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7节

  她的发一向挽得蓬蓬松松,垂落几丝在他肩上,他垂眼瞧着,下意识就想偏偏头,嗅嗅她的香气,随即勒令自己止住。
  她已经不是一只狐狸了,她像一只狐妖,忽然开窍的狐妖。
  景横波看上去倒真是无意的样子,抬手掠掠发鬓,目光流转,笑道:“哎呀,我的功夫越发精进了,这一闪就直接闪出墙了。”
  面前是长长围墙,不远处有一处池塘,苇叶正青。
  里头追杀声传来,很明显这是耶律庄园的外墙了,耶律家的庄园在城外,附近没有人家,一眼望去很是空旷。并不利于逃跑。
  “现在,可以分道扬镳了。”宫胤不看她,目光淡淡落在那片苇丛中。
  景横波心头火起——真是每句话都需要原谅他一百次才能继续谈下去啊!
  真想一刀子捅过去,剖开这别扭男人的心,看清楚里面都是啥复杂构造。他的黄历里难道每一天都写着“诸事不宜景横波”?以至于他和她相识三年,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瞒着她就是在躲着她?
  和她在一起很难吗?
  和她一起享受人生很难吗?
  不就是瘫了吗?
  瘫了很了不起吗?
  伤自尊吗?
  她也可以瘫啊!装瘫!
  两只轮椅排排靠,他人走路我坐车!
  心内怒火燎原,面上却笑得艳光如火要将人燎着,“我发现禹光庭真的把你看得很重要,那就继续当我的挡箭牌吧!”
  身后追兵脚步声再次传来,景横波抓起他的手,再次一闪不见。
  她这回控制了频率,每次闪得距离不远不近,让追兵一时追不上,但也不至于失去她的踪迹放弃,每次闪下来,都故作踉跄或者站不稳,对宫胤碰碰撞撞,几番碰撞下来,她心越来越沉。
  宫胤的全身不能动弹是真的,他的躯体甚至比别人僵硬,好几次她感觉到他下意识地要扶她或者避开她,却力有未逮,这种反射性的动作,装不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那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拉着他,闪到深山老林里去,没日没夜地逼供他,直到他肯说,肯接受她为止。
  天边“咻。”一声锐响,她抬起头,一线深红烟花直蹿天际,那是裴枢寻找她呼唤她发出的暗号。
  景横波叹口气。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能任性,裴枢那个暴脾气,如果她真的就此失踪,非得和禹国拼起来不可。
  她只好一路往押运队伍的扎营地而去,此时已经进入了庄园外的旷野地带,隐隐可以看见,三面都有骑兵包抄而来,黑压压连成一个带了缺口的方框,很明显禹光庭带来的人不少,而且今日势必要将她留在此地。
  毕竟她是女王,禹光庭承担不起触怒帝歌三大军的责任,既然动手了,就必须做得干净。
  三面包抄,唯一的缺口是面前的一片苇塘,苇塘面积不小,四面苇草足有人高。景横波估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很难带着人一次性闪过去,虽说苇塘中心多半有沙洲,但现在苇塘被苇草遮住,看不见中心,贸然闪过去,很有可能闪进水里。
  更重要的是,禹光庭把她往那里逼,就应该另有准备才对。
  所以,苇塘是不能去的。
  她嘿嘿一笑,看看逼近的三面军队,似黑色的布口袋正在收拢,而口子就是那个苇塘。离得最近的军队,已经可以看见士兵弓箭的乌光。
  她身影一闪,奔向……苇塘。
  还没到达苇塘,她已经嗅见了一股浓烈的火油气味。
  瞬移在半空是无法改变轨迹的,下一秒,她已经到了苇塘上空,眼神一扫,果然没有沙洲。
  再下一秒,“噗通。”一声,她和宫胤齐齐落入了水中。
  此时三面来军,一路快马,已经抵达苇塘周围,占据了上风位置,密密麻麻排成阵型,骑士们反手取箭,搭弓上弦。
  “射!”
