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走吧,快跟着卓安从这绕出去,那面来人了。”
  方安几步一回头的跟着卓安一路绕出去了,方沉碧展目跟着人影瞧过去,但见隔着院墙头上的天一片橘红色美得惊人,再仔细一瞧,飘飘扬扬的雪白慢慢又往下落了起来。
  “又下雪了。”她喃喃。
  “方沉碧你记得刚刚答应我的事吧?”
  方沉碧扭头,那双漂亮的大眼里是少见的感情涌动:“蒋悦然,谢谢你带我爹进来看我,谢谢你。”
  蒋悦然提身上前,纠缠她:“那算你答应我了是吧?”
  方沉碧抿嘴笑了笑:“算。”
  蒋悦然闻言得意至极,鬼头鬼脑的朝四周望了一眼,略略有些腼腆道:“那……你……我一下……”
  方沉碧没听懂,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蒋悦然有些恼:“干嘛要再说一遍?多难为情,你当我脸皮是城墙做的?”
  方沉碧哑口,不知道他这又是闹什么脾气,刚要张口又听他道:“那个,我让你亲我一下。”
  方沉碧闻言怔住,蒋悦然瞧她一眼,看她迟迟不动作,火道:“你答应我的居然说话不算数。”
  “这……”
  “算了,娘们家家的真是无趣。”说罢,自己倾身靠了过去,狠狠的在方沉碧的脸颊上啄了一口,还带着一声响。
  事毕,蒋悦然飞也似地跑开了,边跑边笑,笑声撒了一院子,像是落进雪里清泠泠的,只留下错愕的方沉碧站在落雪里,这一个晚上的惊奇太多,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24第二十四章
  话说蒋悦然这一夜下来也没怎么阖眼,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偷香顺遂那码子事,他躺在床上眉梢眼角都带笑色,一会翻身两会儿坐起身来要吃茶,弄得茗香和卓安都纳闷的很,尤其茗香也不知道他走一遭梨园又到底沾了什么便宜回来,竟能乐得如此。
  卓安倒是比她清楚一些,隐约想到许是方沉碧因着蒋悦然带了方安进来而开心的许了什么愿下来,而这愿还是称了自家少爷的心思,于此一来想不乐和都难了。
  至于蒋悦然自己乐得就是另一回事了,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对于这种感情上的感知总是有限,在他看来帮助方安进门让父女相见也是为了可怜方沉碧。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看见方沉碧开心他便开心,看见方沉碧微笑他唇边也有笑意,好似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拴在方沉碧身上,她一动必然会扯到他,喜是如此,悲也是如此。尤其是这晚上还亲了人家一口,又本就是稍懂了点人事的年纪,心里蠢动荡漾的心情也实属正常所有。
  而对于方沉碧来说,这一天里最大的惊喜也莫过于见到方安,便是连梦里也能笑弯了眼睛。
  等着方安走了之后方沉碧把篮子拎回屋子,马婆子不在屋里面只有翠红一人伺候。
  翠红见方沉碧空手出去却拎着东西回了来倒也奇怪:“小姐这是跟着少爷去了后院?怎的还带了东西回来?”
  方沉碧知道这事总是瞒不过,于是换了种说法:“东西是家里人拖人捎带来的,都是些家常里的吃穿,你且别跟别人说起,府里的夫人老爷们最厌这事,就你我知道最好了。”说罢把篮子递给翠红:“里面有好吃好喝的我们且尝个鲜儿,吃好了就藏起来只管别让他人逮住才是。”
  翠红笑:“小姐果然是狡猾。”
  方沉碧知道翠红并不会乱嚼舌头,一来都是穷人家出来的孩子,背井离乡又多半是没了回头路走总是会生出心心相惜的感情来,且翠红办事妥帖懂分寸也算稳当之人,再者说若是说了与别人听传到有心人那里免不了马文德跟着遭罪,于情于理翠红都会死守秘密的。
  打开篮子里面有糯米打糕,有炸好的倭瓜团子,还有用瓷瓶灌满的腌菜,末了底下还有布包包好的一件新裁棉袄。
  趁着干活的丫头婆子都去睡了,两人抱着东西坐在床上翻弄,翠红解了布包把袄子拎起来瞧,赞道:“小姐您看,您奶奶的手当真巧的很,虽是面料不及府里小姐的高贵可这手工活可是精湛不少,好密的针脚儿。”
  方沉碧伸手摸了摸略有些粗糙的面料一时感慨万分:“我家奶奶做了半辈子的稳婆,也干了半辈子农活,手是嫌粗糙了些,可做起这等细活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我后娘进门时候的那身儿喜服也是奶奶熬了几个晚上赶出来的,做的可是好的很。”
  翠红闻言,挪眼瞥了方沉碧一眼,缓道:“小姐是不是想家了?”
