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外 第14节

  李心玉反问:“那我娘是你裴家杀的吗?”
  “自然不是。但事到如今,是与不是,又有何意义?”说着,裴漠嘲讽一笑,扭头望着劈啪作响的灶火,道:“公主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欣赏你有才,或许是怜惜你生的好看,又或许……”
  又或许,是为前世的自己赎罪。
  可这句话,李心玉没法说出口。她眼波一转,清澈的眸子眨也不眨的望着裴漠,微笑着问:“裴漠,你恨本宫吗?”
  “公主何出此言?”裴漠显出微微惊愕的样子,坚定道,“即便先前误信传言,对你有过误解,但我亦不会忘,公主于我有知遇之恩。公是公,私是私,我分的清楚。”
  见他如此认真,李心玉噗嗤一笑,笑得眼眶发酸。她说:“那便好,你要记住今日的话,一辈子都不许叛离本宫。”
  裴漠嘴角勾了勾,却没有急着回应。
  李心玉疑惑:“怎么,连个承诺也不愿意给我?”
  裴漠望着她,面上是难得的柔和,笑着说:“诺不轻许,我不负人。”
  “你这公狐狸,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李心玉抬眼看了看夜色,已是月上中天。她记得前世的裴漠饭量很大,此时夜色深沉,奴隶又一向没有合口的饭菜吃,他一定饿了。
  想到此,她笑眯眯道:“你会做吃的么?”
  裴漠以为她饿了,有些犹豫:“还是让庖厨来吧,我只会做些粗食,怕公主吃不惯。”
  “哎,别。”李心玉叫住他,又在膳房内环视一圈,指着竹竿上晾着的挂面道,“山珍海味早就吃惯了,你下面给我吃罢。”
  话一出口,李心玉有些别扭,总感觉方才那句话哪里怪怪的。
  好在裴漠还是个纯情少年郎,并未多想,颔首道:“好。”
  前世,裴漠也曾变着法儿的学做庖厨讨自己欢心,他向来是个聪慧至极的人,过目不忘,信手拈来,久而久之,厨艺竟有赶超清欢殿厨子的趋势。但若说李心玉最爱的,还是他亲手做的金玉汤面,简单平凡,却很温暖。
  裴漠随手拿起案板旁的蓝布围裙,抖了抖,系在腰间。他搬开炖着鸡汤的砂锅,热锅下油,单手磕了两个鸡蛋。蛋液一入锅中,如同唢呐炮竹齐声响,寂静的厨房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李心玉自小被宠大,十指不沾阳春水,前世的她不知道地里的庄稼是如何生长,不知道煮熟的鸡蛋要剥了壳才会变得白嫩香滑,甚至连吃鱼都要裴漠或侍从挑了刺送到嘴边,她才会懒洋洋张嘴吃下。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裴漠做菜,心中觉得新奇,忍不住凑近了去看锅里香喷喷的煎蛋。
  “公主莫要过来,当心热油溅到身上。”裴漠伸手将李心玉挡在自己身后,接着又在另一口锅中烧水烫面。
  李心玉在他身后探头探脑,使唤道:“你多放些面条。”
  “这里已经够一碗了,再多怕公主吃不完。”
  “本宫堂堂帝姬,向来挥金如土,还怕浪费一碗面条?放吧放吧。”
  裴漠无奈,又烫了一把面条,用竹筛捞出,装在大海碗里。热腾腾的面条上撒上一把干海米,用砂锅中熬了半宿的鸡汤一烫,顿时鲜香四溢。
  裴漠将两个金黄的煎蛋卧在烫面中,从砂锅中夹了个鸡腿,再点缀一把翠绿的葱花,将冒着热气的大碗往灶台上一放,随手解下围裙道:“好了,公主请用膳。”
  李心玉并不动筷,只笑道:“本宫不饿。”
  裴漠拧眉:“可你一口都没吃。”
  “还不是我的小裴漠秀色可餐?”
