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外 第8节

  裴漠虽然疑惑,但还是依言起身,进了书房,很顺利地找到了书架上的这本书。
  他走了过去,可当手指触及到书架第二排左侧的《帝纪》时,裴漠却猛地顿住了。
  回头一看,李心玉果然倚在门口,朝他了然一笑:“我书房书卷众多杂乱,你倒是对此熟悉得很,一眼就找到此书了。”
  裴漠镇定的收回手,定定的望着李心玉。
  他知道自己败露了,李心玉是在诈他。
  裴漠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每次来潜入书房后都会细心地将书卷复原,李心玉是如何看出来的?
  她会杀了自己吗?
  第11章 琢玉
  接连下了数日的冬雨,梧桐落尽,寒菊凋零。时至今日,长安城天空的阴霾总算散尽,迎来了久违的太阳。
  清欢殿角门,一个伛偻的女奴推着泔水板车走过,敲了敲红漆小门,用暗哑难辨的嗓音道:“大人,奴婢前来收泔水了。”
  吱呀一声门开,走出一个挺拔英俊的少年。
  女奴抬起一张满是风霜的脸,额角丑陋的刺青在阳光下格外可怖。她细细打量了裴漠一眼,方垂首道:“小主公,近来可好?多日未有小主公的消息,三娘子甚是想念。”
  “我很好,勿念。”
  裴漠进院,熟稔地提起墙角的泔水桶送到板车上,压低嗓音道:“她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了。”
  “谁?襄阳公主?”
  裴漠动作顿了顿,方道:“上次去书房搜查,亦被她察觉,搜集情报之事需暂且搁下。”
  “她发现了!”女奴流露出着急的神色,“小主公,此地危险,你必须跟我离开!”
  “皇宫深似海,向来是有进无出,想要从这里出去,谈何容易?”
  “别怕,奴婢跟三娘子会想办法求那位大人,让他救你出去!”
  “他?那个人工于心计,城府颇深,我一向不赞同三娘子同他来往,更不会求他帮忙。”裴漠弯腰搬桶,露出了挂在腰上的佩剑,蹙眉道,“我自己会摆平,无需与虎谋皮。”
  女奴视线落在那柄修长的乌鞘宝剑上,倏地瞪大眼,道:“你的剑!这是……这可是你爹生前所持的青虹剑?”
  裴漠直起身,手下意识搭在剑鞘上,垂下眼露出一个不经意的淡笑来,轻声说:“是她为我赢回来的。”
  “她?李心玉?”女奴呆愣了一会儿,满脸不可置信。
  似乎想到了什么,女奴左右四顾一番,见四周无人,方急切道,“小主公,李心玉这女娃太可怕了!你须速速离开她!”
  裴漠道:“现在不是时候,蓉姨,我自有分寸。”
  “她既然知道你是裴家遗孤,却又故意将此剑送给你,你说她是何居心?于奴婢看来,她就是向你示威,提醒你裴家当年所遭受的灭门惨案。她既能将此剑给你,亦能让你死于此剑之下!小主公,你是裴家唯一的男丁了,奴婢对着你娘的尸首发过毒誓,要护你一生周全的,决不能让你栽在李心玉这恶女手中!”
  裴漠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或许,她并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堪。蓉姨,你不知道,当日在碧落宫做苦役时有人要我的命,是她出面救了我。”
  女奴仍是诸多疑虑:“小主公好端端的,是何人会突然要你的命?那些人是受谁指使,李心玉又为何会恰巧初现?难道这些,小主公都没有想过么?”
