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听到蔡高礼的保证,郭民家久冻不化的脸上竟露出笑来:“坐吧,姐夫,都是自己人,弄这么生分干嘛?”
蔡高礼闻听郭民家叫自己姐夫,刚挨着沙发的屁股腾得又脱离而去,站起身来,连道:“使不得,使不得,主任还是叫我高礼吧。”这一对郎舅甚是有趣,正常的俗世称呼,在他们这儿竟行不通了。
郭民家笑笑,也不再劝,温声道:“你的事儿,我一直放在心上。本来就要成了,地区的赵主任突然给我来电话,让把靠山屯的队长位子给空着,所以,你的队长位子就被卡住了。先前,我也不明就里,现下才知道是给薛向同志腾位置。高礼啊,你也莫急,薛向同志明显就是下来熬资历的,顶了天了,能熬两年,两年后,队长的位子不还是你的嘛。领袖教导我们说‘风物长宜放眼量’,你蔡高礼总不能就一直盯着这一个区区队长的位子嘛,往后看,路还长着呢。”
“是是是,主任指教的是。我回到屯子里就向那小子,哦不,薛主任道歉,只要他不阻着烧山,我就忍他两年又何妨?只要您主任在,我老蔡放心得狠。”蔡高礼不懂什么“放眼量”,却听懂了“路还长”。
有了郭民家的这番保证,这让一辈子只奢望靠山屯一把手的蔡高礼如何能镇定得下来。一想到,将来甚至有可能爬到蔡高智头上指手画脚,蔡高礼浑身的血管都忍不住突突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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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屠龙缚虎除三害(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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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在薛向枕边的时候,他的双眼攸地睁开来,这是他自小习武养成了生物钟,一到日出,必定苏醒。薛向方欲起身,刚动了下脑袋,发现脖子一紧,低眼望去,只见小家伙肉肉的胳膊正环着自己的脖子呢,再往下看,自己的肚子也被小家伙粉嫩的小短腿儿给占领了,哪里动得了分毫。
昨夜,小家伙嬉闹到很晚才归家,洗涮完,又在床上闹了半宿,催着薛向连说了三个故事,自己又给康桐表演了一个,方才入睡。薛向担心她睡眠不足,索性就不起身了,抬眼看看左侧的小床已空无一人,料来康桐是出去晨练了,他又偏了脑袋向窗外望去。
这是一扇老式的纸质合页窗,窗棱上的红漆已经脱落大半,糊窗的纸张早已泛黄,更有三五空洞散落其上。昨夜,因贪慕窗外夜景,这窗就打开着,临睡,却忘了关,正好省了薛向的开窗之苦。薛向送目窗外,但见窗户的两侧,生着几丛翠竹,竹节粗大,主枝已然亭亭如盖,显是在此生长多年了。诗家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想必此间卧室的历代主人应该都没这种情怀吧,肚子尚且填不饱,谁还敢奢肉了,更别提雅不雅的了。这窗外翠竹,却是便宜了衣暖食饱的薛大官人。
正是:翠竹生爽气,涤我凡尘身。
薛向对着这几丛翠竹玩赏了好一会儿,深呼吸不知做了多少下。方才将视线前挪。正对着窗子的是一条泥巴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泓水塘,水塘半亩大小,四四方方。池水深蓝如黛。池间稀疏地生着几丛荷叶,间或夹着厚厚的芦苇。水塘不大,其间植被也不丰茂,可清晨的池塘却热闹异常。成功越冬的群蛙开始鼓噪争鸣,间或噗通一声。从荷叶上跃进水里;早起的鸟儿振翅高飞。扑棱棱,带起一阵水花;最活跃的是几只外来客——鸬鹚,一个翻身,从半空直插水面。水面微澜,再腾空时,雪白的嘴尖便多了一尾小鱼。
清晨万物复苏,生机始勃。正是这山间最俱野趣的时候。这瑰丽的大自然就仿佛最伟大的导演,这扇窗就是一道屏幕,窗外正上演着最动人的电影。薛向看得沉醉了,伸手去摸香烟,没想到小家伙抱得太紧,竞动不得分毫。他小心地将小家伙的肉乎乎的小手掰开,正要扭头,那小手竞又攸的一下,打回到了原处,将他箍住。他又将小家伙的小手挪开,哪知道,还未来得及动作,那小手又伸了回来。
这下,薛向哪里不知道小家伙在搞怪,伸出手亲呵小家伙的胳肢窝,果然,手还未触到肌肤,便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小家伙从薛向怀里,猛地探出头来,一张精致的小脸儿两颊拽起,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得意极了,浑然不觉两颊处正挂着两道晶莹剔透的涎丝。
薛向刚探手从床头拿过毛巾,给小家伙脸上擦净,康桐端着一个铁锅和一个小簸箕,便走了进来。
“吃早饭啦,老姜炸的油条,现磨的豆浆,是下来用,还是在床上将就?”康桐今天穿着身蓝军装,晨练归来,精神抖擞,黝黑的脸上还挂着汗珠。
薛向冲康桐招呼一声,让他将早餐端到外间的办公室,便翻身下床,三两下,装束完毕,正待给小家伙穿衣,却被小家伙拒绝了。小家伙推开薛向是大手,振振有词说什么“宝二妹比我还小半岁呢,她都自己穿衣服,我才不要你帮呢。”薛向听得苦笑不得,好似自己求着伺候你这老佛爷一般,不要自己帮手,正好着呢。
油条是刚炸的,又酥又劲道,豆浆是现磨的,清香四溢。薛向连吃十更油条,猛灌三杯豆浆,才算混了个肚儿圆,吃完一抹嘴,美美地伸个拦腰,只觉这乡间的日子也不十分难熬。也难怪他薛大官人这般心肠,也不看看他现在的身家、生活和这个时代是多么的脱节,一切由钱先生开道,能不惬意么?