  见到裴漠一副局促的模样,李心玉摆摆手,道:“行了,逗你玩呢!这碗面本就是给你吃的,你受了伤,多吃点才会好得快。”
  裴漠犹豫着拿起筷子,将汤面拌了拌,又抬头看了李心玉一眼,似乎在确认她的决定。
  李心玉托腮望着他精致英俊的面容,笑道:“看什么呢?快吃吧。”
  裴漠是真的饿了,也不多言,端起碗大快朵颐。他吃得很快,却很优雅,并不会发出哧溜哧溜难听的声音,哪怕是历经四年奴隶生活,也并未抹去他刻在骨子里的贵族礼仪。
  见到他这副毫无防备的、赤诚的模样,李心玉只觉得心头莫名一软:十七岁的裴漠真的太可爱了。
  正感慨着,裴漠忽的抬起头抹了把嘴,墨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暖的笑意:“以后公主想对我好,直言便是,不必拐弯抹角。”
  李心玉:我要收回那句话,十七岁的小狐狸一点也不可爱!
  第20章 前尘
  这天夜里,李心玉做了个梦。
  这是自打重生以来,她第一次梦到前尘往事。
  梦里有她在碧落宫与裴漠初见时,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有她戏弄裴漠时,他那因恼怒而微红了的脸;有她与裴漠躲在书房的雕窗下,那个小心又热烈的初吻。那时,她的裴漠眼中没有仇恨,没有怨怼,满眼都映着她的笑颜,一遍又一遍撒娇似的恳求她:再亲一下,公主,再亲一下好不好?
  第一次醉酒失了分寸,与裴漠一度春宵,裴漠亦是一遍遍亲吻她的眼唇。那时的李心玉醉得不省人事,调戏完裴漠倒头就睡,哪还看得见他眼中的偏执?
  花开叶落,云卷云舒,真是一段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连空气都会散发出醉人的甜香。
  可惜再甜的梦境,亦如阳光下的泡沫,终有破碎的一天。
  梦里的她依然能体会到裴漠被按在雪地里时,那种无处可藏的恐慌。李心玉清楚地知道,与仇人之子——一个奴隶私相授受,这在父皇和太子的眼里意味着什么。
  她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还没准备好承担一晌贪欢带来的恶果。她喜欢裴漠吗?自然是喜欢的。可是父皇和哥哥宠了她十八年,她没法直视他们失望的眼。
  两相为难之下,她做出了最愚蠢的决定,用一种最玩世不恭的态度否定了自己与裴漠的感情。‘玩玩而已’四个字,真是最可怕的魔咒,亦是一切灾难的开始,它将她与裴漠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温情,击打得支离破碎。
  与武安侯郭忠家的亲事定下来的那日,李心玉亲手将裴漠的奴契还给了他,说:“本宫要嫁人了,不能再与你厮混,从今往后便许你自由,你走吧。”
  她自以为是的觉得,这是对裴漠莫大的恩许,裴漠或许应该对她感恩戴德。
  可裴漠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五指紧攥成拳,就那么看着她,用渐渐泛红的眼睛看着她。
  他说:“李心玉,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可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你只是个奴隶,是罪臣之子,而我是东唐唯一的帝姬!你让我怎么办,裴漠,以命相搏嫁给一个奴隶吗?”
  “你我同榻而眠、肌肤相亲时,你说过你最喜欢我。”裴漠手背上青筋暴起,握着拳头的手都在发颤。他一步一步逼近李心玉,将她整个儿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每说一个字都好似承担着巨大的痛苦,“你不要嫁给郭萧,不要去找别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他每逼近一步,李心玉就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她一把跌坐在软塌上,仰首漠然道:“裴漠,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给你时间又能怎样?与郭家的亲事已昭告天下,再怎么做,也是蜉蝣撼树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你当初招惹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们的未来是痴心妄想?”裴漠一掌拍在榻上,将她整个儿圈在自己怀中,狠声道,“公主,我是个认死理的人,你若无情,便不该来招惹我。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抽得了身吗?”
  “人生苦短,本就该及时行乐。不就是与你睡过一觉而已,有何大不了的。”李心玉亦被激起了怒火,口不择言道,“不然怎样,让本宫随你一同去死吗?”
  “我会让琅琊王助裴家昭雪,待我拿回裴家的东西,就回来娶你。”
  “不可能的……”
  “可能的!只要你信我,就可能!”
  李心玉摇头:“我不愿将性命和未来压在这种事情上,你我情分已尽,你……唔!”
  裴漠一把圈住她,俯身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那是一个凶狠而绝望的吻,热烈中带着刻骨的痛意,李心玉甚至尝到了鲜血的腥味和眼泪的咸味……
  “裴漠,你放开……唔!”
