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低头看时间,凌晨两点多。明知晚到已经不可能有回应,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发了条消息过去:听说你回北京了?
  手机留在电视柜上,人爬上床。
  可刚裹上被子,手机又响了,漆黑电视屏幕上的一片莹白的反光,不间断的震动,是来电。断了又打,打了又断……
  她不停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他只是拜托自己办一件事,答应了,也办完了,就该结束了。
  如此反复多次,确认不会说出任何不成熟的话,这才去接了电话:“喂?”
  夜太静,恍惚听到自己的回声。
  那边,有金属敲击的清脆音。扑面而来的就是那股浓厚刺鼻、难以挥发散去的机油味,仿佛空气都是有颜色的。斑驳的黑色。
  “见谅归晓,”路炎晨说,“这几天家里有急事才回来,不太能抽开身——”
  “没关系,”她答,“我后天要离开北京,又是快春节了,不方便把小孩拜托给朋友。听说你回来了,正好问问能不能来接一趟孩子。”
  “后天?”他语气不太确定。
  “要不我开车送过去吧,明天我过去,就这么说定了。”
  电话那头的人又默了半晌:“麻烦你了。”
  “没事,正好我能帮。”
  “挂了。”他说。
  断了线。
  路炎晨将手机放在水泥地上。厂房里就剩他一个人。
  先前将一辆报废的车拆得七零八落,现在,躺在底盘的阴影下,视野狭窄,真像回到十几年前:自己躺在满是污渍的海绵垫上,看到归晓猫腰瞧自己,背对着照明光的尖尖的小脸,还有撒娇似的想要拽牢他的那只手——
  那时她将所有感情都依托在一根电话线上,见不到摸不着,有多可怜他能不清楚吗?
  “……我在攒钱,你等着,我考上大学就能去看你了。再说一分钟好不好?”
  “……想我了没有,哎,怎么办,都没共同语言了,你不能和我多说几句话吗?”
  “……我这学期住校了,好可怕,一个宿舍十二个人,宿舍过道都摆着床。”
  “……坏了,我妈知道我早恋了。”
  “……我最近家里不方便接电话,你别打给我,等我找你。”
  “……路晨。”
  “……挂了。”
  ……
  路晨。
  她叫他的名字,就是这世上最动人的声音。
  清晨,归晓给小楠收拾好箱子。
  带他来时是个旅行袋,她到北京给小孩添置不少东西,一是觉得他可怜从小自己照顾自己,二是按照现在七、八岁小朋友的打扮给他置行头,让他能尽快融入这个环境,免得被人排挤……猛要把小孩送到他那里,她竟还担心,那个破修车厂能不能再住人?
  可秦小楠听说路炎晨回来了,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去那个乡村小镇,去见他路叔叔。归晓看小孩这兴奋劲儿,也没耽搁。带上他,开车离开了市区。
  等到了镇上,是两个多小时以后了。
  两年前匆匆回来聚会,没来得及到镇上逛逛。如今看着变化还真大,三层小商场倒闭了,那个卖羊肉串的摊位和阿姨也不见了,台球厅的地方开了一连串的小门店。
  泥土路也换了柏油路,不变是唯有那条长长的不知源头终点的河,还有河畔几十年长成的望不到尽头的两排杨树。车开过去时,有两三撮学生在冰面上玩闹,有少年追上个女孩子,拦腰就扛到肩上,引来一阵笑声和惊呼……
  秦小楠来了北京后没到过郊区,更别说去乡下村子。他始终趴在副驾驶位上,挺激动地打量他路叔叔出生成长的小镇。
  归晓踩下刹车,停在了几米高的大铁皮门前。
  多年反复出现在回忆中的地方就在面前,归晓隔着前挡风玻璃,看着半敞开的铁门,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身边秦小楠叫她。
  她回神:“到了。”
  “到了?”秦小楠好奇看外边,这就是归晓阿姨说的那个汽车修理厂,“好大啊,比我想的大多了。”
  是好大,好像又扩建了。
  归晓去传达室报路炎晨的名字,看门的大叔眯着眼,瞅着她和秦小楠,“好奇心”三个大字坦然写在脸上:“等会啊姑娘,我给里边打电话。”
  她透过不太洁净的玻璃窗望出去,看他走出来。
  素净的白衬衫,黑色棉服拉链敞开着,显是刚随手拿来套上的,倒像少年模样。不过手上没修车工具,因为要避着风里卷着的沙尘,眯了眼,透着玻璃瞧她。
  不带任何感情。
  归晓拎了箱子出去,被他接过去,刚洗干净的手,有刚被水浸过的干净冰冷,挨上她。“新买的? ”他察觉不对劲。
  “嗯,东西多装不下,就买了个新的。”
  他颔首:“等会儿给你钱。”
  归晓原本想送到门口就走,可他拿了箱子就走,秦小楠又自然牵着她的手将她往里带,踌躇着,跟了上去。这里果然是扩建了,比先前大了两三倍,水泥地上清爽干净,吊起来或是停放的车分了两排,每辆车旁都有工人在忙活。
  从迈进这个铁门,她就觉得虚幻。
  秦小楠快走几步,去问路炎晨厕所在哪儿,路炎晨指了指门外,告诉他要去大院的右侧一个小房间。秦小楠急着就掉头跑了。
  她跟着路炎晨,走到厂房最尽头,推开的铝门半开着。
  迈进去,是办公室和一排休息室,里边人透过玻璃看到两人,多少都会追着再望上几眼。他也没太在乎,带她走到最尽头,推门。
  高敞的屋子没有多余的摆设,谈不上什么家具,有床有柜子,不新不旧但也不是多年前的那些。可大体位置摆设都没变,一如过去。
  他将箱子往门边的暖壶旁一搁:“厂里冷,别急着脱棉衣。”
  可说完,他反倒将身上的棉服脱掉,丢去沙发上。顺便,抄起茶几上丢着的半盒烟。
  “我和你交待两句就走,”归晓站在门边上,随手将自己的防寒服的领口拉到鼻尖下,“秦小楠的事我帮你办好了,还缺户口本,你要拿来户口本,补上手续。”
  他将长袖衬衫的袖子撸到手肘上。低头,想点烟。
  “我出差会很久,到时候会让我表弟带你们去办入学,”她说,“正式借读,你多余的钱不用出,只是那个小学没有住宿,可能你要想办法自己解决租房的问题。毕竟如果是住在这里,离学校太远了。”
  火石摩擦的一声轻响,小小的火苗从他指尖蹿起来。
  “我给他买了些衣服,旧衣服挑好的留了,不太好的都扔了。现在小孩家里条件都好,你以后带他也要每年给他买点新衣服。和身边同学太格格不入会受排挤欺负,”归晓又说,“不用太多,平时有校服。差不多……就这些了,你还有想问的吗?”
