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海棠又出来了,这回她抿了头发,擦了胭脂口红,换了新裙子,款款行了礼:“少爷。”又站在一旁,并不肯流露出激动的样子,以免被轻视了。
  顾庭树感觉到了淡淡的尴尬,于是咳嗽了一声:“我来瞧瞧你。”顿了顿又说:“你这院子不错。”
  “院子后面有一片梅花。冬日里开得格外艳丽,可惜我这地方偏僻,来欣赏的也不多。”海棠说完这话,忽然觉得不妥当,担心顾庭树误解了她这番话的意思。
  顾庭树倒是没多想,抬脚就走:“看看去。”
  两个人沿着花园的小路慢慢行走,顾庭树随口问:“听说这院子里的花木游廊都是你负责建造的。”
  海棠谦逊地回答:“家父认识这方面的朋友。”
  “你一个女孩子,难得做这样周全。”
  这是海棠最为得意的地方。她才貌性情都比顾家的女人逊色,唯独持家上面颇有成绩。趁此机会,将自己的经验和心得娓娓道来,又展示了自己经商方面的才华,介绍自己父亲在生意场上认识许多富商大贾。
  顾庭树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很有建树,但是对生意的事情一窍不通,也不太感兴趣。海棠说话的时候,他频频点头:“是这样,很对……”转过脸偷偷打哈欠。
  一个娇小的身影在梅花树间穿梭,提着水桶浇水,虽然衣服破烂,却难以掩饰姿色。顾庭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
  海棠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瞬间脸色变得很难看。但是顾庭树很快开口了:“小梅,你过来。”
  那浇水的女仆瞧见她,更是欢喜无限,扔了水桶就跑过来,未语泪先流:“少爷。”
  顾庭树见周围不是说话的地方,就借了海棠的居所,又让其他人都退到外面,然后才问:“我听太太说你犯了错,调到别处当差了,原来是照顾园子。”
  小梅跪在地上,只是哭泣。她经此磨难,性子没那么张扬了。
  一般来讲,挑水浇园的事情都是由小厮或者婆子们做,年轻女孩子没力气,又娇气,是不应该做这种事情的。顾庭树见她手上尽是老茧和水泡,脸颊也黄黄的。两人到底有过肌肤之亲,顾庭树对她颇为怜悯,想了想就说:“你犯了错,在顾家是很难有出头之日的。与其在院子里受苦,不如趁早出去,找个老实可靠的男子嫁了。到时候我给你出嫁妆,保证不让你受委屈。”
  小梅想了想,眼看是没希望攀上少爷了,出去嫁人也不错,还能白得一份嫁妆,顾少爷出手一向是阔绰的,于是千恩万谢地磕头。
  顾庭树叫她起来,又说:“你今日暂且回去,我晚上回了太太,明儿就放你走。”
  小梅重新磕头谢了,然后才恭恭敬敬地离开。
  海棠并一群丫鬟就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小梅容光焕发地从院子里出来,过了一会儿顾少爷也走了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表看了看,对海棠说:“我今日还有别的事情,过几日再来看你。”
  海棠说了一声是,带着一群丫鬟屈膝行礼。然后她直起身,眼睁睁地看着顾庭树离开,消失在花园里。
  ☆、阿桃
  第二天海棠来给顾太太请安的时候,禀告了一件事情:“刚才在来的路上,瞧见管家领着几个小厮往花园里跑,我训斥了几句,管家才说,花园水井里捞出一具女尸。”
  顾太太听了很不悦:“眼看快过年了,怎会有这样晦气的事情。”顿了顿又说:“可知道是谁?”
  海棠摇头:“我也只是问了一句,并不知道是谁?”
  旁边的灵犀听了,便开口说:“我瞧瞧去。”
  顾太太沉着脸:“死人有什么看的,你老实呆着房间里,我听说昨日你又跟庭儿置气了?”
  灵犀绷着脸不说话,身后的阿桃暗暗捏她的手背,她才勉强回答道:“没有,我们俩玩呢。”
  顾太太脸色略缓和了一些,又说:“眼看都成年了,还这么孩子气。”又对海棠说:“查清楚那死人是谁。若是咱们府上的,多给她家人些钱,打发走就行了。若是外面的人,即刻去报官。”
  海棠答应了几个是,然后众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就散了。
  那个死的人是小梅,顾太太下午接到消息,颇为感叹了一会儿:“昨晚上庭儿还跟我说,把她放出去,不料竟这样福薄?”