  她挣扎,捶打,裴漠却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将她的双手按在榻上,欺身吻得更深沉……不,严格来说,那已经不是情人间的吻了,更像是困兽绝望的撕咬。
  啪——
  耳光的清脆响声回荡在屋内,震醒了两个绝望的人。李心玉怔怔地看着裴漠脸上的巴掌印,手颤抖着,细嫩的掌心疼到发麻。
  那一巴掌打在裴漠的脸上,也打在了她的心里。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裴漠的眼睫上挂着未干的泪水,嘴角淌着殷红的鲜血,就那么看着她,极慢极慢地绽开一个凉入骨髓的笑意。
  他起身,摸到书案上的裁纸刀,将锋利的刀刃握在手里,居高临下地盯着李心玉,如同发狂的饿兽盯着猎物。
  “你想干什么?把刀放下!”李心玉仓皇后退,扭头朝外喊道:“来……”
  一句话还未出口,裴漠猛地压住他捂住她的嘴,哑声道:“嘘——,安静。”
  他要杀了自己!李心玉浑身发颤,惊恐地看着裴漠举起了裁纸刀。
  她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刀刃落下的那一刻,她只能逃避似的闭紧了双眼!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到来,有什么温热黏糊的液体淅淅沥沥地滴到了自己的脸上。她颤巍巍地睁开眼,看到裴漠死死咬着苍白的唇,后颈处的头发连着衣襟,一片鲜血淋漓。
  他竟是连皮带肉,生生地将后颈的奴隶印记给毁去了!李心玉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疼痛,这个疯子!
  裴漠慢斯条理地撕下袖子,草草包扎了伤口,问:“李心玉,你爱过我吗?”
  “现在纠结这个还有何意义?”
  “你爱过我吗?”
  “裴漠,你疯了?”
  得不到答案的裴漠笑了声,平静道:“懂了,你不爱我。”
  李心玉挣脱他的手,胡乱地擦着满脸的鲜血,哆嗦着说,“我放你自由,你也放下仇恨,出宫去过安稳日子,好不好?”
  裴漠盯着她,轻轻点头,一句“好啊”才刚说出口,眼泪就滴了下来。
  那是裴漠第一次哭。
  他走了,带着一身疮痍满手鲜血,再也未曾在长安露过面,李心玉的心也空了。
  半年后,皇帝李常年因服食过多丹药而亡,李心玉的婚事因守孝而耽搁了一年。
  次年,登基不到一年的李瑨大兴土木,终日游戏人间不理朝政,丞相和许阁老忍无可忍,直言面谏。丞相痛斥李瑨昏庸无能,却被李瑨斩杀于殿外。许阁老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横征暴敛,东唐疲弊了多年,积攒的民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以琅琊王为首的叛军来势汹汹,一路直逼帝都。
  兵临城下,李瑨害怕了,终日躲在后宫不敢出来。想了想,李心玉还是主动去找了他,给他做出了抉择。
  她笑着说:“皇兄,让我嫁人罢,郭家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啦。”
  于是在先帝三年新丧未满之际,新帝匆匆操办了襄阳长公主的婚事,企图借妹妹拉拢武安侯郭忠的五万兵马。
  出嫁那日,天阴沉得可怕。李心玉穿着最昂贵的金丝牡丹红罗裙,戴着最精致的百鸟朝凤冠,却仍觉得满目的萧瑟凄凉。
  坐上驸马郭萧的马车后,太子哥哥曾策马追着她的马车追了很久。他痛哭流涕地嘶吼着,他说他对不起她,因为他的安稳是用妹妹的幸福换来的。
  他说,我是个失败的皇帝,原谅我,心儿。
  郭家常年带兵在外,举家定居在幽州,李心玉嫁给了郭家,自然也要跟着北上。
  郭萧早就仰慕李心玉美色,一路上都十分殷勤,嘘寒问暖。可当送亲队过了黄河的那晚,却突发意外。
  叛军早埋伏在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包围了整个送亲队伍。身边仅剩的女侍卫白灵被捕,李心玉成为了叛军的俘虏。
  她被独自软禁在叛军攻破的城池里,等待叛将前来裁决的那短短半个时辰,是她此生最难捱的时刻。她不知道等待自己是什么,是羞辱还是死亡?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门外总算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听见看守在门外的士兵沉声道:“裴将军。”
  李心玉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起身,瞪着惊恐的眼睛望向吱呀被推开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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