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沈峤问晏无师:“你感觉如何?”
  对方没说话,耷拉着的眼皮略略掀开,似乎看了他们一眼,复又合上,勉强在马上坐直身体。
  但面色冷白,额头隐见汗湿。
  陈恭道:“看来上路应该是没问题了,那便走罢。”
  他似乎很急于前往目的地,虽然并未过于明显流露出来,但沈峤能够感觉得到。
  小镇上没有骆驼可以替换,众人只得骑着马往前走,所幸地形并非全然沙漠,处处依旧可见裸岩,显示他们仍处于戈壁地带。
  一路上晏无师没再与沈峤说过话,只趴在他背上昏昏欲睡。
  他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很招眼的存在,但陈恭一行人里,包括慕容沁等人在内,竟都无人在他这里投下过多的注意力,他们似乎另有目标,而这个目标比晏无师重要得多。
  马在戈壁上寸步难行,风沙渐大,众人只能下马,牵着马继续前行,江湖人脚程快,走了大半日,从清晨到黄昏,竟也距离小镇已经走出老远,触目俱是黄沙漫天,饶是武功高手也无能为力,好在众人早有准备,披风头巾齐齐遮住头面,这才免于吃一嘴沙子的下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沈峤不认识,陈恭也没有介绍的意思,但对方显然不会武功,跟慕容沁等人不是一拨的,陈恭带他同行,为的是要让对方探路。
  对方手里拿着个罗盘高坐马上,负责辨认方向,自然有人为他牵着马。
  忽然间,他高高扬起手。
  几乎下一刻,慕容沁高声道:“停!”
  所有人都停住脚步,瞪着中年人的背影。
  对方低头看了半天罗盘,转身一路小跑到陈恭面前,拿着头巾胡乱往脸上一擦,将汗水抹去:“主公,有些,有些不对劲,罗盘到了此处就辨不出方向了!”
  陈恭皱眉:“你之前不是说往这个方向走么?”
  中年人顶着陈恭的灼灼目光,差点连话都说不完整:“是,是!可现在……您瞧!”
  他将罗盘递过来,陈恭一看,上头的指针正疯狂转动,根本停不下来。
  陈恭自然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中年人赔笑:“若小人没有猜错,这下面应该就是您要找的婼羌古城,它里头肯定有些东西存在,以至于扰乱了罗盘的指针,说不定正是您要的玉髓,可现在也因为受其干扰,小人根本没法找出古城真正的入口在哪里!”
  众人举目四顾,但见黄蒙蒙一片沙子,将天与地的界限都模糊了,偶尔能看见的也是近处裸岩,所谓的古城遗址,半点都见不到。
  陈恭问慕容沁:“你怎么看?”
  慕容沁想了想:“主公,要不等风沙停了再作打算?”
  陈恭皱眉:“但这里也没有可以避风的地方。”
  他看回中年人:“我们是要继续走,还是就地停下,你给个准话罢。”
  他的话轻描淡写,但对方绝不敢随意糊弄,中年人犹豫不定,生怕众人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走了岔路,而自己更要因此掉脑袋,当下急得抓耳挠腮:“这,这……”
  陈恭冷冷道:“好好想了再答。”
  中年人生生打了个寒颤,脱口而出:“继续往前罢!”
  陈恭:“你确定?”
  中年人:“是是!小人来带路罢,从罗盘反应来看,应该就在这一带没错了,多转转总能找到的!”
  陈恭:“那就走罢。”
  众人继续往前,沈峤跟在后头,他回头看了趴伏在马上的晏无师一眼,迟疑片刻:“你现在是晏无师,还是谁?”
  对方从衣袍下面悄悄伸出一只手,握住他执缰绳的手腕:“是我,阿晏。”
  “……”沈峤无语之余,却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虽然救了晏无师,可内心深处,并不想与对方有过多接触。
  晏无师性情大变之后衍生出来的所谓“阿晏”与“谢陵”,无论哪一个,在沈峤看来,都要比原主好说话得多,起码面对他们的时候,沈峤可以勉强当他不是晏无师,而是另外两个人。
  突然地,前面有人惊声喊道:“主公,他不见了!”
  第62章
  这话一出,众人定睛望去,果然不见了中年人的身影,前方黄沙越发混浊,狂卷着在平地打旋,能见度降到最低,别说中年人了,沈峤甚至也辨认不出风沙之中哪个是陈恭。
  慕容沁勉力上前拉住陈恭,高声道:“风沙太大,主公且到旁边暂避罢!”
  陈恭咬咬牙:“不行,我们中间没有在这一带认路的,得跟紧他!”
  这话刚说完,风沙就刮得更大了,抬头便可望见天乌沉沉夹着黄沙席卷而来,眼睛被沙子磨得眼泪直冒,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绝世高手也不可能与天地抗衡,只能将头巾披风拢得更紧一些,但风沙使得所有人寸步难行。
  沈峤紧紧抓住晏无师的手腕,尽量弓着背减少前行阻力。
  马匹受惊,不安挣动起来,沈峤一不留神,缰绳就从手中脱开,等他再回过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马的踪影。
  耳边风声狂啸,四目俱是迷黄。
  “主公,往这边……”
  沈峤依稀听见慕容沁如是说道,他快走几步上前朝那个方向赶过去,却不料脚下一个踩空,整个人直接往下滑去!