  方沉碧挪眼瞧翠红:“翠红想家吗?”
  翠红神色一暗,幽幽道:“说是不想那不过是因着打小就给生生爹娘给卖了人家做奴做婢心头不甘,关了房门自己说掏心窝子的话来说到底也都是心里还带着恨不乐意承认罢了。试问哪个出来的丫头不想自己爹娘兄弟姐妹的,也都怪自己命数不好,偏又生得一副丫头身子就注定会是这个下场,能怪得谁呢?”
  翠红越说心越冷,竟说得红了眼眶:“有我这种进门儿来就给人家端水送药的,也有小姐这种来享福的,到底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好在我跟了小姐身边儿干事儿,若是轮到五小姐那种针尖麦芒的性子手里多半也讨不到什么好事。”
  方沉碧懂得这种心情,想到自己前世的身世也不由得一叹:“过年过节可否能回家走一趟去?”
  翠红摇摇头,掉泪:“小姐想的太好了,我被买来那一日,我爹就是跟着马大总管签了一辈子的卖身契的,交钱领人,领了人我就不跟着那个劳什子姓只管在府里做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猴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看什么眼色干什么活儿。
  若是碰见心好的多半都好说话也不刻薄,若是倒霉的,那就只管着挑了软柿子捏恨不得捏个稀巴烂都不解恨儿。我都有十年没再见到那家子人也没了瓜葛,许是人家早当我是断了气儿扔去乱葬岗喂野狗去了。”
  方沉碧见翠红越说越气,轻声道:“如我瞧着你现下过的也不错,若是留在家里这个年纪应是早许了人家,倘若是好人家也就罢了,若不是那下半生也得跟着遭罪不是。想现下不也挺好,有吃有穿还攒了不少银子,就算将来出了蒋府你也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翠红闻言略略好转了些:“若是你今年只有七岁问谁谁会信,人长得娇俏嘴也会说,倒是跟个小大人儿似得,难怪人家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不过生出这种性子也好,大总管喜欢,夫人太太也喜欢。”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还就着热茶吃了点打糕再试过了衣裳,休息光景比平时晚了许多。
  第二日一大早马婆子就跟了来但说面色略有不善,方沉碧一打眼就看出来,等着翠红出门打水时候随口问:“嬷嬷今日不大爽气?”
  马婆子本是个肚子里装不得事儿的人儿,平素也没心眼,只管瞧着身边没人儿就跟方沉碧实话实说了:“我听我家那杀千刀的昨日夜里跟我说起,说是你家爹爹大老远的来给你送东西瞧你一眼,他就骗得人家没给见还借尿道儿跑了。我听了气得要命,哪里这铁石心肠的人,半点心软都不剩。”
  方沉碧笑笑:“可能是不方便行事吧,大总管帮不得的忙也强求不来。”
  马婆子掐腰站在中间念叨:“若下次你爹再来只管叫我一声,我知道后院儿有个侧门就在三少院子西面儿,平时人少的很,那门多半不用总是空闲着也没人看着最好进来。”
  方沉碧闻言感激道:“嬷嬷这是真心待我好,我知晓。”
  马婆子闻言笑道:“若不是大夫人要了你去,我可要跟我家老头子寻死觅活的带回家好生养着呢。”
  早饭时候方沉碧没去前厅用餐,而是将东西拿了出来只对马婆子说是看门大哥行了个方便 ,人不让见但东西是给递了过来,马婆子也素喜农家小院里的吃喝,只管拿着东西偷偷去后院热了再端来。
  蒋悦然带着卓安一早就到了前厅,左等右等也没见方沉碧人来,只听梨园里来的小丫头说是:小姐今儿身子不爽待会儿直接去慈恩园给大少爷请安并一道用饭,就不再过来走一遭免得误了大少爷喝药的时辰。大夫人应了允便打发小丫头回去,于是大家便一起吃起来。
  蒋悦然只觉得这是有蹊跷,没吃两口突地站起身:“今日的饭菜真是泻口的很,也不知是放了什么劳什子东西进去,难吃的要吐出来了,不吃了。”
  大夫人又品了口粥,瞧了瞧身边的老太太:“婆婆您觉着这粥不对味儿吗?”
