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
曹大人和马大人也一齐笑道:“王大人一席话,下官茅塞顿开。”
方才那个满口质疑之辞倪大人不说话了。从他的方向,只传来叮叮当当的茶盏声响,似乎是在大口喝茶。
王积翁打了个哈哈,笑道:“下官就是这个毛病,话太多,经常唱独角戏,在皇上面前也改不了,大伙莫怪。不过话说回来,下官这一番活动,也不是没有私心。下官一直仰慕文山公的为人,这是众所周知,没什么好遮掩的。”转头笑道:“谢大人当年,不是也与文山公交情匪浅吗?不知文山公为谢大人手书的那篇《座右自警辞》,谢大人还留着吗?”
谢昌元道:“文山公的……墨宝,下官自然是珍重之至。”
王积翁笑道:“这可羡煞下官啦。谁不知道,文山公的诗、文、书法,都是当世一绝,他的那支笔,清劲纵任,翻转灵动,说是超凡脱俗,也毫不为过。就说他那句‘簸扬且听箕张口,丈夫壮气须冲斗’……”
王积翁侃侃而谈,谈起了文天祥的诗文书法,其余几人这才放得开了。吟诗作文本是这些故宋文官的老本行,当下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这个引他一句诗,那个化用他一句词,就连那个倪大人也跟着讨论了几句。厅里慢慢充满了热闹的空气。
奉书的心中被自豪填满了,忽然又有些沮丧,想:“我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只怕连爹爹的一个零头都及不上,比这些汉奸也都差得远,枉做了丞相的女儿。”
只听谢昌元不无遗憾地道:“如此才华,可惜啦。”他只说了这几个字,但言外之意很明显。文天祥既然已经沦为阶下囚,埋没在木枷和铁链之下,自然再不会有什么诗文妙句传扬开来。
王积翁忽然神秘兮兮地说:“文山公近年落难,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可下官最近也得了一份他的墨宝,不敢擅藏,请大伙过过目。”说着,只听纸张声响,似乎是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叠纸。
几人同时“咦”了一声,接着是椅子蹭地的声响,有人站了起来,朝王积翁凑过去。
谢昌元激动着声音道:“这是……这是文山公的字!这是一封信哪。王大人,这是他写给你的信?”紧接着又喃喃读了起来,读得抑扬顿挫,似乎信中还附了诗。
王积翁话语中掩饰不住得意,笑道:“下官哪有这个福分,让他专门给我写信?这个嘛,说来话长,当初下官奉命去兵马司开导文山公,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挨他的骂,可是一进门,却看到……嘿嘿,吓了我一跳……”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曹大人、倪大人、马大人齐道:“看到什么?”
王积翁坐回座位,叹了口气,道:“文山公满面泪痕纵横,竟是哭了不少时候啦。”
奉书差点叫了起来,连忙捂住嘴,差点把橱柜里的一叠瓷碗碰倒。
另外几人也吃了一惊。谢昌元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文山公……”
王积翁道:“那间小牢房,不瞒大家说,若不是文山公坐在里面,下官是一刻也呆不住的。那一小片方寸之地,处处阳光暴晒,遍地秽臭,每走一步,都能踩到腐烂的死老鼠,更别说旁边垃圾房里的泔水味、霉味,周围犯人身上的汗味、狐臭味,真可谓是诸气萃然。别说文山公,王某在里面待了小半个时辰,也快哭啦。我当时还心中窃喜,以为文山公熬不住这等苦楚,因此流泪,便上前好言劝慰,只道能劝得他动,为皇上立个大功。”
谢昌元跟着叹了口气,没说话。
王积翁道:“可是我再上前一看,才知道文山公到底是为什么伤心。他手里攥着一封信,信上的字迹扭扭捏捏的,文辞也不怎么样,似乎写信的是个小姑娘。我凑过去一读,原来那写信的,竟然是文山公的宝贝女儿。我一直以为文山公的家人已经全都死于战乱了呢。”
谢昌元“啊”了一声,道:“文山公在狱中,居然还能收到家信?”
