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公主未婚而与旁人苟且,这无疑是一桩丑闻,若说现在事情没有闹大,还可以遮掩一二,但端午宴上,同安公主自己先去招惹顾画生,想陷害她红杏出墙,不料却反被其婢女揭发自己与人有染,这事所有人都听见了。
  勋臣世家也好,士大夫文官也罢,这些人最讲究脸面,就算新婚之夜能将此事遮掩过去,别人心里肯定也会有想法,觉得迎娶这样一位公主是件屈辱的事,从而记恨上皇家。
  公主下嫁,这本是皇帝施恩,若是这份“恩赐”反被视为折辱,那还有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此时的同安公主,其实已经失去了她作为公主的大部分政治价值。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皇帝依旧勃然大怒,对刘贵妃道:“好!好!好!你教的一对好儿女啊!”
  每说一个好字,他的怒气就往上攀升一截。
  刘贵妃忙跪下请罪:“陛下息怒,妾未有调教好九娘,方致今日之祸,然而二郎尚未归来,是非曲折还未定论,请陛下网开一面,让二郎回来再行论断罢!”
  她仰起头,泪水顺着保养甚好的光滑面颊落下,即便年纪渐大,也不影响楚楚可怜之意,反因其风韵而越显动人。
  皇帝心头一软,叹了口气,挥挥手:“将同安带回绫琦殿,非皇命不得出来。”
  这就是软禁的意思了。
  “还有,命人草拟诏书,严遵即刻出发前往钱塘,接替程载任行军主帅,并让程载与魏善二人速速回京。”这话却是对陆青说的。
  陆青躬身应是。
  严遵是严家世子,如今严、程、顾三家,就剩严家老爷子还在世。老爹没死,儿子当然不可能继承爵位,所以严遵虽然年纪与程载、顾经相当,也还只能当世子。
  “至于顾氏和那婢女,”皇帝看了顾香生一眼,“无论如何,她也是你亲姐,说起来还是皇亲国戚,但往后若有一句半句涉及公主的话从她们口中说出……”
  顾香生闻弦歌而知雅意,忙接道:“陛下放心,我们定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皇帝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复又停下来,对刘贵妃道:“这些日子,你又要掌管宫中事务,又要操办二郎婚事,也难怪会有所疏忽,从今日起,你就专心打理二郎的婚事罢,宫务交由李氏处理。”
  刘贵妃城府再深,也不由一愣:“李氏?”
  皇帝唔了一声,边走边说,头也不回:“陆青,回头你传一道旨意,将李氏从增成殿放出来。”
  陆青:“是。”
  刘贵妃只能看着皇帝的身影渐行渐远。
  ……
  顾画生到现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险境,也知道自己一直瞧不顺眼的顾香生从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如何运作的,她依旧有些浑浑噩噩。
  “吕家那边……”她方才在皇帝面前声泪俱下,弄得声音还有些嘶哑。
  “吕家那边,就按照你先前的说辞,对谁都不必透露实情。”顾香生面色淡淡,“裴宣已经死了,就算有人怀疑你和他有私情,别人也没有证据,只要你别在外面大肆宣扬同安的事情,陛下不会闲得去找你的麻烦。”
  顾画生想为自己辩解:“我与裴宣没有……”
  “事到如今,二姐姐还想隐瞒,不觉得有些多余么?”顾香生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嘲讽之色,“你难道还不明白?裴宣在同安的指使之下故意接近你的,今天端午宴上的事情,也是她一早就设计好的,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发你与一个说书的有妇之夫有染,从而牵连顾家和思王。”
  顾画生面色苍白:“那你为何会……”
  顾香生一直觉得,一个人要是不够聪明,也是完全有能力好好过日子的,怕就怕明明不聪明,还自作聪明,老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正的聪明人未必会自误,而像顾画生这种,每每总想着找别人麻烦,却没想到自己就是别人眼中的诱饵,连棋子都谈不上。
  顾画生出嫁时的陪嫁二婢灵芝夏草,其实早就被焦太夫人给了顾香生,顾香生则让她们密切关注顾画生的一举一动,以防她又做出什么事。
  如此一来,顾画生与裴宣私通一事,就算她瞒得再隐秘,连贴身婢女都不肯告诉,总也有些蛛丝马迹显露出来的。
  至于同安公主与裴宣有染,则是李氏告诉顾香生的,因为云香别馆的东家,正是李氏的娘家表兄,他们每回在别馆私会,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早就被李氏知悉,还将其作为与魏临顾香生他们合作的筹码。
