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蓝贝贝不紧不慢地站在原地:“那你本来想跟我谈什么,犬戎王。”
灵犀本来准备了一整套谈判的说辞,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说出来:“我想……做海上生意,我这边有珍珠,贝壳、水果、兽皮……”
蓝贝贝打断她,淡淡地说:“你说的那些,沿海城镇都有,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呢?不要说你我有交情,我做生意从来不谈交情。”
灵犀没想到他翻脸比翻书还快,不禁愣住了。
蓝贝贝见她窘迫,反而笑了起来:“好啦,你先回去睡觉,明天下午到我府上细谈。”
“哦。”灵犀愣愣地转过身要走。蓝贝贝闲闲地走在她身边。
“你不用送我。”灵犀冷冷地说,现在她知道为什么整座城市的人都在偷偷看她了。
“既然找我谈判,好歹敷衍我一下啊。”
灵犀瞪了他一眼:“刚才你说做生意不谈交情的。”
蓝贝贝语塞:“我……看心情。”
灵犀在客栈睡了一觉,第二天见外面下雨,就坐在窗前发了一上午的呆。蓝贝贝既然是岛主,海上贸易的事情大概能谈成。不过也不太好说,蓝贝贝是那种相处越久,越觉得陌生的人。他好像是挺喜欢自己,但灵犀并不敢当真,因为他以前也挺喜欢昭明的。
中午灵犀胡乱吃了点东西,下午撑着伞独自出发了——既然岛主是朋友,那就没必要带侍从了。府里非常安静,两名红衣侍女引着她往前走,花园里芭蕉树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几只白鹤扑簌簌飞过树丛。
灵犀被领进一处极雅致安静的院子,台阶地板皆用汉白玉做成,屋内暖香阵阵,红帐低垂,桌子上放着蔷薇花瓶,墙上挂着珐琅漆金自鸣钟。灵犀坐在春凳上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个地方温暖可亲,使人昏昏欲睡,她身上发软,不由自主地趴在了桌子上,又强自打起了精神,心中疑惑道:难道我生病了,怎么这样倦怠。
一阵叮叮当当的珠帘声响,灵犀勉强抬起头,就见蓝贝贝一身雪白色宽松常服,微笑着走进来:“久等了。”
灵犀只觉得不对,起身就要往外走,小腿一软,直直地往后倒。蓝贝贝把她横抱起来,笑道:“刚来就要走?”
灵犀目不能视,挣扎着道:“蓝贝贝,你别把事情做绝。”话未说完,眼泪已经顺着眼角落下来。蓝贝贝亲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说:灵犀,你是块硬石头,我很想知道,你被打碎了会是什么样子。”
外面的雨忽然变大,哗啦哗啦地打在芭蕉树上,两个婢女坐在台阶上,做着女红,看两只水鸟打架。这场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到了傍晚,一个婢女提着食盒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因见门是虚掩的,就悄悄走进来,低着头说:“主子,用晚饭吗?”
停了一会儿,床帏里传来略低沉的声音:“倒茶。”
侍女倒了一杯热茶,犹豫了一下,走进床帏,微微掀开床帐,只觉浓香扑鼻,蓝贝贝衣衫半敞,俊眉低垂,怀里趴着瘦瘦的女人,发如云鬓,乌蓬蓬乱成一团,脖颈白皙,光裸着玉肩,肩上可见淡淡的齿痕。
侍女呆了一下,忙把茶递上去,脚不沾地地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从昏睡中醒来,忽然想起了有一次,顾庭树为阿桃的死伤心了很久,他在灵犀的房中醒来,一眼看见她 ,然后就笑了,觉得人生并没有那么糟糕。他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陪着他,但是她要他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在。
“醒了?”蓝贝贝在她耳边说:“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
灵犀脸色发白,一声不吭地从床上坐起来,抓起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
“我爱你。”蓝贝贝注视着她:“我们少年结识,我一直都很爱你,比任何人——冯虎,顾庭树还有那个王子,比他们更爱你。”
“你真恶心。”灵犀低声说。
蓝贝贝顿了顿,笑着说:“你很可爱。”房门已经被锁上,灵犀固然愤怒,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蓝贝贝见她双目微红,似乎随时要杀人的样子。