  “哧哧”厉响不绝,无数道深红的痕迹割裂天空,火箭一落入茂密苇丛,顿时蓬一声炸开,一线火路顺着风向滚滚向前,瞬间整个苇塘被火龙包围。
  那群骑兵木然在马上遥望,铁黑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微微扭曲,似狰狞。
  一大群步兵跑来,分成无数小队,每队都扛着一艘舢板,携带着长枪。
  苇丛中事先浇了火油,不过片刻,苇丛便烧得干净。
  在整个苇丛燃烧的过程里,骑兵都一动不动刀出鞘箭上弦地守在四周,确保一只苍蝇从苇丛里飞出来,都会撞上密密麻麻的矛阵之尖。
  在整个燃烧过程中,苇塘里毫无动静。
  禹光庭已经赶了过来,远远负手瞧着,唇角神色沉冷。
  他既然敢对女王下手,必然考虑了多方后果,女王神出鬼没,他也担心她随时逃脱,昨夜将她交给先生之后,专程由耶律德陪同查看四周地形,最终确定以苇塘作为围剿女王的最后地点。
  女王不逃便罢,逃,便让这苇塘成为她的终结之地。
  事已至此,只有大胆地做下去。至于流失出的那截要紧的白骨,不管在谁手里,总归不会脱离押送队伍和裴枢军队的范围,那就在剿杀女王之后,迅速调动周边军队,将这两支注定规模不会太大的军队,都就地格杀便是。
  只要赶在那几位王子发现之前,把事情解决,那禹国,就生不了乱!
  火势渐渐小了下去,自始至终,苇塘内没有任何动静,这本就在禹光庭意料之中,他挥了挥手,那些早已抱着舢板等候在塘边的士兵,纷纷推着舢板下水。
  四人一组,乘坐舢板,手中桨是特制的,包铁,两侧打磨微尖,可操船,可杀人。
  每艘船上都站着一个士兵,这些人形容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目光特别亮,如鹰如炬。
  他们紧盯着水面,每人的目光覆盖了一片水域,仔细搜寻着任何可疑动静。
  人是看着进入苇塘的,数千人看着没人出来,就一定还躲在水底。
  禹光庭唇角笑意更浓。
  四面都是苇草,很容易找到空心草管,以为叼着根草管渡气,就可以避过搜查吗?
  他身边一向精英集聚,有轻功高手,有横练名家,还有一些从各地斥候军和哨军中抽来的,眼力特别突出的士兵。
  这些人,连水面上十丈外飞过一只蚊子都看得见,只要女王出来换气,立刻就会遭到所有人的围攻。
  天色渐渐亮了,禹光庭渐渐笑不出来了。
  小船在水面上梭巡,已经三个来回。
  下水的军士之多,已经覆盖了整个水面,斥候军盯红了眼睛,也没发现任何痕迹,连个水泡都没有。
  那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水后,就好像打算死赖在水底不出来了。
  不断的“搜寻无果”回报,令禹光庭也耐不住了,不可思议地道:“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他们难道愿意活活憋死?肯定有换气的工具,细细找找!”
  “殿下,”一个护卫苦着脸道,“这岸边所有草木都已经被烧干净,整个水面一览无余……”
  禹光庭铁青着脸不说话,烧掉苇丛一方面是逼女王入水,另一方面也是要让女王失去任何遮蔽,现在水面清亮,一眼到头,如果真有一根草管突兀地在那里,其实非常明显,别说那么多人看着了,就是他站在岸边,也能看得见。
  太阳快要出来了,晨曦下水面光彩粼粼,毫无杂色杂物。
  铁桨已经将水面下三尺处狠狠捞过一遍,除了戳上来几条鱼,没有触及任何疑似人体物体。
  禹光庭已经有些焦躁了。他怕这放火的动静引来押送军和裴枢的军队,在这荒郊野地和擅长野战名闻天下的裴枢干一场,他可没把握。
  越焦躁越有事,他的贴身内侍骑马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禹光庭听着,脸上肌肉不由自主便是一抽。
  随即他阴沉着脸看了看四周,无奈地大声道:“留三百个人继续搜!其余人跟我回临州!”