前几天被他吃掉的鸡就不说了,单说方才的豆浆、油条,又岂是靠山屯普通社员能吃得着、吃得起的。那又细又白的精面粉和粒粒饱满圆润的特级黄豆,都是他前天招呼小孙捎回来的,就连炸油条的油脂用的并非普通的菜油和豆油,而是芝麻香油。时下的食材才是真正的纯天然、无污染,吃起来能不爽快么?可要吃到这些玩意儿,没有丰实的荷包,那是想也别想。
今早的油条炸多了,还剩了半簸箕,薛向正准备寻了网罩给罩起来。先前提了一袋油条出门的小家伙,空着手奔回来不说,小脸儿还皱成一团,拖了薛向便朝门外奔,小嘴还嚷嚷着:“有个哥哥看着她和小伙伴吃油条,看着看着,就倒在地上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薛向闻言大惊,抱着小家伙便朝门外奔去,康桐随后,也跟了出来。薛向奔出门外,不用小家伙指向,便知道出事的地点,惯因此时打谷场的东南角,围了一圈人。
薛向奔到近前,有人见了,便嚷着大队长来了,大伙儿让让,前面挤成一团的人群,立时如舟行浪分一般,腾出了空隙。
薛向奔进小圈子,放下小家伙,便蹲身到了倒地那人的跟前,定睛一看,正是三位男知青中的一位,却叫不出姓名,再抬头看去,四周围得最紧的正是另外七名知青。薛向到靠山屯方不过五天,这五天不是忙着整人、开会,就是忙着杀蛇,好容易今天消停下来,正想找机会和几位知青聊聊,哪知道却以这样的形式碰面了。
薛向掰掰那人的眼睛,再按按肚子。瞅瞅那张不见一丝血色的脸蛋儿,初步断定是低血糖。虽然薛向不是医生,却自幼习武,对人的生命基本体征还是略知一二的。未几。被他招呼去喊老药子的小孙。拖着老药子到了。老药子对着那知青掰扯了几下,掏出根浇了酒的银针,对着脑袋上一处不知名的穴位刺了下去。那知青一声咳嗽,便醒了过来。老药子起身报告病因,果然如薛向先前所料一般无二。只不过。老药子的说法更加具体——饿晕了。
薛向听得连连皱眉,虽说这会儿的粮食产量仍然极其低下,可这几年高层再没折腾农民了呀。又不是五八九年,说生活差。有人吃不饱,他信!可要说把人饿晕过去,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
薛向先问晕倒的那知青姓名,知是叫郑桐。又问怎么会饿晕过去。郑桐红了脸,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们这帮知青已经连着喝了一个月的稀粥了。这郑桐本就是大肚汉,可生性讲义气,每次喝粥,都将米多的盛给每晚都饿得直哼哼的春城老乡钟跃民。今天,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在打谷场里转圈圈。恰巧,小家伙提溜着一袋油条,来既定“分赃”地点,分给众娃娃。那娃娃们见了金黄的油条,哪还有客气的,到手之后,便往嘴里猛塞。这下可就要了郑桐的小命喽,见着金黄滴油的油条,他腹中饥火已经腾地燃了;再见娃娃们吃得那个香甜的模样,他彻底受不了了,一头就栽倒在地,临失去意识的霎那,脑子里还回荡着“油条”俩字。
这般糗事,叫郑桐如何说得出来,倒是一位叫蒋碧云的女知青说出了原因。薛向一听,还真是饿的,这帮知青居然连喝一个月的稀粥,平日里还得下地干活,这不是杀人么?