“不如我们来谈生意?”蓝贝贝披上外衣,从外间书桌上找了纸笔,温和地说:“也不能算谈,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灵犀呆了呆,缓缓地走到书桌旁坐下,提起毛笔思索片刻,一言不发地列出了一长串的清单,随手一扔。蓝贝贝接在手里看了,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有些惊讶:“货船一百艘、船员千名、金银……狮子大开口啊。”
灵犀抱着手臂,冷冷地说:“你最好记着,我没那么好睡。”
蓝贝贝笑着说:“好吧。”把清单郑重地收起来:“我很快准备。”
“现在。”
蓝贝贝无奈,但是灵犀看起来实在很不好惹,他拍手叫人开了锁,叫侍从照清单上所列去准备。而灵犀趁他说话的时候,已经迈步走了出去。四名侍从见她一夜未归,只好在门口苦等。灵犀见了他们,只低声说:“回家。”
码头上细雨绵绵,侍从忙着买船票,灵犀站在码头上发呆。蓝贝贝披着白色披风,身后侍从举着伞静立,旁边船员渔夫们都远远避开,又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以后航路开通,你我见面就方便了。”蓝贝贝温言道:“咱们以后生意往来还很多。”见灵犀沉着脸不说话,蓝贝贝干笑了一下,弯下腰低声说:“别这样,我虽然用了迷药,但对你很温柔啊。”
“啪”地一声,蓝贝贝脸上挨了一耳光,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微微侧过脸:“这边要来一下吗?”
灵犀抬脚走向了甲板,四名侍卫一言不发地挡在她面前,怒视着蓝贝贝。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察觉大王在岛上受了欺辱。大船驶离了凤凰岛,往海的另一边而去。蓝贝贝伫立在码头上,目送着她,心里很高兴,他觉得他们两个来日方长。
货船上装着粮食、牲口和三教九流的人,灵犀呆呆地坐在船舱里,身边是哇哇大哭的婴儿,打呼噜的大汉,角落里一只生病的小羊,排泄物引得苍蝇臭虫乱飞,一只蜈蚣窸窸窣窣地爬来,钻进她的裙角,从另外一边钻出来,又被匆匆而过的船员一脚踩扁。侍从给她端来一碗清水,指手画脚地表达关切之情。灵犀紧咬着牙关,没有说话。
她在犬戎待了三年,杀人、抢劫、冲锋陷阵,做了那么多,只因为她觉得欠犬戎族一条人命。现在,她觉得她还得差不多了。
在臭气熏天的船舱里待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早上大船靠在犬戎族所在海滩上,侍从见她发丝凌乱,神情萎靡,只好搀着她的胳膊走出了船舱。甲板上汇聚了所有人,瞪着眼睛往岸上看,又是惊叹又是好奇。
灵犀低着头茫然地走下甲板,才发现脚下踩的是新搭建的结实木板,她抬眼一看,只觉眼前一亮。
码头四周站着几百名穿锦衣的羽林军,整整齐齐地站在原地。她前面十步远的地方,顾庭树临风而立,脸上似喜似悲,是强行压抑着的平静。她只觉眼前一黑,扑倒在了地上。
顾庭树几乎瞬间就把她接到了怀里,两人跪着抱在一起,灵犀在剧烈地发抖,顾庭树攥紧了拳头,哆嗦着开口:“你……”,深吸几口气,才压抑着喉咙里的哭腔,他低声说:“小丫头,真没出息,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答应一位读者朋友,最快一章内让顾灵夫妻见面,然而昨天断更了,真是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因为白天有点忙,也没什么灵感,就断更了。
☆、快乐的顾庭树
顾庭树想象中的重逢,应该是浪漫的,或者是伤感的,但现在的情况却有点……惨烈。
灵犀在他怀里哭得几乎昏过去,当着许多人的面,他低声劝了几句,完全不奏效,于是只好把她抱了起来。灵犀哭得头晕目眩,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自己小木屋的屋顶,以及顾庭树的下巴。
“我以为你做了大王,好歹会稳重一些。”顾庭树用极低的耳语道:“哭成这样,好意思吗?”见灵犀依旧抽抽搭搭的,他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酸楚:“很想我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灵犀很伤心:“你干嘛不早点来?我给你送过信物。”
