反感这种“暗箱操作”。
  “可每每赏赐之时,总有将士称功曹记录的军功有不实之处,可参军帐的文书并不能完全反映出当时的战果是如何的,因为首级的清点不归参军帐管,功曹和参军就以此事起了矛盾,往往就会争执起来。”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贺穆兰如此一说,所有人就都知道为了什么。
  无非就是争功罢了。
  所以将军好升迁,小兵难动弹。若非有生擒鬼方这样的大功,像是花木兰这样出身的人,总是要被盘剥个几层,才能慢慢往上爬一爬。
  想来要不是素和君亲自去功曹那里警告过这些人,后来花木兰还是要被刁难,谁叫右军现在都有了收殓战友尸骨的习惯了呢?
  军中积弊已久,参军帐独木难支,大将军拓跋延是守成之辈,只是因为忠心耿耿,绝不会手握大军而有异动,才被放在这里一放就是十年。
  但若说有什么非凡的才能,超人的器量,那都是没有的。只有一点还好,不嫉妒有才能的人士,也不算贪婪之辈,在选拔将领上,还算公允。
  拓跋焘早就有意换他,所以才把寄予众望的拓跋提派了过去,做了独树一帜的鹰扬将军。但库莫提如今才二十出头,不能服众,要再熬一段时间的资历,才能爬上那个位子。
  那个时候的黑山大营,又没有这个时候这么重要了。
  因为,征柔然,就在今年。
  拓跋焘在心中思索了一会儿,准备回头召来崔浩等人再商议一下这些事情,他有事要和古弼、崔浩商量,也不会只偏听贺穆兰一面之词,便叫来若干狼头,找他要了一些金银,给了贺穆兰。
  “你和若干家这位侍官也是同火?你们都是旧识,肯定有许多话说,我便不做这个厚脸皮的人,让你们眼巴巴看着我了。”
  他扫视了房中诸人一眼,对古弼说:“古侍中留下议事,其他人都出去吧。赵倪和若干狼头把守门口,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这几句便是逐客令,他是皇帝,谁敢反抗?当下乖乖站起身,一一告退,离开了屋子。
  一出房门,若干人和赫连明珠异口同声:
  “花木兰!”
  “火长!”
  贺穆兰诧异地看看他们两,眨巴眨巴眼睛。
  “若干人,我等会再和你细聊。我和这位……有些私事,你先等我一会儿。”贺穆兰想着若干人不是外人,这赫连明珠一个女子留在深宫里,又在皇帝身边随侍,想来辛苦的很,有不少悄悄话要说。
  她虽是乔装男人,但对赫连明珠这样坚强的女子,是当做同性的闺蜜朋友来看的,同性和异性同时找她有事,那异性还不是男朋友之辈,自然是舍若干人而就弱势的赫连明珠了。
  赫连明珠傲娇地抬起下巴,瞟了一眼若干人,得意的拉着贺穆兰的衣袖就走,留下若干人瞠目结舌,仿佛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这火长,还说自己不爱慕美色!
  平时就让着狄叶飞,什么事都护着他就算了,这狄叶飞长得好武艺也强,自己打不过他,他忍!
  这小宦官,除了长得细皮嫩肉点,哪里值得入火长法眼了?就因为他们同住了两晚?
  他还和火长同吃同住同骑呢!
  见鬼!