  海棠劝道:“这也是意外的事。井台上结了冰,她去汲水,不小心掉进去了,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
  顾太太十分嫌恶地说:“多给她父母一些钱,这件事就算了。”顿了顿又说:“庭儿是长情的人,若是问起来,就说小梅已经回家了,免得他伤心。”海棠连连说了几个是。
  灵犀闲着没事,就一个人去花园里找那口坠人的井。尸体已经被搬运走了,井口封上一块大石头,周围的草地被踩得乱七八糟,也没有什么稀奇。
  旁边一个婆子正在挑水,瞧见了公主,忙过来下跪行礼。灵犀微微一笑:“你认得我?”
  “先前公主在院子里散步,我远远地见过。”
  “你起来吧,”顿了顿见她不走,就问又说:“你有事跟我说?”
  婆子眼圈一红,要哭似的回禀道:“我女儿死的冤啊!”咦咦呜呜地哭了起来.
  灵犀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这婆子是小梅的妈,她说女儿是被人害死的。
  “我女儿下午还欢欢喜喜地说要被放出去了,第二天姨太太就说她失足落进井里,天可怜见,她夜里没事做跑井边做什么,定是被人推进去的。”
  灵犀本来是不管家事的,却见那婆子委实哭的可怜,沉吟片刻便说:“去把海棠叫过来。”婆子答应一声就去了。不一会儿海棠领着一群丫鬟走来。
  灵犀还在井口边站着,地上尽是软泥和青草。海棠见了,也只得跪在地上请安。
  灵犀在原地走了几步,然后问:“小梅的事情,你如何处理的。”
  海棠就把如何打捞尸体,如何发丧,如何安抚家属的步骤讲了一遍。
  灵犀又说:“报官了吗?”
  “是她自己掉进去的。”海棠说完这话,觉得不妥,又补充说:“太太说……”
  “我没问你太太说什么,她自己掉进去的,是你瞧见了,还是别人看见了?”
  海棠只得说:“没人看见,当时是夜里。”
  “既然没人瞧见,是自杀是他杀或者是意外,都要由官府看了才知道,这么急急地发丧,倒让人说闲话。咱们这样的人家,尤其要小心谨慎,不要被外人抓了把柄。你现在找个男仆去官府里报案。去吧”
  海棠直挺挺地跪着,话语里软中带硬:“公主的吩咐,我不敢不听,但是太太先前说了,正值年下,此事不宜大肆宣扬出去。”
  灵犀板着脸:“太太是叫你顾全顾家的颜面,可没有叫你草菅人命。”
  海棠一张脸涨的通红,汗水涔涔落下来,说了个是,被丫鬟搀扶起来,颤颤巍巍地走了。
  灵犀申斥了海棠一顿,回到家里已经是正午了,丫鬟秋儿高高兴兴地收拾衣服,说道:“大好事,咱们可以去外面玩了。”原来刚才管家到这里传话,说是皇帝带贵妃去皇陵祭祀,近臣及家眷可以随行,这一去大概要十天左右。
  “说是在河北。”秋儿仰着脸说:“我自小在都城长大,可没有去过外面呢。”
  灵犀听说是随御驾同去,心里很不情愿,就说:“你去回太太,说我感染了风寒,不宜出行。”顿了顿又说,“你要实在想去玩,可以跟太太同去。”
  秋儿撅起了嘴唇,但还是说:“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怏怏不乐地去顾太太那里回话了。
  当夜里,灵犀沐浴过后,坐在书桌旁写字,秋儿捧着茶杯在旁边伺候。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响了八下,秋儿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把大门关上吧,今儿天冷,早点睡。”
  灵犀手握毛笔,漫不经心地说:“这会儿关了,一会儿还得去开。”
  秋儿笑道:“今天这么冷,说不定他不来了呢。”
  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了大门开启的声音和脚步声。
  原来顾庭树每晚戍时都会来她这里坐一会儿,有时候两人生气了,他也要站在窗外说几句关切的话才肯离开。
  秋儿早就迎上去了,嘴里说道:“今天这样冷,我以为少爷不回来了,刚才公主还念叨你。”
  灵犀蹙眉道:“你这蹄子……”
  顾庭树披着一身风霜走进来,先把身上的大氅脱了给秋儿,又搓搓自己的手掌,笑着走过来,问道:“你念叨我什么?”