顾庭树失笑:“送两颗红豆,我哪猜得到是你呀。”毕竟跟他献殷勤的女人太多了,他一般也不当回事。边境县吏周至远到京城述职,讲起了犬戎王的相貌,顾庭树才疑心犬戎王就是灵犀,当即轻车简从,几日几夜赶路来到南疆。
犬戎族人,全都呆呆傻傻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中原来的高个子男人把大王抱起来,看着中原士兵阵列森严地守在小木屋门口,他们预感到,大王要被带走了。
羽林军大多是从军队里提拔,野外露宿的经验很丰富,傍晚时候,旷野里搭起了十几座帐篷,帐篷外面升起篝火,火上架着铁锅,铁锅里煮着土豆和蛇肉。犬戎族没有铁锅,也没闻过如此美味的饭,于是好奇地凑上来看,两拨人马渐渐就谈到了一起。
灵犀长途跋涉归来,和顾庭树说了一会儿话就睡着了。醒来时见窗外天色已经暗了,她揉着脑袋坐起来,发现顾庭树趴在她身上睡得也很沉——他也是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你去哪儿?”顾庭树闭着眼睛,声音有些含糊。
借着窗户外仅存的光亮,灵犀细细地打量着他。顾庭树眉头微皱,神色沧桑了很多,眉骨处有一道刀痕,身上穿着黑色压金线的长衫,腰带是八爪苍龙图案,肩膀宽阔,看起来更沉稳庄重了。
顾庭树睁开一只眼睛,露出男孩子的笑容,大概也是五年来头一次这样微笑:“我问你话呢。”
灵犀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心中充满了喜悦,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你来啦?”
顾庭树哈哈笑起来,柔情地注视着她:“亲爱的,五年没见,你还是这么傻。”
灵犀只好努力在他面前表现得不那么迟钝,她抬脚下床——她的床是榕树木做的单人小床,两人躺在上面嘎嘎吱吱地乱响。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灵犀揉着眼睛,她闻到外面有烤玉米:“我给你拿点食物吧。”
顾庭树重新把眼睛闭上,往枕头里缩了缩,含糊道:“我还是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轻笑了一下然后说:“晚上疼你。”
灵犀脸上笑容僵住,慢慢地低下头。今天太高兴了,以至于她还以为凤凰岛是一场噩梦,现在清醒过来了,蓝贝贝留在她身上的痕迹也许还没散,她没敢看,也耻于确认。
灵犀慢慢推开门,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走上来,弯腰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灵犀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太监。她才意识到,顾庭树好像做皇帝了。
“奴才叫莱希,是伺候圣上的。”莱希赔笑道:“这几年圣上一直挂念着娘娘,奴才还是第一次见圣上这样开心。”
灵犀微笑着点点头,这个奴才很聪明,也很会说话。宫里人大概都是这样,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娘娘是先用膳,还是沐浴?”莱希问完,旁边的两个侍从一个端上来食盒,一个端来一叠衣服、皂角。
“我……不饿。”
灵犀独自去附近的温泉池里洗澡,回来的路上看见有工人模样的在搬运木头,灵犀以为顾庭树要建造房子,也没有在意。她回到木屋时,天已经黑了,点燃了一支蜡烛放在桌子上,她看见顾庭树还在睡觉,于是坐在窗前梳头发。寂静的房间里,响着簌簌的头发摩擦的声音。
梳完头发,她蹲在地上捡拾碎发,收拢在一起扔出窗外,不提防抬起头,顾庭树正坐在床上静静地注视着她,双眼在灯光下很亮。
“过来。”顾庭树声音有些沙哑。
灵犀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夜色,有点想逃走。她这些下意识的动作被顾庭树看见,他很困惑,放低了声音道:“你躲什么,我是你丈夫啊。”
灵犀这才回过神来,慢慢蹭到床边,低声说:“庭树,我身体不舒服。”
顾庭树愣了一下,微笑道:“这样啊,没事,早点睡。”把灵犀抱到床上,温和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你不愿意,我还强迫你吗?”他起身把蜡烛吹灭,星光从房屋的缝隙里漏进来,外面隐隐传来草虫鸣叫的声音。顾庭树白睡了一下午,这会儿没什么困意,怀里又抱着软软的灵犀,身心颇受折磨。
“凤凰岛是个什么地方?”他百无聊赖地开口,然后感觉到灵犀的身体抖了一下,半晌,顾庭树轻声说:“你睡了吗?”