  火苗落上烟头前一刻,将点未点,路炎晨却忽然松开手指。火焰熄灭了。
  他将咬着的烟取下,揉断,抬眼直视她:“还爱我吗?”
  第十章 奢侈的爱情(3)
  两人对视。
  说不出,说不出不爱,可也没法违背良心对一个要结婚的男人说爱。
  这寂静的一刹那,她仿佛看到曾经的少年在这里将自己从地上拉起来,护在身后,所有的被压抑被强迫遗忘的情感都涌上来,吞没了理智——归晓插在口袋里的那双手,握着内衬一层布,紧攥着,攥得手指的每个关节都在酸胀吃痛。
  她听到自己轻声问他:“白涛昨天和我说,你要结婚了?”
  没有回应。
  路炎晨将揉断的烟丢进塑料垃圾桶里,去摸自己裤子口袋,全然忘记半盒烟就在另一只手上捏着。归晓看着他做这些,再看到他停住全部动作,僵了半晌,再将手里那个烟盒也在掌心揉烂,扔进了垃圾桶里。
  “……路晨?”她叫他。
  路炎晨终于抬眼,自嘲一笑:“对。”
  喉咙口有什么冲上来,哽着她:“什么时候?”
  “下月。”
  “……恭喜。”
  他摇头,不再说什么。
  一阵冷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在归晓脑后,门被恰到好处的推开,是秦小楠。
  小孩应该是在门外偷听了全程,进来时目光是无措的,小心挪到归晓身边:“阿姨。”
  归晓回了魂,眼睛发酸,可还是努力平复着心情:“路叔叔要结婚,会很忙。我路上提醒你的话你自己也要惦记着。还有——”本来想说让秦小楠要对未来路炎晨的老婆乖一些,毕竟要和人住在一起好几年,可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
  最后,她摸了摸秦小楠的头,顺便把他脸上不知哪处蹭得一小块黑抹去:“还有,如果被欺负了记得我说的话,转学生都要过这个坎,没事,久了大家就接纳你了。”
  门外有人叫路炎晨的名字,是个女人声。
  “你继续忙吧,”归晓说,“我走了。”
  “等等,”路炎晨打开电视柜下的抽屉,翻出黑色皮夹,“箱子钱给你,多少?”
  “一百。”她说。
  这个箱子牌子很有名,铝合金外形也非常好认,可归晓料定路炎晨这么多年在部队上呆着,不会有时间关注这种东西。
  果然路炎晨没怀疑,从皮夹里抽出了五、六张红色票子,没等递给她,自己又改了主意,将钱包里所有红色百元钞票都掏空了,递给她:“秦小楠的衣服,还有在你家住这些天,麻烦了。”
  “不用算得这么清楚,”她象征性抽走两张,“你在二连浩特也帮过我。”
  外边的人估计是因为路炎晨半天没答应,等得没耐心了,主动开了门。
  “叫你也不出来,有客人?”
  归晓回头,撞入眼帘的那张脸——是赵敏姗。黑长直的头发披在肩上,黑色的棉服和同色围巾,很简单,很漂亮。主要是人漂亮,如何一副装扮都不会不妥。
  两人互相看着,赵敏姗也是意外:“你是……归晓?还记得我吗?二班赵敏姗?”
  归晓“嗯”了声:“你真没变,还那么漂亮。”
  那时他们年级最有名的就是归晓和赵敏姗:一个是身边好友都是退隐江湖的大哥大姐级人物,莫名其妙让人感觉惹不起的小姑娘;另一个是念小学就因漂亮而出名,进了初中更是出落得附近七八个村子的年轻男孩都喜欢追着,堵上几次的漂亮姑娘。
  赵敏姗柔声笑:“你才是变好看了,我差点没认出来。原来路晨他妈说的朋友就是你啊?真是巧,路妈说今天有个他的朋友来,我想着他这么多年在外边认识的朋友我都没见过,就来看看,大家认识认识。没想到是你,真是巧。”
  赵敏姗不停感叹,路炎晨将钱包塞进了裤袋,一言不发。
  “这是你孩子?”赵敏姗友善地打量秦小楠。
  归晓艰难地应付着,去解释:“是他战友的,托我给办了借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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