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崔氏脸色一红,缓缓低头:“你想搬便搬,何必来问我?”
  ……
  夏侯渝要请孔道周去齐国讲学,孔老头儿却不太乐意。
  原因无它,他的祖籍原本在吴越,齐魏相争,吴越被灭,一片狼藉,虽说战争在所难免,但他心里头还是有疙瘩的,否则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南平来游历,顾香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让他答应担任修史的总编撰。
  孔道周年轻时,前朝还未灭亡,他也还是一介年轻儒生,远远还没有名扬天下。时值江山危殆,各地战火纷乱,他眼看着国破山河在,天下四分五裂,心中感触自然很深,对前朝也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当文人的,以匡扶正义为己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孔道周辅佐帝王成就霸业的抱负未能得到实现,只能退而求其次,埋头钻研学问。
  他被永康帝逐出东宫的时候,顾香生还未嫁给魏临,两人没有见过面,他自然也不知道顾香生的过往身份。
  身为拥护正统的读书人,孔道周认为,前朝已灭,新朝未起,天下没有一统,就谁也没有资格修前朝史,即便是最强盛的齐国想修史,他都会反对,更何况是区区邵州,连朝廷的支持都没有,就妄想以一州之力,做成大一统王朝才能做的事情,何其可笑荒谬,与民间私修史书无异。
  所以当宋暝上门延请老先生充任总编撰时,当即就被喷了一脸盆唾沫,孔道周毫不留情,直接就说他们不自量力,单凭那么点人,那么个藏书楼,就要修前朝史,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不成?就算是皇帝,那前面也得加个土字!
  宋暝虽是个文官,也不像孔老头这样,张口就是一连串骂人不带脏字的话,当即就被骂得灰头土脸走了。
  孔道周本以为他们消停了,谁知第二回上门的更离谱,直接换了个女人来,便是顾香生。
  要论辩才,顾香生虽然不及老先生那样引经据典,但真要打嘴仗,她肯定也不落下风,只是那样一来,孔道周对他们的印象只会更糟糕,完全达不到目的,所以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就说这修史,他们是修定了,如果老先生肯任总编撰,那么想怎么修,还能照着您的意思来,若您不肯,那我们可就只能自作主张了。等史书修成了,我们都会送一套给您过目,到时候指不定修成什么样,把奸臣说成忠臣,又将忠臣抹黑为奸臣,那也是可能的,您可别后悔。
  这一席话,就将孔老头的软肋给拿捏住了,孔道周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差点没被气得吐血。
  几经思量,最后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这门差事。
  只是嘴上虽然不说,时日一久,他倒也甘之如饴,沉浸在这里头不可自拔,连一开始他瞧不上眼的顾香生,如今也能说上几句话,有时候老先生与旁人起了争执,还会让人过来喊顾香生。
  如今邵州人人都知道,徐使君是个好人,但他坐镇主持大局,许多小事都有人去做,无须劳动他出面,于都尉负责兵事,宋司马负责民生,至于焦娘子,什么事情都能帮上一点忙,大家已经习惯了有事先找她。
  在一开始各种轻视与反对之后,许多人都发现,要接受本州长史是个女子,其实也不是那么困难。
  当然,即便在邵州城内,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
  在这个世道,女子的生存注定艰难,齐君对顾香生的评价起不了什么作用,因为不是人人都能像他那样以一个皇帝而非普通男人的目光去看待人或事,女人总要付出比男人多十倍乃至几十倍的代价,才能得到与男人差不多的东西。