  老太太眯了眼跟着尝了一口,道:“不是跟平日寻常的一样?”
  蒋悦然用锦帕擦了擦手,结果丫头递过的茶盏漱口再吐到铜盂里嫌弃道:“难吃的很。”
  大夫人赶紧跟身侧的丫头道:“让厨房再顿一碗瘦肉粥给三少爷送去。”
  蒋悦然忙摆手:“不吃了,回头问茗香要点心吃去,我且先回院子里去了,奶奶和娘先吃。”
  卓安跟着蒋悦然出了前厅,路上斗着胆子道:“少爷才不是因为粥泻口不好吃才出来的,您肯定心里有急事儿。”
  蒋悦然笑:“我跟你打个赌,今儿方沉碧不来前厅用饭也一定不是什么身子不爽,怕误了我哥喝药的时辰这码子事儿。”
  卓安问:“少爷怎知?”
  蒋悦然挑眉,趾高气扬道:“别问为什么,反正我就是知道,咱走一遭赌她个现行去不就知道我说的准不准了吗?”
  等着他们进院子的时候,屋里三人正在喝粥吃糕,蒋悦然进门时候不让丫头通报,只管突然掀了帘子进门作弄人家。方沉碧也当真没想到蒋悦然这个光景会来,一口粥还含在嘴里就愣住了。马婆子和翠红胡乱吞了嘴里的东西赶紧站起身道:“给三少爷请安。”
  蒋悦然提身上前一瞧,一盘三花色的打糕冒着热气,一盘杂拌腌菜,还有一盘什么团子,剩下就是几碗清粥,于是一脸戏谑:“好你个方沉碧,左右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有这等好事儿都不叫我一起,跟着两个丫头婆子独自在这里享清闲。”
  方沉碧放了筷子道:“都是寻常东西,也比不得少爷吃的香辣可口哪里是什么享清闲,再者说我可是给少爷留了打糕的,只等着晚上让翠红给您送去。”
  蒋悦然抿嘴一笑,搬凳子坐在方沉碧身边,朝翠红比划:“我也不是阎王爷审你们,你们怕些什么,快给我盛一碗清粥拿一双筷子来,我可是饿坏了的。”
  翠红一见未生是非,乐得应了声就往外跑。
  方沉碧又道:“再拿一副碗筷来。”
  蒋悦然纳罕:“给谁用?”
  方沉碧道:“被你折腾这一遭卓安肯定也没吃成,反正也不差他这一口就一道吃了各忙个事儿去吧。”
  卓安感激涕零,只管朝方沉碧作揖:“方小姐心眼最好,小的这里谢过了。”
  蒋悦然从小锦衣玉食还真没吃过这些粗劣玩意儿,冷不丁吃出腌菜里的一个小石子他也不敢声张,就怕方沉碧听了不高兴于是不漏痕迹的往下咽,只道是不说这些小石子这腌菜打糕还都算好滋味。
  “少爷,这里有石子儿。”卓安吃到一个,崩了牙,蹙眉把石子儿吐出来,蒋悦然连忙推他:“什么石子儿,你没牙不成,我怎的没瞧见,你可别在这乱说。”
  大家皆知道他什么心思,只管是抿嘴笑不出声,方沉碧弯了弯眼:“的确有石子儿我们都吃出来过,怎的就少爷您没吃出来过,您没牙吗?”
  人人都笑,蒋悦然俊脸一红,端碗道:“反正我没吃着。”
  等着从梨园出来,蒋悦然吃的十成十的饱足又暖身子很是舒服,卓安也吃得饱了,道:“少爷,那打糕还真是不错的说。”
  蒋悦然得意道:“那自然。”
  “嗯?”卓安不懂。
  蒋悦然又道:“也不知道方沉碧的娘生得什么样子,单看他爹的样子怎得生出这般女儿出来?”