在这一瞬间,灵犀的大脑里闪过一千种念头,最后她只是说:“一个普通的地方。”
顾庭树是个很敏锐的人,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也没有往深处想,因为灵犀很快就睡着了。
今夜的星星格外好看,顾庭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空,又跳下床,百无聊赖地翻腾灵犀的房间。屋内陈设朴素洁净,木头制作的大书桌上摆放了零散的书籍、树叶昆虫标本、手掌大的海螺等等,靠墙放置了许多小盆栽,花盆是用大贝壳做的,盆内的植物只是很廉价的野草豆苗,几支牵牛花沿着墙壁往上爬到了房顶,因为光照不足,花骨朵有些发黄。
灵犀是一个狂热的绿化爱好者,随便抓点黄豆、红豆都煞有介事地种到盆子里。顾庭树抓起铲子给盆栽松了松土,又拿起桌上的书籍看了一会儿,外面星光璀璨,能辨认得出书籍是从边境书店里随便买的,无非是黄历三字经百家姓一类。她自己用劣质的纸张制作了一沓手札,用炭做笔,记录了犬戎族的人口、土地面积、种植作物等事项,又详细记录了每年渔猎的数量、庄稼的收成、雨季来临的时间、潮汐的规律。她一个人总揽了整个犬戎族所有的管理事务。
顾庭树看了一会儿,转过脸去看灵犀,灵犀睡觉像个孩子,很不老实地在床上翻滚,整条棉被被蹬到了床脚,她挠了挠脸,趴在了床沿,一条手臂松松垮垮地垂在地面。顾庭树把她抱到腿上,百无聊赖地等着天亮。
热带的夜晚比较短暂,凌晨时候,几只蚊子嘤嘤嗡嗡地在房间乱飞,顾庭树驱赶了一阵,低头发现灵犀的脖子上有几处红点,他出去叫莱希拿来一盒清凉消毒的药膏,慢慢涂抹在她身上。
灵犀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趴在顾庭树的腿上,整个后背袒露,弥漫着金银花的气味。
“你这地方蚊子挺多啊,身上咬了好多红印。”顾庭树随口说。
灵犀嗯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又紧紧笼着胸前的衣服,一张脸涨得通红。顾庭树瞪着眼睛看她,半晌才说:“我都看过啦。”灵犀只好背转过身穿衣服,嘟囔道:“你醒的挺早啊。”
顾庭树恨声道:“一夜没睡,给公主驱蚊子呢。”
灵犀嗤地笑了起来:“有劳。”扳着顾庭树的肩膀亲了一下,顾庭树马上就不生气了,微笑道:“你啊,真是个小妖精。”他打了个哈欠,趴在床上要睡觉,灵犀给他盖了被子,自己独自去外面散步。
昨天只顾着哭了,没看清楚本地的状况,现在她发现族人减少了很多,并且大部分都背着竹筐,筐里装着海货、小孩等,像是要出远门似的。更多的伐木工人抬着木头匆匆而过。灵犀绕着寨子走了一圈,然后她骤然发现,茂密的原始丛林边,凭空劈出一条极开阔的青石路。
这是灵犀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她甚至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但是很快,那些走路去贩卖水货的族人笑着跟她说早安,而还在忙碌做善后工作的工人们则跪着道:“娘娘。”
灵犀沿着这条路走了几步,清晨的树林格外湿润,青石路上铺了沥青,落着几片树叶和小鸟的粪便。这条路很宽阔,足可以三辆马车并行,地基结实,道路一直绵延到丛林深处,这简直不是人力能办到的。灵犀到此时,才体会到帝王权势的威重。
莱希小碎步跟在她身边,微笑道:“这是圣上几天前吩咐修建的,南疆几万工人士兵都被招来,总算没耽误工期。”
“他为什么要修路?”灵犀问。
“皇上来这边巡查,听犬戎族的人说,娘娘一直想在树林中修路……”他话语里总是显示出羲和帝对灵犀的重视和宠爱。
灵犀只好岔开了话题:“你为什么叫我娘娘?”
莱希愣了一下,支吾道:“您是圣上的人。”
“凡是他的女人,都叫娘娘,那宫里总共有多少位娘娘?”
莱希低下头,不敢吱声。
灵犀在外面转悠了好长时间,快中午的时候才回来,顾庭树还在睡觉,但显然是被她惊醒了,他翻了个身,像只大型犬似的枕在灵犀的腿上,一只手在她腿上摸来揉去,像是久别重逢的缠绵,也像是想她的肉体想疯了。
“你修路了啊,谢谢你。”灵犀低下头,慢吞吞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