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姓李的沉默半晌,却是转头对第三人道:“此事最紧要的,还是仰仗杨公。只要京兆尹募兵可靠,左门右门,都无足虑。”
  殷染捂住了呼吸:京兆尹……京兆尹杨增荣?!
  那三人走到门边便停了口,只给守门将吏验着名籍。殷染将心一横,也走过去,跟在了三人后面。
  门吏拦住她,上下打量着道:“这位公公,哪宫来的?”
  前头的三人中,有人回头看她,正是当先发话的那个。
  殷染冷淡地道:“我自不是这宫里的,是这门外的。”
  门吏被她的语气吓住,想及门外就是右神策,高仲甫的人还确实不好惹,一时犯了难。“那公公就不要为难小的了,腰牌可有?”
  有是有,只是太假。殷染拿出来晃了一晃就收回去,复加了重重的一“哼”。
  前头那个文士忽然出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高小公公。”转头对那门吏道:“腰牌也验了,这位将官,也别太没眼色不是?”
  门吏狐疑地道:“哪位高小公公?”
  那文士嗤笑道:“这宫里几多高小公公,你认得全么?”
  殷染道:“多谢崔翰林了,这位将官既不信我,我只好等到我阿耶来。”
  被她点破了身份,那文士有些惊讶似的,挑高了眉看她。
  ——崔慎拜相的诏书今日方下,这小宦官叫他“崔翰林”,是真不知道他升了官,还是有意损他?
  殷染低眉顺眼,眸光却是冷的,并不去管对面的几人肠已九回。那门吏被她一声“我阿耶”吓得不轻,只好摆手让她出门,殷染立刻就快步往外走。她步履轻捷,很快就没了人影。
  李绍望着那“小公公”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你方才倒是谨慎,只怕他也不是真的姓高。”
  “高仲甫的儿子有几个姓高!”出了宫门,崔慎说话就不那么遮掩了。
  李绍摇摇头道:“我只怕我们方才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崔慎脸色一沉,声音都变了调:“不可能!——就算听见,他也听不懂。”
  李绍道:“左门右门,有什么听不懂?只是他听见了这些,竟然不是直走神策军,所以我说,他恐怕不姓高。”
  崔慎与杨增荣对视一眼,后者终于出了声:“管他姓甚名谁、听没听见,刀都磨好了,难道还要放下?”
  ☆、第122章
  第122章——寂寞空庭
  殷染一路疾走回到掖庭宫,一颗心还在腔子里发着颤。
  她不知道刘垂文那边出了什么事,但现在更可怕的,是崔慎、李绍、杨增荣三人的密谋。
  她不预朝政,所知都是从段五处得来。将段五对这些人零零碎碎的评价串联起来想:“文人误国”、“圣人宠信尤甚”、“每日里不知在商计着什么勾当”……她竟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在谈左门右门时她尚一头雾水,但提到要京兆尹募兵——这样的大白话,谁都能听懂的吧!
  长安内外,最强莫过于禁军;禁军之中,最强莫过于神策。神策军原本只是禁军一支,后来收编了长安西北驻军,扩充至十五万余,乃凌驾于羽林、龙武、神武、神威诸军之上;而这十五万人,全由两名神策中尉统领。
  被这样强悍的神策军所欺压着,其他如淮阳王、陈留王所领羽林军,都不过备充门掖罢了。殷染也听段五说过多次,他有心重振左羽林,可似乎并不十分顺利……
  额头险些撞到了墙上,她一拐弯,走入自己那小院里,却见庭中立了几个人。
  清一色的银青袍服,那是上等的宦官。
  她心头骇异,立刻往外走去,绕进绫儿的房间,急急地道:“将你衣裳给我换换!”
  绫儿看她一身内官装束,张口结舌,半晌才反应过来,给她拿来自己的宫装让她换上,还犹自挢舌不下:“阿染,你这是去了哪儿?”
  殷染索性吓住她:“你不要同外边乱说,不然我会连累你性命不保!”