薛向听了,二话不说,便朝知青住的西厢房奔去。这西厢房和他所在的队长办公室,相隔倒是不远,百十米的距离。这西厢房倒不是寻常人家说的正屋、厢屋,就是一座两进的土屋,又矮又小,一间住男,一间住女,都是大同铺。男知青只有三人,因此简易的灶台便垒在男知青这间房里。
薛向奔进土屋,直朝灶台行去,取下锅盖,但见锅内果真是稀粥,甚至已经不能叫稀粥了,叫米汤都勉强,那粥清亮得可以照出人影来。
薛向前脚跟进门,先前一帮看热闹的也跟了进来,薛向冲人群中的李拥军骂道:“李队长,老子问你,队上每月分给每位知青三十一斤口粮,怎么还把人给饿成这样?”
李拥军被点了名儿,一边暗叹晦气,早知道就不往前凑乎了,一边埋怨薛向问得稀奇,知青饿肚子,他怎么知道,许是知青不知节俭,提前将粮食吃光了呗。李拥军心中这般思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大队长,还没到月底呢,月底才发粮食。”到嘴边的“可能是知青们吃得快了”的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什么屁话,没到月底,那上个月的粮食哪儿去了,没听见说,都喝了一个月的稀粥了么?再说不出个究竟,信不信老子叫你连喝一个月的稀粥。”见了知青们这般惨状,薛向没由来又想到远在南疆的大姐,生怕她也是过得这种日子,心中的邪火就压不住地往外冲。
李拥军吃了挂落,心中郁闷,脑子却飞速地转了开来,思考着原因。薛向也确实怪错人了,他薛向未来靠山屯前,李拥军已被蔡高礼整成了货真价实的不管部部长——啥也不管。也就这几天,李拥军才算恢复了副队长的威风,要他说出知青饿肚子的原因,还真是为难他了。
见薛向脸色越来越冷,李拥军急得直抓头皮。就在李拥军走投无路之际,知青们扶着郑桐跟了进来,由柳眉口中,薛向方才知道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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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屠龙缚虎除三害(10)
柳眉一说,薛向才知道,这帮知青根本不是每人每月领三十一斤粮食,而是每人每月只合十六斤。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帮知青正是十八九岁年纪,哪个不是饭量惊人,每天一斤粮食都得勒紧腰带,结果只剩一半,也就是五两粮食,不饿出毛病才怪呢。
薛向大怒,喝问李拥军平时是谁配发知青粮食,一问才知是和蔡氏父子一道跑路的铁勇铁副队长负责。这会儿,铁勇跑得没了踪影,薛向只好叫过仓管员老王一问,才知道不单是知青们的粮食被克扣了,就是社员们划算工分时给的评级也普遍偏低,竟然出现了队里的粮食没分完,还欠着公社公粮的诡异局面。
那多的粮食哪里去了?薛向心中揣着这个疑问,嘴上却命令开了:“李队长,你领着老王将仓库的种粮清点一下,将这些年欠着知青的粮食给老子补齐喽,村里的孤寡老弱也匀儿点,剩下的按人头,给老子分了。”
薛向话音方落,四周一片大哗,若不是碍于他揍蔡国庆、禁蔡高礼、屠杀大蛇积攒下的威望,早一窝蜂地骂开了。即使这会儿,众人只是嘴上惊叫,心中也怀疑起这城里来的大队长是否真的靠谱。这种粮,可是再过两月就要大用的,这会儿吃了,两个月后,种什么,秋收岂不是要绝产?
薛向双生虚压,止住了这片嘈杂,说道:“社员同志们请放心,种粮我心中有数。绝对不会误了农时。可现下,吃饭是咱们靠山屯的第一要务,这都什么年代了呀,咱靠山屯竟然还把来支援咱们的知青给饿晕了。说出去都丢人啊。就算不为这几位知青。咱们自己也要吃饱饭不是,先分了,若是我搞不来种粮,你们就把我给吃喽。”
薛向最后一句话,笑果不俗。众人听得齐齐乐了。实在是这个张口就骂、动手就捶的大队长。难得有这般幽默的时候。既然大队长说负责了,有饱饭谁不吃,谁脑子有毛病。
薛向自不会大言欺世,自打他进屯子。就惦记上社员们吃饭的问题了。后世说:吃饭靠两平,他岂会忘了后面的那个整杂交水稻的“平”。薛向知道这会儿袁龙平大概正在邻省搞杂交水稻种植推广了,心思早活泛开了:这江汉省嘛,还是由咱靠山屯拔头筹吧。
薛向一挥手。李拥军便领着众人去了。几位知青听着发粮食,眼珠子都绿油油一片,撒腿就要往外奔,却被薛向挥手拦住,说有事儿要跟他们讲,粮食会派人送过来。
众知青对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大队长一直是敬畏交加,敬是因为这大队长危难关头,救过自己等人;畏是这大队长开口老子,闭口球,心狠手黑,视人命如草芥,怎叫自己等人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