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玲珑杀 第76节

  拢枝蹙眉低头上前追赶了两步,待看清楚来人,两道秀眉立刻蹙了蹙,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却也只能佯装朝着小梅发泄道:
  “果然是个没心肝的蠢物,忘了是谁捡你们回来了,就捡着光鲜巴结的畜生,白瞎了我们主子对你费下的心力。”
  谢殊俯身抱起小梅轻抚了两下,又将其放了下去,听着拢枝言辞中暗搓搓的指桑骂槐,不由苦笑,这丫头向来是个忠心为主的,颇得孟清禾信任。
  “瑜娘歇下了么?”
  “不曾,不过我家主子留了话的,谢殊与狗不得入内!”
  拢枝趾高气昂的双臂环抱,心底积怨已久,终于能趁着此刻一吐为快!
  谢殊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浅显的笑了一笑,对她明晃晃的侮辱言辞并不大在意的样子。
  “你家主子要是能说出这番话来,反倒好了。”
  不明所以奇怪的打量了男人一眼,拢枝心底隐隐有些后怕,谢殊他不对劲!
  “叫他进来,我也有话要问。”
  正在两人对峙其间,槅门内传来极轻细的一道女声,屋内隐约可以瞧见一星半点的火光,随着谢殊的进入,眼前还有黑烟冒出,孟清禾似乎在烧着什么东西。
  拢枝不情不愿的移开身子给他让道儿,槅门一开一关,又阻隔了她的视线。
  “瑜娘,你在做什么?”
  谢殊入目即见铜盆内燃起的一簇火苗,火舌卷着白色的宣纸,将最后一角燃烧殆尽。孟清禾身前的案台上,斜摆着一个做工极其精巧的繁花镂枝玉匣,匣内层层叠叠摆满了墨笔镌描的小像。
  孟清禾见这一落焚的差不多了,素手又自其中拿过一叠小像丢入火中,即将燃尽的火焰再度死灰复燃。
  他这回看清了画中的人是谁,尽管年纪有所不一,但其中的眉宇轮廓却与自己如出一辙。
  “你是从何时开始……画的!”
  谢殊侧方摆了一面铜镜,无意中映照到他此刻的面容,比之火舌再度吞没的小像,要高大、成熟、老沉得多。
  “自是从母亲被幽禁在元和殿那时起,清砚,我平日里闲暇时也会画的,初入谍司那会儿,林鸢与我同住,她问我值得么,我那时信誓旦旦的同她说,值得的。”
  孟清禾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像是在诉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倏尔,她语调一转,尾音立时加重了几分:
  “可是现在,我觉得不值的了,清砚你说我该怎么办?”
  话毕,她又从匣中取了一叠,正要放下,倏尔却被男人一把夺了过去,谢殊心底有一股说不出的慌乱感,他手足无措的想要将那叠宣纸塞回去,可动作愈急,便越不似往日沉稳。
  最终,即便孟清禾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的冷眼旁观他的所作所为,‘哐当’一声,原本放置在案上的繁花镂枝玉匣,完全反倒在地,剩余的小像撒了一地。
  “你看,有些事命中注定就是如此,强求不得的。以前是我蠢钝,总想着你束缚改变你就会好的,现下我也得到教训了。”
  皓齿星眸沾染上别样的清透警醒,孟清禾第一次看到男人慌张的去捡满屋飘散的宣纸,那上面的公子丰神俊秀、卓尔不凡,从眉眼不曾长开的稚嫩到芝兰玉树、身姿颀长的世家公子,每一幅都曾是她眼中的全部。
  “阿瑜,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殊难以置信的艰涩开口,昔日被自己忽视已久的关窍骤然打开,里头抑制的情愫如潮水般汹来,压的他近乎喘不过气起来。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哪里出了岔子,他一壁弯腰一张张捡起地上的小像,脑海中一壁不断闪过曾经孟清禾呆在他身边的画面。
  那是他过往无数个黑暗的日日夜夜中唯一的光亮,决不能在此刻熄灭。
  清眸流盼间,谢殊的手已然伸向了燃烧过半的铜盆,屋内的焦灼味极重,月白色的袍角早早的染上焦灰,他却毫不在意的拼命想要抓住,彼此之间少有的真实。
  孟清禾澄澈的双目中透过一丝寒意,趁其不备抬手重重朝着他的另一只手腕上击打了下,原先拾起的小像尽数重新落入了火盆中。
  “谢大人难道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的瓜葛纠缠。”
  朱唇轻启,她拢了拢垂下的衣袖,目光冷淡的在男人身上睨了一眼,又缓缓移开,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谢殊骨节分明的手顿在空中,哪怕被火焰灼伤仍未移动半分。他像是再不能感受到疼痛一般,伏下身子半跪在孟清禾面前。
  很久之前的那天,亲妹骸骨在京郊埋下那刻的疼痛复而席卷上心头,那是他曾经最疼的一天,在那之后,谢殊无比憎恶自己的弱小,他开始变得心如铁石,逐渐失去与外界相关的所有温度。
  可这一次,只要看到孟清禾清醒无波的眼神,他的胸口就止不住的开始裂痛,那是一种比很久之前更撕心裂肺且无法靠忍耐的挨过去苦楚。
  繁花镂枝玉匣四分五裂的掉在地上,镶嵌其中的精巧玉石因磕到桌缘而四分五裂,丑陋的裂纹甚至布满整个匣身。一下就从一件难寻可贵珍品宝匣,变得一文不值。
  “瑜娘,你既喜欢镌画小像,我便一直在你身侧,叫你画好不好?”