  卓安瞧了瞧四周,但见没人,遂贴过蒋悦然身侧去,低声道:“少爷不知?我听下人嚼舌头说是方家小姐不是方家亲生。”
  “什么?”蒋悦然大惊:“谁嚼的这下三滥的长舌,你快说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
  卓安闻言,吓得赶紧安抚道:“你且听小的把话说完,说是方家小姐的娘是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嫁到方家来的,那时候方家穷困潦倒,方小姐的爹爹年过四十多都还娶不上媳妇遂就答应迎娶方小姐的娘过门儿。本是好好的谁知夫人生小姐时候难产去了,这就给方家人扔下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儿,可方家当家的人善良又有担当一直把方小姐待大,等着去年年中的时候机缘巧合又寻得一房续弦,那女人是带着三个孩子进的门儿,今年年初又怀了一胎,这不就一过完年就给小姐送了来。”
  蒋悦然听得微恼:“这恶妇怎的不送自家的拖油瓶来送人家方家女儿过来作何?”
  卓安叹道:“民间疾苦自是高墙大院里的少爷您不能想到的,在我们村子里头有很多这种后娘的,别说是带着拖油瓶嫁人,就算是黄花大姑娘嫁了也不见得好到哪去。
  自古是后娘多恶妇,见了不是自己血脉的前妻留下的孩子,还不见得跟心头针一样厌恨,我爹娶后娘的时候不是把我不满一周岁的妹妹从锅台上摔下去摔死了,我爹当时就站在那看着我妹咽气的连声都没敢吱,只怕是把这媳妇给气跑了又打光棍儿到时候断子绝孙。
  再说方家小姐的性子薄凉如冰似得,不像是会谄媚讨喜的样子,又逢着那女人带了三个孩子过来,不就是打着让方家人帮她养孩子的心思嘛,这么一来方家哪还有小姐的一席之地啊,即便马大总管不说的那么难听但凡是个人都猜得到,这事儿就是后娘容不得前妻女,仗着自己怀了方家骨肉逼方家送走小姐的戏码。”
  蒋悦然越听越冷,越听越气,只觉得像是天灵盖顶升起一股青烟,五脏六腑都是火:“知道人坏,还能坏到这个地步也着实少见了,看着方沉碧平时安安静静的,也看不出当初受了虐待还是不公,只管是一副一切安好的样子,原是也遭过这等罪。”
  卓安努嘴:“要我说,小姐这性子对于她的出身来说也算是好的了。”
  蒋悦然不爱听了,皱眉问他:“这还叫好?”
  卓安连忙摆手:“少爷您想,后娘十有九坏不是讨好还是不讨好能改变得了的,人家就是看着你碍眼总要想办法除掉吧,若是送到坏人家里去方小姐怕是一辈子都得给毁了,所以小姐的性子不讨她后娘喜欢那后娘才会趁着她小的时候给赶出门去,比起及笄之后再赶走不只是少遭了不少罪还安全很多呢。”
  蒋悦然想了想也觉得卓安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念叨:“难怪她总让我觉得好像不是一个孩子一样,怎么总那么沉得住气呢?唉,原来是苦命所致。”
  卓安摇头:“少爷也别这么说,我倒是觉得小姐人精得很,她断然是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所处好些的,不像是个逆来顺受之人。再说,苦命之人何其多,但说我们府里的丫头婆子好多也都是苦命人,可也不是每个苦命人都跟小姐这么生出七窍玲珑性子的。”
  蒋悦然现下是听不进卓安的话,只是心里头翻来覆去思索着方沉碧那令他震惊的身世,并越发怜惜她起来。
  等到了慈恩园光景刚好,宝珠见方沉碧带着翠红进门便把药给端了来,撩起帘子时候蒋煦正靠在床头翻看方沉碧练习描红的帖子。
  “少爷,您先喝药,我今儿给您带来好东西了。”
  蒋煦抬头,脸上笑容很淡:“好东西?难道是给我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不成?若不是这个,又有什么对我来说算得上好东西的?”
  方沉碧知晓蒋煦还在为着老爷容他跟蒋悦然一起办生辰的事儿闹不爽快,于是朝翠红挥挥手,翠红会意跟着宝珠一起出去了。
  “我明白少爷意思,觉得您那么想是可理解的。”
  蒋煦冷笑,扬了扬手里的帖子道:“方沉碧,你这人总喜欢不懂装懂,就像是这字帖,明明是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摇的手非要学着好似能写得好一样,反倒把这字写砸了。懂字的人一看就知晓,你以为你写得好,可下笔了之后才发现还是执不住笔,所以注定你写不好。”
  方沉碧走上前,尝药,又递过来道:“执不住笔不是不懂执笔,今日写不好我便日日练下去总有一日我会写出好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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