  不过这些事情,顾画生却不必知道了。
  顾香生:“吃一堑长一智,二姐姐却一直都在重蹈覆辙,丝毫没有长进,今日若非有同安公主与你一道倒霉,你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顾画生说不出话来。
  换作以往,她被这样说,早就反唇相讥了,但这一次,也不知道是受裴宣之事打击,还是因为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她竟出奇温顺,半句为自己辩驳的话也没有,只讷讷坐着,默然不语。
  顾香生也没兴致再多说,便让人将顾画生送出宫。
  事关安危前程,就算顾香生不说,顾画生自己也不可能胡乱说话。
  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不单顾画生懵懂不解,连顾香生心里,其实也还有许多疑问。
  她返回长秋殿时,魏临也已经回来了,后者正安坐案前,提笔写字,气定神闲,安之若素。
  顾香生忽然发现,自己对魏临的了解,看似很多,其实很少。
  两人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既然成为夫妻,以后自然要福祸与共,顾香生是这样想的,所以对魏临,她也毫无保留,全心全意。
  然而魏临对她呢,是否也像她一样?
  顾香生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在事实面前,难免还是会有一点难过的。
  “怎么站在那里?”魏临抬首,见她站在那里,笑着招手。“过来看看这幅字写得如何。”
  “我尚有些疑问,想问问你。”顾香生走过去,轻声道。
  魏临没有露出惊讶意外的神色,反是点点头,很痛快:“你问罢。”
  一面将她的手握住,微微蹙眉:“怎的这般凉?”
  顾香生垂眼望住两人交叠的手:“吕诵上疏的事情,是你安排的?”
  魏临沉默片刻:“是。”
  顾香生:“吕诵在前线诈死,又里应外合反败为胜,你应该也一早就知晓了?”
  魏临:“不错。”
  顾香生本来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此刻,一股难过的情绪,还是控制不住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她又问:“这么说,吕诵会娶二姐姐,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然而这次魏临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他摇摇头:“吕诵不是我的人。”
  顾香生一愣。
  ☆、第65章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在回来的路上,顾香生已经尽力梳理了一遍,然而还是有许多疑问。
  顾画生这边因为婢女通风报信的缘故,打从一开始,顾香生就对她的事情有所了解,加上李氏那边的帮忙,得悉同安公主也与人私通,使得她们事先能够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还反过利用宴会上的食物,制造出顾画生怀孕的假象,引蛇出洞,让同安不仅阴谋落空,还跳进自己挖的坑里面,再也爬不起来。
  当外臣那边祥瑞的事情发生之后,顾香生就明白了,刘贵妃醉翁之意不在酒,估计压根就没把顾画生的事情当回事,而是任由同安公主去折腾,借由顾画生的事情来遮掩自己真正的目的——用祥瑞和谶诗来对付魏临。
  不得不说,从这一手上,可以看出刘氏的确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当别人都以为她会在宫闱里,像历代嫔妃那样,用一些阴谋诡计去陷害其他女人时,她却早已跳出那个怪圈,直接就冲着魏临下手了,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顾香生也罢,长秋殿也罢,只要魏临倒霉,其他人都不足为虑。
  而作为嫡长子的魏临,一旦彻底失去继承皇位的可能,那么魏善就是名正言顺且理所当然的储君人选了,不说他原本就亲近武将,到时候连那些支持正统的文臣,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魏善那边。
  阴谋之所以是阴谋,就在于它足够隐秘,不为人所知。
  问题来了。
  魏临再厉害,他又不是神仙,不可能事先知道刘党要献祥瑞,更不可能知道这祥瑞里头还暗藏杀机。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早就将胡、吕二人的弹劾奏疏放在身上,只是正好碰上今天的事情,所以提前拿了出来,反将刘党一军。