  大队人马奔驰而去,平原上腾起的烟尘缓缓散去。
  主子不在,手下必然偷懒,搜寻了几个时辰的士兵,纷纷向自己的首领大喊,“队长!实在划不动了!”
  “这桨太沉了,再划就得掉水里了!”
  “这水面啥都看得见,咱们围在水边看着不就行了?全挤在水上,万一人飞出来,划船反而来不及追!”
  “得了,还飞出来呢,这么长时间,早淹死了!难道殿下的意思,是要咱们把尸骨捞出来吗?”
  管这三百人队伍的一个副参将,叹口气挥挥手,“都撤回来!在湖边好好盯着便是。”
  众人大喜,纷纷回船上岸,那铁桨太沉,十分耗费臂力,士兵们上岸就一屁股坐下,休息的休息,揉膀子的揉膀子,谁也没兴趣盯着那一眼就能看清一无所有,已经看花眼的水面。
  池塘西面,靠近河岸的那片水面,隐隐约约一点粼光闪烁。
  但此时朝阳初升,河面粼光跳跃,这一点闪烁,就算是眼力最好的人,贴在水面上,也未必能发现。
  沿着那粼光向下看,清澈的水层里,可以看见两条雪白的管子,笔直通到水底。
  水底,管子那头,自然是景横波和宫胤。
  方法还是那个方法,只是用了障眼法。
  一掉进水里,景横波便隔空摄物,折了两根草管。
  正要插进口中换气,宫胤手指一弹,两根草管顿时蒙上一层冰霜,冰霜不被水所溶,越积越厚,成了两根冰管子。
  冰管在水中,是无论如何不会被看出来的。
  景横波一直抓着宫胤的手腕,看上去是把住他的腕脉,其实是因为她知道,这家伙现在只有手能动,抓住手他就跑不掉。
  当然,如果他施展真力把她震开还是分分钟的事,问题是他舍得吗?
  景横波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白色的东西,在水中柔曼舒展,仔细一看是条白色的腰带。
  为了杜绝宫胤利用任何条状物跑走的可能,景横波一下水,就把他腰带给抽了,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所以现在宫胤的长衫被水流带开,他本来沐浴后穿的就是比较宽松的衣裳,全靠腰带系着,腰带没了,又在流动的水里,景女王的眼福,顿时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水流将他的衣襟掀开,景横波已经用眼睛丈量完了他的三围,在表示满意的同时,也在慨叹他的肌肤似乎越发的白了。
  日光透过水层,将这一片水域照亮,水晶一般耀眼,他因此显得更加洁白通透,再衬上周身紧致收束的线条,像晶琢玉雕的像。
  而衣衫宽举,却又飘飘然有流云之姿。
  光线刺眼,景横波眯起眼睛,却不肯放弃将他模样细看。
  这没良心杀千刀的,从来不肯安安静静完完全全和她面对面,她想饱览美色,还得用尽心机。好容易暂时栓住他,想兴师问罪都不能。
  女王陛下心中叹一声苦命。
  她在水底看那人给与的风景,水底那人同样看她如风景。
  光线问题,对面的景横波,在宫胤眼里,是沉在水色暗影中的浮雕仕女。
  洁白,明润,乌发如云曼舞,可见似生明光的饱满的颊,可见秾长微卷的睫毛,可见分外嫣红如荷瓣的唇,而她素来凸凹有致的身材,在明明暗暗的光线和浮浮沉沉的水流中,忽然就多了层次和神秘感,那些起伏是珊瑚岛,凹陷则是美人涡……
  他的目光似看非看,却一直将她笼罩其中,除了这日光和水流,无人知道他心情亦贪婪。
  一年多岁月,相思日日入骨,她的容颜,何尝不是他的思念?昏迷中时有噩梦,或见她狂笑当歌,或见她泣血楼头,或见她于残破帝歌三旗之下,张开双臂,仰首向天,然后如飞鸟般坠落……
  一梦遽醒,冷汗涔涔。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