  谢殊红着眼,踉跄起身自笔架上拿了一支细毫,跌跌撞撞的来到孟清禾面前,强拉过她的手就要往里头塞。
  孟清禾用力甩过他的手,将那只翠木细毫丢掷出去老远,冷冷地瞥了谢殊一眼,便毫不留恋的起身,踏出了南苑的大门。
  第96章 、无门
  “阿兄, 我想回利州,兆京的冬天太冷了些……”
  男人恍惚间从榻上惊坐起,厚褥难抵心底涔出的寒冷, 他已经许久不曾梦到过妹妹了。
  一旁灯台上的烛火或明或灭,谢殊半倚在书斋的迎枕上,大掌搭覆在眉眼间,疲惫难掩。
  夜里福顺公公来过一趟, 将谢太后的意思委婉的向他转述了一遍。端王眼下这副疯魔的样子, 是完全没可能继承大统的, 国不可一日无主, 太后终是对绫华做出了妥协。
  但让步却并非意味着任她为所欲为,另有一道懿旨下来封谢殊为摄政王, 这也是太后能为谢家做的最后一点庇护。
  谢殊凝神望着书案上的懿旨多时, 眸色晦暗不定, 转而望向外头微亮的天光, 内心涌起一阵复杂。
  孟清禾昨夜在南苑动静闹的很大,她不欲见到谢殊,索性将自己关在寝阁里,只留了拢枝一人在外值守。
  烦躁的睨了眼残破不堪的繁花镂枝玉匣,里头空空如也,谢殊起身, 指腹划过镂花碧玉的裂痕, 当真再难以修复了么?
  金乌东出, 霞光照云。
  孟清禾坐在妆奁前一宿都未曾合眼, 她面色惨白, 眼底浮起一片淡淡的青黛, 铜镜上映出的娇颜愈发憔悴失色。
  一切都太晚了, 迟来的深情,又算得上什么?
  芊芊素手抚过云鬓,拾起匣中的一根朱钗银苏簪入发中,又执起豪笔细细在眉心描摹出翠钿。
  “拢枝去备车,我要进宫。”
  在门外立了一夜的丫鬟婆子听见里头的响动,忙入内侍候主子更衣。她们都是极有眼色的府邸老仆,十分懂的见风使舵,媚主求荣。
  前些日子还在背后嚼人舌根,说大人待少夫人冷淡,搬去了东厢书斋好一段时日,昨个儿这阵仗一下来,松散懈怠的婆子们又纷纷调转风向,对这位正妻上起心来。
  孟清禾将这帮老仆的诸般行事看在眼底,任由她们悉心打理着绫罗衣带,抚平华服上的折痕。
  “你们这帮婆子好生有眼色,见谢殊拘禁我家主子那会儿,心里盘算的门清,对南苑的人视若无睹,现在上赶着巴结,到底算是怎么个事儿!”
  拢枝立在一旁双手叉腰,毫不避讳的呵斥道,索性昨晚她们和谢殊闹开了,也不需要再替他守着什么劳什子的体面。
  窕枝一脚刚踏入屋内,就听得拢枝聒噪的嚷嚷声,她照着谢殊的吩咐来孟清禾跟前伺候,方一进门,就看到她们似乎准备出去。
  “主子这是要前往何处去?”
  “呸,谁是你主子,窕枝姐姐莫不是脚底打滑,走错了方向?”