  看绫儿愣愣地点点头,她深呼吸一口气,才打开房门,安然走到隔壁去。
  ***
  周镜正站在台阶下,不知等了她多久了,回过头来望向她,表情不知深浅。
  周镜已是第三回来这地方了。
  殷染请他进屋,他并不搭理,只垂眉拢袖道:“圣人请殷娘子过大明宫一趟。”
  殷染只觉头都大了,为什么圣人就这么爱找她面对面地说话?为什么每次找她说话,还要派堂堂宣徽使过来?她只得讪讪道:“累中贵人久等了,婢子去换身衣裳就来。”说着便往房里走。
  “你方才不是已经换过了?”周镜平平淡淡地道。
  殷染顿住了步子。
  慢慢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如此着急么?这个时辰,圣人还未下朝吧?”
  周镜被她一问,竟尔哑了,片刻才道:“从此处过去,也差不多了。”
  殷染笑道:“既然周公公也知道这身衣服不是我的,便容我去还了隔壁的小娘子可好?要去面圣,我现在这样未免腌臜。”
  周镜上上下下端详她许久,但她笑得实在是毫无破绽。末了,他终于道:“给你一刻时辰。”
  殷染立即进屋拿了自己的衣裳,便又跑去隔壁。绫儿见又是她,惴恐不安地关上门,道:“我瞧见周公公来找你,是出什么事儿了?”
  殷染伸手脱衣服,“我来还你这一身。我还得……”话语突然截断。
  她走到门边,敲了敲门框,外边那阴影离去了。
  她回过身来,对绫儿道:“劳驾,借纸笔一用。”
  咬着笔杆沉思许久,她写下了三个字,将纸仔细叠好,交给绫儿,低声道:“我此刻入宫面圣,若有人到隔壁寻我,劳你将这张纸交予他。”
  绫儿接过,眼神担忧:“你难道不会自己交给他?”
  “此事紧急,我又不知自己何时回来。”殷染冷静地道,“这纸上的东西只有他能看懂,你放心,就算被旁人搜出来,也怪不到你头上。”
  绫儿咬着唇道:“你知我不是怕这个。”
  “你比小芸机警,所以我拜托于你。”殷染双手搭着她肩膀,目光冷定,“待我回来,你就将它烧掉。”
  绫儿看着她,点了点头。
  殷染换好衣裳,深吸一口气,开了门。
  她不知道绫儿是不是足可信赖,所以那纸条上并没写太多东西;也是直到这样的时刻,她联络不上刘垂文,才发现自己身边真是一个可托付秘密的人都没有的。
  毕竟她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的。
  她笑了笑,走到周镜面前去。
  她以为圣人是要质问她戚冰或叶红烟的事情,总之,不脱这后宫间恩恩怨怨鸡毛蒜皮;再恶劣些,或许要质问她潜入大明宫,甚至质问她与五郎什么关系;二度入宫的路上她把一切情况都设想过了,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一回面圣,当真是与往常都不一样了。
  小辇载着她直接入了一座皇家庭园,而圣人,根本就不在。
  “——这是什么地方?”殷染扑到院门口,扒着门问周镜。
  周镜笑笑,“少阳院。”
  少阳院?殷染正自愕然,那院门却突地关上,而后哐啷锁链声响,似是被锁死了。
  她转过身,看着这杂草丛生、灰尘弥漫的院落,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这地方,她来过的。
  这就是当初仙都公主让自己抓蝴蝶的地方啊……
  本朝自中宗而后,皇太子皆居于大明宫少阳院。但因显宗以后,皇位缵继屡受宦官操控,立太子的皇帝本来不多,在少阳院里住过的太子也屈指可数。段云琅在这里呆了八年,已经算极长的了。
  殷染大概明白自己此来是很难回去的了,只是仍不知道圣人在玩些什么把戏。要是因为自己听见了崔李三人的谈话,那圣人纵有顺风耳也不至于反应如此迅捷;何况今日大朝,她估计着朝后还有宴会,不会很快散场。然而周镜其人,从未闻有什么私党勾结,确是一心为着圣人无疑……
  她倚着门,叹口气,只得往院子里边行去。枯黄的杂草随她的脚步低低伏下,甚或还惊起草丛中的鼠类,飞快地奔走纵逝。她盯着那老鼠消失的方向,眼睛瞪得几近呆滞:大明宫中,竟然还会有如此荒凉的地方?!圣人将少阳院撂荒,这意思是再也不想立太子了吗?!