  下面仿佛是个无底深渊,坡度极陡,沈峤竟感觉自己下坠许久都没有踩住脚下实地。
  如是过了片刻,他方才觉得坡度稍有减缓,沈峤一手按住身后石块,稳住身形,在斜坡上立身。
  入目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这对于他而言反倒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原本在耳边呼啸的风声消失不见,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唯独下面传来呼吸声,急促而微弱。
  “是谁在那里?”沈峤问道。
  对方呼吸一顿,半晌,才弱弱道:“……是我。”
  沈峤摸索斜坡走向,几个纵身跃向声音来源:“你怎么会下来了?”
  他明明记得自己下坠之前已经及时松开对方的手了。
  晏无师:“阿峤,我的手好像脱臼了,头也好疼……”
  沈峤:“……”
  脑子本来就有缝,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不疼吗?
  他只好走过去:“哪只手?”
  晏无师:“右手。”
  沈峤摸索过去,将他的骨头复位,对方闷哼一声,也没叫疼。
  “你就在原地等我罢,我去前方看看。”沈峤对他道。
  谁知刚要迈步,袍角就被抓住。
  沈峤:“你现在起来走动不会头疼么?”
  晏无师:“……嗯。”
  沈峤不愿在对话上耽误太多时间,他也怕这里方向不明,回头未必找得见人,便道:“那行,我们走慢些,先找到陈恭他们再说。”
  两人说话声调虽轻,却依旧有空旷萦回之感,可见此处应是在地底下,而且空间不小,说不定是洞窟一类的存在。
  但这一切发生得有些离奇古怪,容不得他们不心生警惕。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块,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但这些石块并非随意存在,恰恰相反,沈峤弯腰摸了几块,发现它们切割平整,都有规整的线条,上面隐隐还有细纹,可知是后天打造。
  晏无师:“婼羌?”
  兴许因为摔下来时再次震伤脑袋的缘故,他的声线有些颤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将“这里会不会就是他们说的婼羌”直接浓缩为两个字。
  沈峤嗯了一声:“有可能。”
  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上。
  火光只能照亮周遭一小片地方,但等沈峤看清他们身处的位置时,心头不由咯噔一声。
  他们现在站着的,其实还不是真正的底部,因为就在他们旁边不远几步,地势又陡然下陷,形成一个巨大深坑,一眼望不见底,如果他们方才不是落在这里,而是冲势再猛一些,直接掉进那个“深渊”里边,这会儿还不晓得是什么光景。
  就在这个时候,晏无师在他耳边轻声道:“阿峤,我方才似乎看见前面有个人影。”
  沈峤:“你看清是谁了吗?”
  晏无师说了一句令人寒毛直竖的话:“好像不是人。”
  他们手里拿着火折子,在黑暗中本身就是极为显眼的,如果陈恭他们真看见了,没道理不出声。
  但他们脚下只有一条路,不往前,就只能后退。
  沈峤道:“那就往反方向走罢。”
  小径并不宽敞,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火光摇摇欲灭,黑暗却广袤无边,这种情况下,人变得渺小无比,仿佛随时会被黑暗所吞噬。
  晏无师忽然道:“你之前看不见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沈峤微微一怔,沉默片刻:“没什么感觉,习惯了就好。”
  晏无师:“为什么不恨?”
  沈峤想了想:“怨是有的,恨谈不上。背负太多会很累,这世间固然有许多心怀歹意的人,可同样有更多愿意伸出援手的人,我想记住他们,而非那些只会让人绝望痛苦的事情。”
  晏无师叹了口气:“可我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对你不好的。若没有你,陈恭也不可能像今日这样风光,可他非但没有记住你的恩情,反而恩将仇报,要挟你与他一起来探若羌。”
  沈峤淡淡道:“也有好的,你不知道而已。当日我被你亲手送到桑景行面前,不得不自废武功与他同归于尽,当日我们在湘州城外救的那名少年,恰好正是住在白龙观里的小道童,若非他及时援手,此刻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了。之后合欢宗的人上门,白龙观主明知将我交出去可以幸免己身,却仍以身相代。有这些人在,我怎敢放任自己一心沉浸仇恨之中?沈峤的心很小,只容得下这些好人,不值得我去惦记的人,我连恨都不会分给他们。”
  晏无师:“那晏无师呢,你也不恨他吗?”
  沈峤:“若不是因为你死了,很可能影响北周乃至天下局势,我们不可能在这里说话。”
  晏无师笑了:“其实你还是恨的,只是你的心太柔软仁厚,连恨一个人都不长久。阿峤,你的弱点太明显,所以谁都可以借机要挟你,就像陈恭。当时你哪怕拿下陈恭,威胁他交出般娜祖父,也比现在跟着他来到这里要好。”
  沈峤:“不错,当时我的确可以那么做,但那样一来,你就跑不掉了,你的意思是暗示我只管扔下你对吗?”
  晏无师轻轻道:“不,但我明白先前那个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因为他生性多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哪怕你再好,他也总想将你心底黑暗的那一面勾引出来。他却不知道,你就是你,这世上也许有千千万万个陈恭,却只有一个沈峤。”
  沈峤叹了口气:“我现在有点相信你真的不是他了,因为晏无师绝无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晏无师温温柔柔道:“我自然不是他,我叫阿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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