  书房中,李心玉放下手中的书卷,意兴阑珊地伸了伸懒腰。
  宫婢雪琴在一旁研墨,而红芍则捻了一小块香加入香炉中,霎时,满室馨香暖意,熏得人通体舒畅。
  李心玉爱美,连带着身边的内侍和宫婢,个个儿都是水灵俊俏的。李心玉看着雪琴和红芍精巧可爱的小脸蛋,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她一会儿刮了刮雪琴的鼻尖,一会儿又摸了摸红芍的下巴,惹得两个小宫婢咯咯咯笑个不停。
  而后忽然想起,已有许多日不曾见过裴漠了。
  自从那日在书房一诈,裴漠露了马脚,两人间刻意隐藏的那一层窗户纸也终究被捅破……她想要等裴漠的一个回答,可裴漠只是站在原处,就那么静静的望着他,好像早已料到今日,看透了生死。
  李心玉能怎么办呢?总归是前世欠这祖宗的,今生就当还债了罢。
  不过,他这孤标傲世的性子,若不磨一磨,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想到此,李心玉笑着推开给她揉腿按肩的两个小宫婢,朝外唤道:“白灵!”
  白灵立刻就进来了,将暗红色的武袍一掀,抱拳单膝跪拜道:“公主,有何吩咐?”
  “无事,问你一个问题而已。”
  “公主请讲。”
  “你觉得阿漠这个人,如何?”
  “那个打奴?”
  似乎惊异于李心玉为何突然提起他,白灵凝神思索了片刻,方诚实道:“天赋异禀,根骨极佳,如同一把利刃,用得好能杀敌,用不好会伤着自己。”
  李心玉点头。白灵的这个评价算是中肯了。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琢,不成才。”李心玉似乎下定了决心,颔首道,“他这个心高气傲的性子,是该好好磨上一磨了。”
  而后院角门的宫墙下,裴漠将最后一桶泔水搬上车,缓缓道:“蓉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也曾怀疑过,但我更愿意相信我的眼睛,她若真想杀我,根本不需如此大费周折,那日太子命人抓我时,在书房发现我曾动过她的卷宗时,她就早该下手了。”
  女奴道:“可如果,她是想狠狠地折磨你、羞辱你之后,再杀死你呢?别忘了,裴家身上还背负着刺杀皇后的污名,而她,是婉皇后的女儿……”
  裴漠微微蹙起眉头。
  在清欢殿的这些日子,裴漠体会到了迷失已久的温暖,这股温暖让他贪恋,让他着迷,以至于险些忽略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上一代的恩怨,的确是裴李两姓之间解不开的结。
  女奴躬着身子,抬起一双发红的眼睛望着裴漠,“即便她不杀你,可你终归是要复仇雪恨的,这笔账迟早要算清。”
  裴漠道,“蓉姨,你回去告诉三娘子和那个人,我的事由我来定夺,无需旁人插手。”
  “小主公,你……”女奴长叹一声,暗哑道,“听说襄阳公主貌美风流,你可否是看上她了?”
  女奴的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瞬间解开了裴漠近日以来的心结。
  他有些茫然地想,他一直不知道,为何看到李心玉和贺知秋来往自己心中会那么失落;为何在李心玉拒绝他的男宠之位时,自己又会那么不甘……却原来,是心湖为她起了波澜。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
  “你果然是动心了。”
  见裴漠怔愣,女奴摇了摇头,喟叹道:“小主公,奴婢看着你长大,是最知道你性情的。你承裴家遗志,是族中最为聪慧果敢的好男儿,可也是最重情义的,儿女情长之事,万望三思,尤其是襄阳公主那样风流随性的女子,逢场作戏倒也罢了,若是动了真情……”
  “公主,这后院腌臜,您怎么来了?”