  她几乎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可她知道自己终究笑不出来。这少阳院虽然敝旧,仍是堂庑特大,五间九架,推开正堂沉重的大门,黄昏的光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无人洒扫的堇青石地面上,从门口到正对面的北墙之间,足有十柱之距,如此规模,比之帝后所居的殿室亦不遑多让。
  她走进来,堂内光线晦暗,隐约只见北、东、西三墙上都悬着人物画轴,每一幅画轴之前供着香案——她便明白,这少阳院的布局竟是正堂里供着历代祖宗,要皇太子出入之际时时得见、时时知省的。正上首的自然是本朝高皇帝,高皇帝两边坐着太宗、成宗,其后左昭右穆一丝不苟地排列下来,最近门边的末位,就是先帝敬宗皇帝了。
  那个人在五岁被立为太子,那么他从懂事时起,出入门闼,所见的就都是这些了?天地山川,列祖列宗,冠服巍峨,表情冷漠,端坐在雪白的墙上而一无所言,七座香炉里升起烟霭袅袅,像是一道隔绝先世与人间的法障,又像是令人不知所来亦不知所去的幻药。
  仿佛被兜头冷水泼下,殷染陡然清醒过来。
  那七座香炉里,明明白白还燃着残香!
  她转身就往外走,心头惴惴不安的声音愈来愈响,就好像那七位段家天子的目光都盯着她的背影……
  “殷娘子。”一个声音温和地响起来。
  她抬起头,面前的宦官貌不惊人,说话也平铺直叙,竟是内侍省的赵亨。
  她立刻就想起来,这赵亨是周镜练出来的人——怪不得连神态语气都一模一样。
  赵亨转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几个宫人便走上前,自去房间内打扫了起来。殷染四处张望,果然在院落四角都看见了身材结实、甲胄锃亮的卫士。
  内侍省哪里有调动禁军的权力?这些卫士,是周镜养的私兵?——不,难道,是天子养的私兵?!
  殷染真是怨恨自己思绪跳得太快了。
  “这些日子,可要委屈一下殷娘子了。”赵亨微微笑道,“您也看见了,圣人也只能拿这样的笨法子看着您,您若当真想逃,杀死了那四个禁卫,自然是能逃的。只是陈留王那边……”
  殷染蓦地抬起眼来,眸光雪亮如刃:“你说谁?!”
  ☆、第123章
  第123章——无情月(一)
  殷染猜的不错,初一的朝见之后,往往是伴有宴飨之仪的。.|只是段云琅从含元殿出来,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黄昏与黑夜的交界,长安城中闭市的钲声接连响起,震于四野。一匹枣红色毛色饱满的高头骏马却突然从丹凤门下撒蹄狂奔出来,马上的骑者穿的还是朝服,冠带却都已散在了风中,凛冽的眉目里愠怒之气郁结不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就只会朝马背上重重地挥鞭。
  马儿吃痛,撒开蹄子不辨道路地狂奔。大明宫南、长安东北,全是显宦贵戚所居,此刻趁着宫中宴会,正是门里门外乱成一团的时候——
  而他就这样不收缰、不勒马,毫不在乎地飞马驰过了。
  “但凡你们兄弟能多读几本书,今时今日,朕又何必依靠这些外人?!”
  “朕依稀记得,你处还有许多东西,没有交上来的吧?”
  “朕再问你一句——在你阿兄之前,你当真不曾见过她?”
  ……
  “此子顽劣不化,是可为天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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