  拢枝抿唇扁了扁嘴,来到孟清禾身侧,偏过头犟着不去看她。
  “不妨事,窕枝你随我们一同入宫去绫华殿里,听闻她搬回皇城了,既得偿所愿总需要有人提前去恭贺一番的。”
  孟清禾眉眼平和,周身柔意明显,若非不久前亲眼看到她不留丝毫情面的将谢大人从屋内赶了出来,婆子们简直要开始怀疑昨夜看到的是不是幻象。
  窕枝立在一旁低声应是,陆家已然昭雪,但她自知对不住沈尧安与孟清禾,毕竟他们之间横着一条傅翊的命,是跨不过去的天堑。
  不过短短一日工夫,皇城门口原先的守备已被全数换去,绫华的私兵重重围守着玄门关口,池家的将领皆身着轻甲短剑,对进出皇城的人一一盘查的十分仔细。
  窕枝驾车靠近关口,自腰间取下一块令牌高举示意,守门的甲士旋即收戈放行,孟清禾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绫华跟前。
  对于重回皇城这件事,在外数年期间她都是志在必得,如今傅曜之乱平定反倒平白无故的给她了一个天赐良机。
  今日绫华宫中的来客并不止孟清禾一人,偌大的正殿内,来往频繁的宦侍正悉心招待着客座上的贵客。
  孟清禾一踏入殿内,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眉宇不由轻轻蹙起,她本能的想要另寻一处席位离得远远坐下,可还未转身,就被谢殊张口唤住了。
  “瑜娘,我以为你今日不会进宫的。”
  谢殊徐徐起身,不顾一旁拢枝龇牙咧嘴翻到天际的白眼,来到孟清禾身侧,硬是揽着她入了自己身侧的眷席。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又有夫妻之名,即便自己心底不待见,孟清禾依旧是给了谢殊这个面子。
  宫女又上前新添了杯盏玉箸,复又照规矩将两人杯中的佳酿重新斟满。
  “是了,若早知道夫君你在,我定不会白白折腾自己白走这一遭,败了心情。”
  孟清禾折过头去,并不给他好脸色,顺势将来宾们的样貌、名讳、官职暗自在心底一一记下。
  没想到竟意外的看见了坐在数丈之外容景衍,他今日亦是低调的很,远远坐在不起眼的一角,与平日里霸道独断的作风大相径庭。
  容景衍眉宇间的不耐呼之欲出,想要趁此机会过去攀附结交的小吏,都被其周身生人勿进的阴郁气质吓得彻底打消了念头。
  “倒是难得见他形单影只,没有带人在身旁随侍的。”
  谢殊顺着孟清禾眸光的方向看去,心知绫华是借着平定璟王叛乱的‘赏赐’名义,变相将他拘禁在宫中,不会危及其性命,只折煞了一番沉煜的心气,但终归放在面子上是不大好看的。
  “若非泠朝在内廷,他又哪里会这般心甘情愿的留下。”
  孟清禾冷笑,绫华根本动不了容景衍分毫,他放在城外的重兵皆是北疆带来的心腹,这些虎狼之将,骁勇善战、野性难驯,且只听容景衍一人的命令。
  “瑜娘误会了,非是如此,沉煜为防不测,留了另一半兵符在我这里,他背负了太多,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到。”
  男人一反常态极有耐心的同她解释着,可孟清禾半支颐半饮着杯中佳酿,对他所言全然不甚在意。
  她葱白的指尖抵着杯缘摩挲了片刻,又百无聊赖的捻了颗红提放入口中细嚼,大殿中另一偏隅坐着一行唱戏的男伶,他们唇厚齿白、肤白貌美,抹了白面水袖一舞,个个美的赛过天仙下凡。
  孟清禾倏尔来了兴致,都说绫华殿下豢养的面首皆非凡品,如今更是堂而皇之的将这些下九流的戏子带到宫里赏玩,行为之大胆倒也颇为新奇。
  “八方诸侯今早联合起来给本宫下了一道檄文,帝姬乱政,阖当诛之。诸位觉着何如?”
  绫华身着黄袍坐于最上首,十二流旒垂在额前,不怒自威。
  沈尧安如往常一般立在新帝身后,自怀帝到傅翊再到绫华女帝,恍若变得一直都是龙椅上的人,而非是他御前大监。
  “臣大胆恳请女帝陛下早日继承大统,以平悠悠众口。”
  池靖安上前下跪奏请,行的便是对待皇帝俯首称臣的礼遇。
  私下宴请朝中要员乃是死罪,但绫华身份特殊,加之谢太后又默许了她的行为,今日前来赴宴的一众官员之中,竟无一人胆敢提出异议。
  谢殊垂眸不语,在他自顾饮完面前的一杯薄酒,杯盏落案发出一声轻响之后,一众臣子这才顺着池靖安的动作,跪在地上高呼‘吾皇万岁’。
  孟清禾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这天下到底姓傅还是姓谢一目了然。
  在场官员除了容景衍和谢殊之外皆跪伏在地,这样的臣服令绫华很是满意,她姑且还需借着谢殊这位‘摄政王’替她攘内安外,这一跪姑且向后延一段时日亦是无妨。
  曹侍郎的夫人今日也在受邀之列,她携着幼子与宁远侯府的冯氏靠的很近,两人更是时不时耳语一番,看起来颇为熟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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