王积翁叹了口气,道:“这信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寄来的。文小姐在信中说,她如今沦为人奴,所受待遇非人,被诸般人严加相逼,眼见清白不保,祈望爹爹救命。”
奉书在橱柜里无声地惊呼:“二姐!”
柳亭说过,枢密院的人命令她给父亲写信。若是不写,就会把她送到蒙古人房里任人糟蹋。
可是柳亭却始终没等到回信。奉书想起二姐那个无动于衷的眼神,想起她淡淡地说:“爹爹?爹爹什么时候管过我?”
其余诸人也立刻明白了,唏嘘了好一阵子。曹大人叹道:“张大人这件事,也做得绝了些。毕竟是娇生惯养的相府小姐……”
王积翁道:“文山公捏着那信,已经不知呆了多久啦,跳蚤爬在他身上,他也不知去赶,还是我给他捉掉的。我安慰他说,毕竟小姐如今是生非死,勉强也算个好消息。他却只是流泪,痴了一般,反反复复地只是说,爹爹不好,爹爹对不起……”
奉书心如刀绞,泪水扑扑地流下来。
谢昌元嗟叹许久,道:“人谁无骨肉?下官也有女儿,要是她们……唉,唉!文山公也不是神仙,自然割舍不下。”
王积翁又道:“我像哄小孩儿似的,哄了他好久,他才慢慢好了。我试探着跟他说,要不就退一退,向皇上跪一跪,别再管那些虚名,骨肉团聚才是最要紧的。”
谢、曹、马三人齐道:“他怎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柳亭没等到父亲的回信,觉得父亲不管自己了。现在,看看真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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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气歌》写于1282年夏,也就是几个月以前。正气歌序言里详细记述了文天祥当时的生活环境,比文中作者的渣描写要生动多了。现抄录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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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沓,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第155章 0142
·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王积翁道:“文山公冷静下来,问我这是不是张弘范张大人设的计。张大人此前一直在与枢密院通气,寻访文山公的妻儿,我自然不必向他说谎。文山公擦干了泪,向狱卒讨了纸笔,说要给写封信,托我带给张大人。”
只听得哗哗纸张声响。谢昌元颤声道:“就是……就是大人手中这封信?”
王积翁道:“我看文山公笔走如飞,顷刻间就写了满满三页纸,然后又要了几张纸,略一沉吟,又写下几首诗。他一边写,我一边在旁边叹为观止。到底是状元郎的手笔,那篇文字字饱含血泪,却又不卑不亢,既是请求,又有点威胁的意思。那几首诗更是看得下官潸然泪下。他这是以笔为刀,张大人也是文人,要是看了这信,绝不会无动于衷。唉,下官口拙,还是不说了,大家亲眼看看便是。”
曹大人一面翻动纸张,一面连声称赞,道:“嘿,倘若我是张弘范,见到他的这一篇诗文,一定是会惶恐无地,愧不当初,赶紧将文小姐接出来好生相待才是。”
谢昌元干涩着嗓子,慢慢念道:“……有女有女婉清扬,大者学帖临钟王,小者读字声琅琅……朔风吹衣白日黄,一双白璧委道傍……啧啧……雁儿啄啄秋无粱,随母北首谁人将……呜呼三歌兮歌愈伤,非为儿女泪淋浪……啧啧啧……字也好……”
倪大人淡淡道:“好诗,好文,好字。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这下也打得动了。”
马大人忽道:“那张弘范见到信,怎么说?有没有再为难文小姐?”
王积翁忽然冷笑道:“张弘范?下官去见文山公的时候,是前年春天。那时候张弘范已经去世快一个月啦,文山公却不知道。下官想把这信烧给张弘范看,可又有点儿舍不得,嘿嘿,只好自己留着啦。”
奉书眼前一花,心头如同挨了一刀,捂住脸,狠命咬住嘴唇,心中喃喃道:“姐……二姐……”
她记得那一天。她记得那个微微冒泡的药罐,墙上的那一柄宝剑,还有张弘范垂死的病容。而张弘范的死,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倘若张弘范不死,二姐的命运也许就会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