  拓跋焘这次微服私巡,虽说微服,带的宿卫也不少。他留下仪仗人马在后面慢慢走,自己带着宿卫们,用着羽林军的将牌,充当皇帝仪仗的前行队伍,十分顺利的就来了黑山城。
  拓跋焘自理能力超强,原本是不需要带着宦官出行的,但有人伺候自然更好,赵倪从拓跋焘还是太子时就一直跟随他身边,骑术极佳,武艺也还过得去,有自保之力,带着上路自然不算累赘。
  赫连明珠是匈奴人,从小跟着赫连定学习骑射,虽然力气小,武艺是不精的,但平日里行猎骑马却没有问题,一行宦官中,除了赵倪,倒只有赫连明珠让拓跋焘极为满意。
  皇帝爱骑马,宦官便不可能坐车,宦官都是皮娇肉嫩的假男人,下身残缺,在马上摩擦更是痛苦,像是赫连明珠骑术这么好的确实没几个。
  所以拓跋焘放弃大队伍轻车简从时,指点了赵倪“父子”贴身伺候,其他宦官,都抛在了大部队里。
  赫连明珠拉着贺穆兰进了屋,不但没有关门,反倒把门窗大开,四周只要来了一个人,她都能看得见。
  皇帝住进驿馆,驿馆里是空荡荡的,她住的屋子前后左右都没人,也不怕说话给人听见。
  赫连明珠心中一放松,拉着贺穆兰就嘤嘤嘤嘤的哭了出来。
  “你别哭啊,出了什么事……”
  经历三世,贺穆兰都没和如此女性化的人物相处过,她的密友顾卿也是极少落泪的开朗姑娘,见赫连明珠哭的如此凄惨,不免手忙脚乱。
  嘤嘤嘤嘤,我天天帮皇帝把尿啊!从那乱蓬蓬里找龙根啊!
  嘤嘤嘤嘤,我天天帮皇帝更衣啊!他居然喜欢裸睡啊!
  嘤嘤嘤嘤,我天天站屋角听活春宫啊!他叫的比女人还大声啊!
  嘤嘤嘤嘤,我被人当树洞天天听各种糟心事啊!宦官居然喜欢官宦这叫什么事!
  嘤嘤嘤嘤,我葵水要来了怎么办啊!到哪里去弄干净的桑棉啊!
  嘤嘤嘤嘤,我没法过了!我活不下去了!
  这些苦水哪里能说给贺穆兰听,她是把花木兰当做心上人,又不是闺中姐妹,自然希望在对方心里留下的永远都是好的一面,所以除了窝在贺穆兰肩上哭个痛快,竟是一点苦水都倒不出来。
  贺穆兰见她哭的如此伤心,叹了口气,也不出声,只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充当了人肉支柱。
  对不起了妹子,我的肩膀和胸背都不够宽阔,你就委屈点先用着……
  赫连明珠趴伏在贺穆兰的肩膀上哭了个痛快,这才不好意思的从怀中掏出帕子,把满脸的泪水擦了个干净。
  她心中实在苦闷,又无人能说,一见到心上人,顿时发泄了出来。
  赫连明珠今年才十六岁,高二的年纪,贺穆兰是把她当晚辈来看的,见她哭的眼睛都肿了,便帮她将泪水染湿的头发拂到而后,温声问她:“宫中隐瞒身份不好过吧?你也实在是辛苦了。”
  她和她同命相连,她在军中隐瞒女子身份,也不知在如厕的时候被多少人看了大白屁股,至今还有个“花木兰肚子不好老腹泻”的传闻,自然知道她伪装成宦官,可能比她还要羞耻。
  而她毕竟是二十八九岁的人了,又是现代来的,在男女之事上总要比这个小姑娘看得开,更是同情她的遭遇。
  赫连明珠听了她温柔的话语,顿时热泪又要夺眶而出。
  她竟发现自己忍了这么久,苦了这么久,竟似只是为了等到他一句“你实在辛苦”而已。
  实在辛苦,只是四个字,便已经让她理解,他是真的明白的。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宫中是在受苦。
  他真的知道自己并不开心。
  就连他拂过她耳边的温热手掌,他在她耳边的轻声呢喃,都像是某种巫术,让她的心猛然间紧紧的收缩了起来,酸楚和惊悸两种情绪随着四肢五骸蔓延开,直至心底。
  “我……我被安排天天伺候陛下更衣……”
  她说出来了!
  她居然说出来了!
  赫连明珠心里惊骇莫名,可她的口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把那心底压着的难堪和苦痛都宣泄了出去。
  谁料,“花木兰”没有露出嫌恶或者觉得她不检点的表情,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像是觉得她的经历很好笑。
  赫连明珠毕竟是公主,她那般难堪,为了在心上人面前维持一点面子而苦苦挣扎,只能痛哭流涕,如今对方并不嫌恶她的遭遇,却表现出轻松的样子,赫连明珠那点苦闷顿时化成了恼怒,轻锤贺穆兰的胸膛:“你到底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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