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不识酒沾唇 第30节

  眼看着宣凝就要置气,徐锦便出声提醒道:“师尊,还有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呢。”
  “说。”
  “您记不记得,去年长老们在魔域救了几个被魔修掳去做炉鼎的少年,你挑了个收作了徒弟?”
  “有点印象,我好像挑了个最好看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柏少寒。”
  第37章 桃源之外
  “哦,柏少寒他怎么了?”
  徐锦无奈道:“师尊忘性真大,方才不是说到上个月的渡业大会么?拔得头筹的便是柏师弟,回来后茶不思饭不想,说什么也不愿再在蚀艮峰上炼丹了,要去巽风长老座下修无情道。”
  “稀奇,放眼整个修真大陆,修成无情道的也是凤毛麟角,毕生都耗在上面的大有人在,让他再斟酌斟酌罢。”
  “可柏师弟心意已决,近来也不再与我们一同练剑了。”
  “岂有此理?他翅膀硬了,觉得呆在我这蚀艮峰是折辱他了?”
  宣凝因不能下山,正心中郁结着,正缺个发泄的出口,当即就出了秘境去找人,剩下一众弟子面面相觑。
  她翻遍了八座峰也搜寻无果,最后在山门外台阶上,发现了醉倒在地现出仙鹤原形的门童,迟疑片刻后也追下台阶,果然看见了负剑下山的少年,腰间还挂着个酒葫芦。
  人赃并获。
  她喊道:“柏少寒!站住!”
  少年回头,警惕地拔出长铗,夕阳照在赤红的剑身上,璀璨更甚晚霞,却暖不了他眼里的寒霜。
  算算时间,这应当是近二十年前的柏少寒,彼时他还不是心狠手辣阴晴不定的柏宫主,也没遮挡面容,眼神虽有些少年人的孤傲,但绝不像隔着纱布那般瘆人。
  他看清来人是谁后,收起剑,也不行礼,只淡淡颔首道:“师尊,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没来,你不就擅自下山了?”
  宣凝虽一脸严肃,可光溜溜的脚背上还沾着草叶,怎么看都不太着调,柏少寒懒得和她说理。“你来没来,我都是要下山的。”
  “去哪儿?为什么不向我禀报?”她这会儿是真生气了,掌心已凝聚出灵火,蓄势待发。“今天非得教会你什么叫尊师重道!快出剑,我倒要看看你多大本事。”
  柏少寒的手却迟迟未握上剑鞘,只静静问道:“师尊,你下过山吗?”
  宣凝以为要拿她偷去庙会说事,便矢口否认道:“没有。”
  他没接茬,而是继续道:“我说的下山,不单指天邑城,还有更远更辽阔的土地。师尊你也知道,最近城外饥荒不断,夜息又出现了,我必须去看看。”
  “宗门不是已经派人带着储血珠去救那些疫民了么?”
  “不,夜息不会平白无故现世,定是魔修为之。”柏少寒垂眸道:“实不相瞒,当初和我一起被魔修掳走的,还有相依为命的家兄,至今仍生死未卜,也许此行,能找到线索。”
  “做了魔修的炉鼎,且时日已久,只怕是性命堪忧了。”
  “弟子知道,但还是不愿放弃。”他面朝如火的夕阳,“我拜入宗门,不是想早日飞升过神仙日子,而是为了解救那些和我一样经受魔物摧残之人,行凡人不可行之事,知凡人不可知之物,修仙者本该如此,不是么?”
  宣凝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少年,掐灭灵火,合掌道:“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去。”
  “但大家都说,你必须待在宗门里。”
  “哼,他们管不着,我每年溜去庙会,不是照样也瞒过了所有人么?”
  言罢,宣凝才意识到说漏了嘴,讨好地笑道:“你会帮我保密的,对吧?”
  不苟言笑的少年只凉凉瞥了她一眼:“师尊,你脸上糖渍没擦干净。”
  她惊得伸手一摸,果真如此。
  柏少寒正色道:“其实大家都知道你去庙会的事,但天邑城尚在仙门的管辖范围,因此无妨。但现在不然,师尊,你会违背宗门历代定下的规矩,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不会反悔。”
  她说着,已经施展轻功抢先一步出发,柏少寒也紧跟其后。
  他们飞了约半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一个偏僻的小村落,慎重期间,二人落地之前都施了隐身术。
  按理说村落都选在依山傍水之地,好开垦田地,种些庄稼养些牲畜自给自足,可这儿别说田地荒芜,就连草根和树皮,都被刨得干干净净,只剩树叶逃过一劫。明明太阳才落山不久,正是赶牛回棚的时候,可家家户户早已锁门熄灯,牛棚里空空如也,万籁俱寂,唯有夜息香浓郁的甜味,仍活跃着往口鼻里飘。
  “怪了,沾染了夜息的人,不是只吃活人的血肉么?”
  “师尊久居宗门,只听说过夜息,却不知饥荒时本就如此,能吃的都吃完了,就没法挑了。如果再去看看后山,就会发现,连坟里的尸体都被刨了。”柏少寒似乎不是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平静道:“分头行动,若是发现魔修的踪迹,就传音报信。”
  宣凝试探着敲了几户人家的房门都没得到回应,她没见过什么凡人,只知道他们身体极其脆弱,以自己的修为,若是强行破门,会不会收不住功力而伤及无辜?
  正思忖着对策,就见不远处有个人跌跌撞撞跑过来,她大喜,显露出身形,正要过去询问,就听他惨叫一声,头颅突然熊熊燃烧起来,他本就虚弱,因而倒地只翻滚几下便不动了。
  清甜的空气里又添了油脂的香味。
  自燃?是魔修的法术么?