  与顾香生有关的流言一直没少过,就算她智除沈南吕,帮忙赈灾,筹建藏书楼,倡议修史,订立商律,协助练兵,有些人提起她,依旧会将大部分功劳都放在徐澈于蒙宋暝等人身上,仿佛顾香生仅仅只是在其中发挥了一丁点微不足道的作用,甚至也还是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时,一脸暧昧地将其与徐澈扯在一起,不相信两人之间绝无不可告人的关系。
  但旁人的目光和看法,顾香生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很多事情,但求自己心安无愧,又能找到乐趣,这便足够了,如果非要强求人人都认同,那人生肯定会过得很累。
  夏侯渝请不动孔道周,只好让顾香生来帮忙劝说,顾香生刚刚踏入复始楼旁边的文兴馆,就听见孔老头儿正在与人争执。
  争执的内容,跟一个前朝臣子有关。
  此人名为刘宗怡,是前朝太宗皇帝年间的臣子,文可安邦,武可定国,是难得的全才,一生诗文著作无数,在政治上也颇多建树,为官清正廉洁,又曾打过数场胜仗,收复过现在被回鹘占据的土地,将其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更难得的是,他与太宗皇帝君臣相得,一辈子善始善终,死后配享太庙,可谓高山仰止,成为后世无数文臣武将的楷模典范。
  但就是这样一个完人,却有一个道德污点,那便是刘宗怡的妻子,原先曾出身风尘,而且那对方在嫁给他为妾之前,已经嫁过一回,也就是说,刘宗怡娶了个风尘出身的寡妇为妻。
  ☆、第107章
  当然刘宗怡本人,并不觉得娶一个风尘出身的寡妇,就如何丢人,这从他为了妻子不受闲言闲语的困扰,亲自向太宗皇帝请封诰命便可以看出来了,而且除了谢氏之外,他一辈子,也没有另娶过妻妾。
  谢氏本人也非凡俗,她精于书画,尤其擅长画牡丹,被她画出来的牡丹栩栩如生,据说连蜂蝶都流连不去。
  终其一生,夫妇二人恩爱有加,鹣鲽情深,令人欣羡。
  但因为谢氏的出身问题,使得许多人,尤其是崇拜刘宗怡的文人,在评价刘宗怡一生时,总是有意无意将谢氏隐去,避而不谈,实在避不过去了,这才轻描淡写一语带过,简略得不能再简略,仿佛多提一个字都是玷污了刘宗怡,玷污了自己。
  这次修史,沿用的是纪传体断代史的方式,分本纪、志、列传、表等,由于他们现在史料不全,并没有一项项按顺序来修,而是就手头现有的史料先进行撰写,与帝王有关的本纪还未完成,又要开始进行撰写志与列传部分,因类分传,刘宗怡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前几位。
  为刘宗怡一生立传,不唯独这一次,早在前朝刘宗怡死后,就有无数文人为他写传记,其中多有溢美之词,但总的来说可信度还是很高的,因为与刘宗怡有关的史料比较齐全,很多还是见诸于官方,想编造也无从编起。
  譬如刘宗怡的妻子,就明明白白地记载着:妻谢氏,易州人士,父母早亡,占籍教坊,曾嫁易州李氏。
  孔道周与他人争执的重点正在于此:不少人都觉得,刘宗怡一生堪为文臣楷模,这样一个人,最好是不能有道德污点的,而且修史修史,修的就是一个盖棺定论,都说为尊者讳,这种无伤大雅的细节,最好干脆不提,也就是隐去刘宗怡的妻族这一节,要么就简单提一句“妻谢氏”也就完了,没有必要将他老婆的过往来历都写进去,没的侮辱了先贤。
  持这种观点的有郑敦谨,袁臻等,同样也是当世知名的学者,他们能够集合在这里,不单单是被徐澈所延揽,更不是因为徐澈的名气当真已经大到感天动地的地步,而是因为他们跟孔道周一样,的的确确想认真地为前朝立传,修一部完整的前朝史。
  现在战火频起,谁知道现在还存在的史料,过几年会不会被湮灭在战火中,好不容易有人组织修史,自然要先趁着有些史料还没有被摧毁之前,将史书先编撰好。
  如此一来,后世人再读到前朝那一段历史时,就不需要四处找资料,而可以直接翻阅这一部前朝史。
  可以说,虽然顾香生他们起初提出修史时,或多或少都带着扬名立万的功利性目的,孔道周他们答应修史,同样也有那么一丁点小私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够留于青史后世,纵然不能当太史公,起码也是个班孟坚。