  那么又有一个问题。
  胡、吕二人不过是四五品的武将,就算加上贺国公这个头衔,也不足以和程载这样底蕴深厚的勋臣对抗,更不要说还有益阳王和刘贵妃,一次性得罪这么多人,即使吕诵和魏临是连襟,都要好好掂量掂量。
  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齐国还未攻打吴越之前,魏临曾极力主张要全力出兵援吴,这个建议并没有被皇帝采纳,后来吕诵在前线诈死,当时魏国这边还不知道,只以为吕诵等人当真全军覆没,又是魏临建言,让魏国出兵,从吴越西南面深入。
  魏临平时并没有武将方面的势力,对军事也谈不上精通,这次却能屡屡做出正确判断,还让皇帝对他刮目相看,现在看来,应该是他与吕诵早有联系,提前知道一切行动,所以自然胸有成竹。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
  但魏临却说:吕诵不是他的人。
  顾香生忍不住蹙眉。
  魏临无奈一笑:“陛下对我严防死守,生怕我与外臣过从甚密,为此连孔师傅朱师傅他们都容不下,更不要提武将了,他会赐婚你我,不也是看中顾家没有兵权么?你觉得我哪里有机会与吕家的人来往?”
  虽然这是事实,但被魏临亲口点出来,顾香生还是感觉一股凄凉。
  父防子,子不信父,这天家亲情,难道就单薄到这等地步?
  但她循着对方的话仔细一想,心头忽而一亮:“严家?他是严家的人?”
  魏临点点头。
  先帝立国,严、程、顾三家功不可没,但顾家自己提前交出兵权,程家跟刘党走得近,剩下的也只有严家,才能指使得动吕诵了。
  魏临道:“有些事情,本不想和你说,因为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而不是每天跟着我思虑重重。”
  顾香生摇摇头:“你这样想,刘贵妃却不这样想,我不想变成你的累赘和弱点。”
  魏临眼神一柔,他在宫中这么多年,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宫女内侍也不可或缺的人手,但他从来没有纳妾室侧妃,更不曾像魏善那样与自己的大宫女柔情蜜意,春辞稍微表露出一点痕迹,当即就被他遣走了。他不希望自己沉溺于儿女私情上,更不愿让敌人抓住机会对自己下手,因为身边亲近的人越多,就意味着把柄和空门会越多。
  但有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尽力帮他抵挡来自宫闱内部的风雨,这样的感觉,自然也是奇妙而不同的。
  魏临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做到铁石心肠,心如坚冰。
  但此时,这块冷硬的冰石,依旧被这句话烫热了。
  “无须如此。”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柔声道:“若我连你的周全都无法保证,那这个思王,当得也太没用了。而且,过不了多久,我们应该就可以出宫居住了。”
  这应该是顾香生最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她善于融入环境,很快学会和刘贵妃博弈,但擅长不意味着喜欢,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把每天的光阴耗费在养花种草,看书骑射上,那才叫享受生活。
  “真的?”她的眼睛几乎亮了起来,但下一瞬,光芒又熄灭了。
  “但现在陛下一道诏书将程载他们召回来,二郎与程家的婚事只怕会有变故,陛下应该不会再让二郎娶程家的女儿罢?”
  魏临微微一笑:“还有三郎啊!”
  顾香生:“魏节?”
  魏临:“嗯,陛下解了李氏的禁令,让她接替刘贵妃掌管宫务,三郎肯定很快也会被放回来,陛下为了弥补他,十有八、九会为他找一门亲事,这样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搬出去了,届时除了偶尔进宫请安,你自然也不必再看刘氏李氏的脸色了。其实我已经听说,这些日子陛下让工曹那边开始为我物色府邸,如今已经选中几处,就等着陛下首肯了。”
  顾香生心情飞扬,简直忍不住想引吭高歌了。
  天知道她多么讨厌与刘贵妃等人周旋,这倒不是说刘贵妃做人失败到这种程度,而是顾香生一开始就知道她们为了让魏善当太子,肯定会千方百计与长秋殿过不去,所以日日不敢掉以轻心,暗自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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