  灵犀背转过脸,并不搭理他。
  顾庭树早就习惯了,自己提了一把椅子,坐在书桌旁边,盯着灵犀的侧脸,温声说:“我今天找你是有正事,你别耍小性子。”
  灵犀这才看了他一眼。
  “去皇陵祭祀,你为什么不同去呢?”顾庭树显得很郁闷:“到时候只有父亲母亲和你我一起去。咱们两个同坐一辆马车,说说笑笑的多好。”显然是把这次出行当做两人度蜜月的好时机了。
  灵犀并不买账:“我不爱看见皇帝一家子。”
  她既然这么说了,顾庭树也不好勉强,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于是说:“我刚从妈那里过来,海棠哭得跟泪人似的,说你挟制她了,这是怎么回事?”
  灵犀听了,想了一会儿才嫌恶道:“你的小老婆也太讨人嫌了,我不过是……”说到这里看着顾庭树,目光很锐利:“你到我这里兴师问罪的?”
  顾庭树慌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急得满头大汗,又解释道:“我是担心你跟她起争执了,所以来问问你受委屈了没?”很关切地看着她,目光里是融融的爱意。
  灵犀脸颊一红,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没有。”
  房间里暖香袭人,丫鬟早就躲到别处去了。顾庭树把椅子拉近,近到两人的膝盖已经靠在了一起。他看见灵犀的耳根慢慢红起来,又传染到了脖颈,于是凑上去说:“我这一去,十多天不能来看你了。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灵犀看着自己亚麻色的裙子,结结巴巴地说:“注意安全。”
  顾庭树看着她,笑道:“你真的不陪我吗?别人都带女眷的,你不去的话,我只好随便找个丫鬟充数了。”
  灵犀呆呆地看着他,不确定这句话的真假。
  “我书房里有个伺候笔墨的丫鬟叫茉莉……”顾庭树半真半假地说完,又笑起来:“开玩笑的。”伸手把灵犀抱在怀里:“骗你的。”
  灵犀慢慢地揉眼睛,半晌才说:“随便你。”
  “那你哭什么?”顾庭树低声问。
  灵犀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止住眼泪:“我现在不哭了。”
  顾庭树又陪她写了一会儿字,然后才道别,走的时候说:“我明天就走了,你在家里好好的。阿桃的预产期虽然是下个月,但保不齐要提前,你多照顾她。上次下药的事情,是我的主意,别为了我,离间你们俩的感情。”
  灵犀忙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她的。”
  顾庭树又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起身走。旁边的丫鬟过来取过大氅,准备给他披上。灵犀却接过来,手腕一抖,将大氅抖开,轻声说:“你过来。”
  顾庭树又惊又喜,慌忙走上来弯下腰:“有劳公主。”
  灵犀嗯了一声,踮起脚尖把衣服披在他身上,又专心地系衣服上的带子。顾庭树悄悄摆手叫丫鬟出去,低声说:“灵犀?”
  灵气微微抬起眼皮:“说。”
  顾庭树抿嘴一笑,显得很不好意思:“我……我今天可以留在你这里吗?”又放低了声音解释:“你要是不喜欢那个……我什么也不做,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灵犀迟疑了一下,外面忽然传来丫鬟说话的声音。她便开口问:“是谁?”
  秋儿过来回禀道:“是阿桃那边的婆子,问少爷啥时候回去。”
  灵犀忙说:“这就回,给他准备灯笼,天黑路滑,照看着点。”说完这话,推顾庭树出去。
  顾庭树站在门外,阴沉着一张脸,怔了一会儿才气冲冲地回去。
  他回到阿桃的住所,阿桃正坐在炕上做针线,虽然身材胖了,脸上依旧带着笑:“明儿要走了,我给你准备了……”
  顾庭树站在门口,也不打算解披风,只是冷着一张脸说:“我晚上住在哪里,还轮不到你操心,叫你的人好好守规矩。”说完这话,掀开帘子就走了。
  阿桃僵直了身子,脸上笑容一点一点冷下去。她跟顾庭树好了两年多,从未受过一句重话,更别提是当着丫鬟婆子的面挨训了。她呆了一会儿,耳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了,她哆哆嗦嗦地摆手叫众人出去,而后伏在枕头上大哭了起来。
  第二日顾老夫妇带着儿子离开,门口车马排了一行。余下众人皆站在门口送别。灵犀站在首位,身后跟着海棠和阿桃。何幽楠生病,没有出来。海棠妆容鲜艳,衣服华丽,显然是打扮了许久。阿桃亦穿的很整齐,脸上涂了很厚的脂粉,眼皮微微肿着。灵犀只穿了一件鲜红色的披风,遮住头脸身体,免得被人看出来自己是强行被床上拉过来的。
  顾庭树拉着灵犀的手说了一会儿话,见她只是揉眼睛打哈欠,于是说:“好啦,你回去睡吧,难为你一大早起来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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