  但所有人更大的愿望,则是希望那一段历史,能够流传后世,让后人在了解前朝的时候,不需要四处查找材料,而能够从这部史书中,读到完整的前朝史,更以史为鉴,使得这部书如《史记》《汉书》那样,成为后世史书的典范。
  这里没有一个伟大的人,但他们却在完成同一件伟大的事情。
  不过就刘宗怡的问题,迥异于其他人的观点,孔道周却提出,即便这是刘宗怡的“污点”,既然有资料可查,而且这资料来源十分可信,就应该原封不动,一字不漏地记载进去,若只一味讲究“为尊者讳”,那么这部史书即使成了,也不可能被后世引为经典,反而可能变成鸡肋。
  然而郑敦谨,袁臻等人却与他激烈辩驳,觉得这种细节可有可无,即使不记载,也算不得什么,根本不会妨碍刘宗怡一生的完整性。
  两方人马争执不下,正好顾香生与夏侯渝二人自外头走进来,孔道周眼尖,当即就把两人喊过去,让他们居中评理。
  袁臻是一个比孔道周还要固执的文人,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顾香生一个妇人,不适宜来掺和修史这等大事,是以对她很不待见,有时候见她来了,也装作看不见,他年纪一大把,胡子都花白了,顾香生也不好与一个老头儿计较,很少干涉袁臻负责的那一部分,即便需要交涉,也多由宋暝出面,双方的相处一直处于某种微妙的平衡。
  现在见孔道周居然要找顾香生来评理,他的眉毛一下子高高扬起:“孔公,此乃千秋大事,怎可由妇人断言!”
  孔道周年纪比袁臻小,但名气比袁臻大,是以袁臻也要尊称一声孔公。
  听了这话,顾香生还没什么反应,夏侯渝却不爽得很,张口便道:“莫非老人家不是由妇人所生,怎的倒瞧不起妇人了?你想要成就千秋大事,那也得令堂十月怀胎先将你生下来,如今倒好,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纪,却不记得令堂的养育之恩,反倒鄙视起妇人来了,这又是哪门子的圣人教诲?”
  袁臻须发皆张地瞪大:“何方小子,竟敢在此放肆,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夏侯渝好整以暇:“阁下不就理论理,可是自觉无理,所以准备以资历压人,无理取闹了?”
  见袁臻还要发作,孔道周皱眉插口:“行了,别尽扯闲篇,先说正事!”
  袁臻也倔强起来:“正事便是我不认为需要将谢氏列入传记!孔公不妨问问,在场有谁赞同为谢氏多费篇幅的?立传本就讲究言简意赅,再说谢氏也不是那等节烈妇人,有何可书之处,写多了,反倒让后人对刘公多生诽谤之言罢了!”
  一直没开口的顾香生终于出声:“诸位为刘文成公立传,可曾问过刘文成公的想法?”
  文成是刘宗怡的谥号,后人提到刘宗怡,多是以谥号称刘文成。
  这话一出,众人就愣了一下,袁臻皱眉:“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怎么是怪力乱神?”
  顾香生轻笑一声:“谢氏什么出身,难道刘文成公娶她的时候不知道?他是被蒙在鼓里,还是被谢氏所蛊惑?以刘文成公的英明,怕是这两者都不可能。刘谢二人既能白头偕老,刘公也别无妻妾,这说明刘公不仅知道谢氏的出身,而且毫不介意。他并不觉得谢氏的出身是什么污点,反倒还亲自为她向太宗皇帝请封诰命。你们为刘公立传,却从未考虑过刘公的感受,他在九泉之下,若知道你们自作主张替他抹去这个所谓的污点,他会作何感想?只怕不仅不会感激诸位,还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罢?”
  “古来成大事者,无不是胸襟宽广之人,看人待物,不能以寻常眼光来论。寡妇与否,教坊出身与否,不过是世人加诸外在的身份,若谢氏不是心性高洁,又如何能与刘公成就一世姻缘?刘公子女,个个成才,从这一点,便能看出谢氏的不凡,如何是寡妇或妓籍所能贬低的?汉武帝之母入宫前亦是再嫁之身,汉武帝皇后卫氏亦曾为歌姬出身,难不成史书也将这些通通抹去?”