  嬷嬷的声音兀的响起,接着传来了李心玉脆声的嗓音:“备车,本宫要去东宫一趟。”
  女奴仓皇打住了话题,最后目光复杂地看了裴漠一眼,便低头伛偻,推着泔水车离开了清欢殿。
  裴漠站起身,寻着李心玉的方向走去。
  奴隶没有主人的命令,不能随意出入前庭,故而裴漠只站在后院假山边的月洞门旁,抱剑而立,静静地望着手挽绫罗绸缎,前呼后拥穿过中庭的李心玉。
  她真是金玉堆里养大的姑娘,光彩烨然,无论走到哪里都仿佛是万丈红尘的最中心。
  或是心有灵犀,李心玉不经意间一瞥,也看到了裴漠。
  这是他们自书房事件后的大半个月里的第一次见面,两人都觉得恍若隔世。
  “带我一起去吧。”裴漠望着她,淡然道,“我会保护你。”
  李心玉一怔,知道裴漠这是在向她低头示好。
  她感到新鲜,回眸笑道:“不用了,有白灵在。”
  裴漠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李心玉说:“等我回来,过几日带你去欲界仙都的斗兽场玩。”
  闻言,裴漠淡墨色的眼睛一亮,展开一抹少年人青涩又鲜亮的笑意,轻轻颌首:“好,等你。”
  第12章 问药
  李瑨不在正殿,不在花园,亦不在水榭,李心玉一袭湘色刺绣挂银叶子的宫裳,晃着手上的银香囊,一边大摇大摆地闯到了书房。绕过几株湘妃竹,果然透过半开的西窗见到了太子的身影。
  李瑨披着件杏黄的外袍,伏在窗边的书案上,用一本立起的《孟子》挡住脸,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李心玉趴在窗棂处,李瑨仍未察觉。一旁的小太监要提醒,李心玉却是竖起一根食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太子哥哥!”
  李心玉突然出声,李瑨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将书案上的东西随手一盖,拿起那本《孟子》装模作样地念起经来:“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李心玉‘噗噗噗’笑个没停,说:“皇兄,你书拿反了。”
  “心儿,怎么是你?”李瑨这才浑浑噩噩地回过神来,长舒一口气,将《孟子》随手一丢,趴在案几上道,“吓死哥哥了。”
  “你在做什么呢?”李心玉伸长了脖子要去看李瑨藏着掖着的东西,李瑨却是死活挡着捂着,多半是什么不务正业的东西。
  李心玉了然一笑, “读个书也这般不认真,当心王太傅又要责备你了。”
  李瑨将手里的东西往书案下一塞,又挥手赶走了立侍的小太监,与自家妹妹隔着窗户一个屋里一个屋外的谈话。他问:“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次又想干什么?”
  李心玉笑得眼睛弯弯,手攀着窗棂,将下巴搁在手背上,一双玲珑眼对着李瑨眨啊眨的,说,“皇兄,过几日就是初一了,带我去欲界仙都玩玩呗。”
  上辈子,李心玉最大的心愿就是去欲界仙都开开眼界,可惜由于各种阴差阳错,这个愿望到死都没能实现。
  “行啊。”李瑨没多想,一口答应了,“只是,到时候要想办法瞒住太傅和言官们的耳目,否则又要被他们弹劾训诫,烦的我只想杀人。”
  没想到太子就这么答应了,李心玉颇为惊喜,追着他问个不停:“皇兄答应了?听说欲界仙都的金笼子里关着许多金丝雀儿,个个都是极艳丽的美人儿,是真的么?”
  “不仅有金笼子,还有银笼子和木笼子,关着的都是品阶身价不一的美人儿,男的女的都有。只要你够本事,什么销魂的美人儿都能挑到。”
  “那斗兽场呢?里面的打奴厉害吗?他们决斗时会死人吗?”
  “厉害,会死,至死方休。”李瑨短短几个字,就将斗兽场的血腥与残酷揭露无余。
  闻言,李心玉的笑淡了淡,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怕你那小打奴会被人捶死?”李瑨哼了声,翻了个白眼道,“舍不得他就不要去了,就他那个徒有其表的小白脸,绝对撑不过第一场。”
  李心玉回想起前世的修罗场,忍不住替裴漠辩解道:“他很厉害的,你不要小瞧他。”
  “哦?是么?”李瑨道,“到时候若他被打死了,你可不要哭鼻子。”
  李心玉幽怨地看着李瑨,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乌鸦嘴?
  “哎,心儿!”李瑨怕她生气,追出去讨好道,“哥哥不过是担心你会为那个低贱的奴隶伤心罢了。我养了七个打奴,个个都是百里挑一,可比试几场下来,如今死得只剩三个了……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李心玉瞪了他一眼,说:“你回去读书吧,我去父皇的养生殿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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