  她疑惑走近,却发现并非如此,树上跳下来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迫不及待啃食尸体,茹毛饮血,急了咬到骨头,发出磨牙般刺耳的声音。
  宣凝哪里见过如此野蛮的画面,当即喝道:“住口!”
  女人受到惊吓,后退几步,从她身上掉落下来几颗火石和树枝。
  原来不是什么魔修,只是染上夜息的村妇,饿得发昏,只得选择守株待兔的捕猎方式。
  人被逼到绝境时,残忍程度并不亚于妖魔。
  宣凝只好割破指尖,给她服下几滴血,村妇的神智总算清明了些,痴痴望着她无暇的面庞,问:“姑娘,你是神仙么?”
  “我是五蕴宗的宣凝长老。”
  村妇神色呆滞,没听懂。
  “你没听说过我?五蕴宗没有派人给你们送过治好夜息的血么?”
  对方依然没反应。
  她觉得不对劲,明明每月都有取血,明明回来的弟子禀报说疫民都已得到救治。
  宗门办事通常滴水不漏,怎会有遗漏?
  村妇反应半天,终于听明白了“治好”二字。扑通一声就跪在她面前,颤颤巍巍解开了衣襟。
  怀里是个婴儿,奄奄一息,只会本能地吮吸,却是连血水也没有了。
  “仙子,你救救我儿子吧,哪怕只带他离开也行,他跟着我活不了的,求求你……”
  她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宣凝忙接过婴儿,村妇如释重负地露出微笑,下一步,竟是手握成拳,强行塞进自己嘴里,刺耳的咀嚼骨头声再次响起,宣凝瞳孔一震,女人已怪叫着窜回树上。
  她回过神想去追,却感到刺痛,低头看见那不足月的婴儿,正啃咬着自己流血的手指。他未发育完全的稚嫩牙床上,生生冒出两排和成人一般完备的牙齿。
  宣凝终于崩溃了,双手捂住眼睛。
  婴儿没有掉到地上,被赶来的柏少寒接住了。
  见宣凝失神的模样,似乎也在预料之中,道:“师尊,这婴儿和她母亲染上夜息应当有好些时日了,中毒太深,少量血没用。”
  宣凝柔顺的睫毛在指缝后轻颤,道:“那我们把他带回去治。”
  “不,师尊,你要取舍。”他握着宣凝手腕,拉下她挡住视线的手。“选病得较轻的,才能救下更多人。”
  “什么意思?”
  “抬头,看树上。”
  她睁开朦胧泪眼,发现枝头那一簇簇,根本不是叶冠,而是黑压压的人。
  全都是染上夜息病入膏肓的村民,几百双眼睛在黑暗里畏惧又渴望地窥伺着她。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血够的么……”
  仅仅一个村庄的感染人数,就远超上报的数十名。
  “夜息横行肆虐,哪怕你全身血液枯竭,也远远不够。”柏少寒道,“但师尊已经尽力了,师祖不让下山,也是怕你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了。”
  他望向来时的路。“启程回山吧,师尊,若是师祖问责,便说是我骗你出来的。”
  宣凝没动,只沉默着帮少年把怀中病婴用襁褓裹好,然后回握住他的手,道:“我,还不够尽力。”
  少年愣住,眼里第一次有了些暖意。“师尊果然是不会反悔的人。”
  “嗯,走吧。”
  她擦干眼泪,跟着柏少寒离开了这个绝望的村庄。
  这一晚,宣凝终于从编织了多年的桃花源美梦中醒来,她的心,也飘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此后,二人便时常结伴下山,去往一个又一个疫地,边救治百姓边寻找魔修下落。彼此也渐渐熟络起来,柏少寒不再提转去巽风峰的事,但无情道却依然在修。
  只是迟迟未修成罢了。
  宣凝总是问他:“你为何非修无情道不可呢?”
  “若是修成,境界超然,非别道可比拟。”
  他每次都这么回答。
  真是个道痴,宣凝嘀咕着。明明整个蚀艮峰里,他的修为已经仅次于自己了,应付普通魔修绰绰有余。
  柏少寒只笑笑,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山下买的糖渍苹果哄她。
  水声潺潺,人影交叠,少女枕着少年的肩睡着了。
  但他们关系亲近,旁人总是看在眼里的,被吹多了耳边风,宣凝看向自己这徒弟的眼神也有些不自然。
  她再三纠结,终于忍不住在某日追问道:“你修不成无情道,可是道心不稳、已有意中人?”
  “弟子愚钝,尚未悟透罢了。”柏少寒垂眸。
  “愚钝?我看你聪明得很,只是故作糊涂。在你心里,我自然要排在修行后面,是不是?”
  被戳穿的柏少寒没抬头,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师尊是上仙转世,与天同寿,我不过肉体凡胎,终要入土,怎敢妄自肖想?”
  满怀济世抱负的孤傲少年,此刻将一颗心低在尘埃里,可惜单纯如宣凝,未能看透,只觉他反常,定是敷衍自己。“我就再问你一次,可有意中人?”
  柏少寒萌生退意,不敢回答,匆匆告退。
  但宣凝想知道答案,她在坊市间听闻有先知者,通晓万物,于是便去拜访。
  回忆是碎片式的,画面较为跳跃,我们未能知晓先知的面目,只看到宣凝回来时,带着五瘟塔。她按先知吩咐的,取下浮雕里冬瘟使的蝎子,藏在柏少寒枕下,入夜,浮雕化成通体雪白的骨尾蝎,倾听他识海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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