  顾香生在文兴馆里,一向话不多,一来她不想多加干涉,而希望能给他们更多的自由度,二来有些文人如袁臻,对她有偏见,大家话不投机半句多,顾香生也不想自取其辱,大家求同存异,只要能完成这个共同的目标便好。
  众人少有听见她这样长篇大论的,一时都瞪眼瞧着她,说不出话来。
  袁臻涨红了脸,发现顾香生这一席话,直接把自己的后路都堵死了。
  他要是不将谢氏写进去,岂不承认自己器量狭窄,难以容人?
  “牙尖嘴利,小人之道也!”他愤愤道,拂袖而去。
  夏侯渝扬起眉毛,还想说话,却被顾香生拦住了。
  虽然袁臻表现得很强硬,但这句话其实已经是服软的表现,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也就没有必要多作口舌之争了。
  孔道周看了她一眼,难得还开口安慰一句:“他就是这样死硬的性子,并非专门针对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顾香生笑道:“多谢孔公宽慰,我本以为像孔公这样维护正统,反而会提议将谢氏隐去的,孔公高义,令我钦佩!”
  孔道周面无表情:“有则有,无则无,此乃为人之道,亦是做事之道,有何可钦佩的,不过依照本心与圣人教诲而行事罢了,正好今日你来了,我另有一事,想与你商量。”
  顾香生:“先生请讲。”
  孔道周:“既然你坚持将谢氏入书,那谢氏的传记,便由你单独来撰写罢。”
  顾香生一怔:“要给谢氏立传?”
  孔道周:“自然,列传不唯独忠臣孝子,亦有阉宦奸佞,包罗万象,若要殊异于历朝历代诸般史书,则奇女子亦该单独成卷,谢氏专精书画,尤长牡丹,其花鸟山水流传后世,别具一格,堪称大家,门下弟子亦有二人名列仁宗朝四大家,于情于理,都该单独列传。”
  顾香生迟疑:“我怕我对谢氏平生不够了解,无法将她一生写全,平白辜负了孔公的期望。”
  孔道周白了她一眼:“不过一传记耳,你不曾写过,连参考前人典范细心揣摩都不会了?你挂着一个编撰的名头,却连一篇史也没有修过,我见你方才说得头头是道,怎的一遇到事情反而临阵退缩,罢了罢了,算我看错人就是!”
  他转身欲走,顾香生忙道:“孔公勿怒,我答应便是!”
  孔道周:“答应了便要写好,若是不能过我这关,最后还是不能用的。”
  顾香生苦笑:“是是,我定然尽心尽力!”
  夏侯渝借着这个机会,插口道:“孔先生,上回我与您说的事情,您考虑得如何了?”
  孔道周想也不想:“不去!不去!我在这儿待得好好的,去讲什么学!鄙人才疏学浅,担不起齐君错爱,另请高明罢!”
  说罢也不给夏侯渝说话的机会,脚下不停,一眨眼就走得没影了。
  夏侯渝要上前拦人也不难,只是那样一来未免失了本意,有强迫之嫌,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
  顾香生很不厚道地笑出声。
  夏侯渝无语片刻:“你这几天收到花了么?”
  顾香生:“啊?什么花?”
  夏侯渝:“……那诗句呢?”
  顾香生摇摇头:“没有。”
  夏侯渝忍不住控诉:“每日早晨我都放在你们家门口,看着碧霄将花提进去的!”
  顾香生:“也许碧霄以为是丘书生送的,自己拿去了罢。”
  夏侯渝狐疑:“不可能罢,丘书生哪里会想出这种点子?”
  顾香生背着手看天看地看花看鸟,神色悠然,就是不看他。
  夏侯渝:“……”
  香生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赖皮?
  “啊,对了。”顾香生转过头,“刺史府要办重阳宴,届时你也去罢?”
  夏侯渝:“迟则三五天,我便要离开邵州,怕是赶不上了。”
  顾香生一怔:“这么快?”
  夏侯渝:“算一算,我在这儿也快半个月了,就算再爱玩,也该玩遍了,再久则难免会引起我大兄的疑心。”
  顾香生:“那孔先生呢,你也见了他今日的反应,我可没有把握能劝得动他。”
  夏侯渝:“明日我再过来一趟罢,若是他执意不肯,那也无法,总不能将人绑了过去,以孔公的脾气,只怕会更加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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