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1)
他转身,夜叉就站在他身后。
不!狗老大怪叫一声,乱刀砍杀,未死的夜叉按着腰腹上的创口躲开,撑着一口气,握住他的兵刃,冷笑着将人提起,向后一甩。
甩过垂柳,红绸飞来,缠住狗老大的脖子。涂着蔻丹的指甲向掌心的嫩肉里一扎,勒着他拖在地上。花琵琶满身是伤,几乎用尽大半个身子的力道,才将他压住:老不死的,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老狗张口,花琵琶见此,只以为不过回骂,并未防备,未曾想他牙缝里藏着的暗器喷射,穿透绸面,当场射瞎她双目。随即,老狗又推去一掌,将她扫下石台。
天上飘落佛见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苍白手。
狗老大扶柳躬身未稳住,便被那手洞穿胸膛。
好啊,原来你也没死。狗老大左手强按住狐儿生的胳膊,抬腿踢来一柄刀,反手齐肘削下,拼着最后一口气,把锋刃插入他的额头,老夫再送你一程。
锵啷一声刀落地,老狗踹人,奈何自己身材短小,也一并后落摔地。他咬牙爬了起来,本是向外离开石台,可一想到蛰伏数年,几经打听探寻,最终却劳而无功,心头便已是凄风苦雨,不甘就这么铩羽而归,咬牙扭头,爬向石碑。
芒草微动,柳树带风,只见一抹红影蹈月,先一步翩然落至,将好挡住那碑面。
狗老大抓着公羊月的靴子,一通呕血:帮帮我!只要你帮帮我,这一切都给你,全都给你,不求武功秘籍,不求富贵财宝,我只要那长生不老药!
公羊月把剑插在他指缝中,谑笑道:你这老东西还想长生?
不,不是我,全盛时期他都不一定能胜过眼前的剑客,更遑论如今垂死。狗老大也想死得其所,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巴望这人能了他心愿,是是我儿子,他,他半年前夭折,遍寻神医难救,我只能想到这一条路。昔年秦皇派徐福出海,庾麟洲既然曾逐浪沧溟,也许也许
真是讽刺,作弄出这么多祸事,害死那么多孩子,要救的竟然是他的儿子。
公羊月起身,朝半跪在地的夜叉走去,起掌给他输了一抹内力,如今还能行动的,也只这一个:你们自己的人,自己解决吧。
夜叉一手一刀,向老狗逼近。
我忏悔,我可以洗心革面,我可以放下屠刀!我回头,我悔过!只要只要老狗尖声叫嚣,直到声量消减,像被人扼住脖子的老公鸡,发出最后一声呜咽。
钝物穿过血肉,所有的喊声戛然而止。
然而,倒下的人却是夜叉。
就着满手鲜血,老狗在脸面子上抹了一把,舌尖绕唇舔舐,最后露出阴狠而决绝的表情:去死吧!他把最后一手留给了夜叉,曾经的亲信,眼下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手持的利刃上,凌空一跃,向着身前的剑客背刺。
长剑脱鞘而出,随公羊月起手,自肋下推出,穿过黄衣老狗的心脏,将其钉在了身后的柳树上。狗老儿还未立死,张开嘴大口吸气,血从齿缝里不断涌出,顺着下巴流淌。他想要说话,努力挤出字音,含糊中依稀可辨是:别杀我,我忏悔,我真的忏悔
呵。
公羊月浅浅一笑,用力拔出玉城雪岭,道:宽恕?你这样的人也配?说着,他向前倾身,低声耳语,何况,我是公羊月,你和我谈宽恕,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你也会死。黄衣老狗盯着石碑,瞳子蓦地一睁,歪下头,绝息而亡。
是么?公羊月喃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取下石碑座上的白玉璧,当瞧见环内见此玉者必死六字后,他面无表情一挥手,将其扔进白芒地里砸碎
可笑,就凭这寥寥几字,就可以断他公羊月的生死?若庾麟洲真有大神通,就不会化作黄土。再说,真有什么事只他一个就够,何必再带累别人。
晁晨从后而来,只见一道流光,茫然问:那是什么?
渣滓。
公羊月一边说,一边带了他一把,两人正对石碑。这会子,塔中回荡起跫音,重重叠叠,来者不少,显然是繁兮三人。纵使先前他们未摸着正确的路,眼下听见响动,也寻到了大致方向。
世间正邪黑白,从来难有定论,这庾麟洲活了一世,却越活越回去,一个选择又能说明什么?公羊月读完碑文题刻,兀自摇头,伸手去取第一只牌子。
晁晨下意识脱口,抢身上前撩向第三块:错了,不是选这个,应该选
公羊月截住晁晨的手腕,眼中神情几变。
这么确定?
我
晁晨脑中嗡的一声炸开,明明跟前的人未有质问,但他却再不敢直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甚至不敢强硬地扫开公羊月的手
庾麟洲一代豪侠,必然是赏善罚恶之辈,任谁都会觉得,在他心中是世有黑白,人分善恶。纵使年少举于畎亩,受过非人苦难,知道世上有些无可规避的规则,也至多会犹豫第二个选择,但第三,却是不知所云也绝无可能,尤其更不该由他晁晨反对。
果然,公羊月敏锐地察觉不妥,立刻追问:你这个人不是从来求直,一身浩然吗?被问到心坎,晁晨语塞无言,只能在一旁装哑巴。放在平常,必是不依不饶,可今日太阳似打西边出来,公羊月并没有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反倒闲闲一笑,温柔地说:我知道这是错的。
你知道?晁晨大吃一惊。
知道。如果让我选,我一定会选第三个,公羊月摘下第一块牌子,在手心里掂量,定定说,但现在不能选,双鲤不在,而牌子却足数,只有一种可能,说明有人选了错误的答案,打开了机关。
那原木散发着一股清香,在这窒闷的空间里,教人微醺,晁晨盯着公羊月,不知何时晃了神,脑中只反反复复一句话
如果让我选,我一定会选第三个。
这么多年,他虽知道正确答案,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
应无心、繁兮和杜老爷子正好听到后半截,从白芒地爬上石台,围拢过去。公羊月想将人支开,单独行动,但众人却坚持同去同归,没得法,他只能顺从大多数人的心意。而后,几人围着那柳树一圈,一眨不眨看牌子被放置在树洞龛中。
机关开启,所有人都到了最后一层。
双鲤摔下来时崴了脚,撞在侧壁上,差点给磕个大包,好在,焉宁伸手给她垫了一下,她脑袋免了无妄之灾,就是焉宁那细胳膊被刮掉一层皮。
她舅老爷的,还有机关?双鲤把兜帽一拽,就差破口大骂。
焉宁哼哼两声,撕开袖子,将伤口缠住。双鲤这才发觉不妥,忙回身将她扶住,慢慢沿着狭长的壁道往里走。
没一会,尽头渐渐涌现微光,出了豁口两步外接着一座空殿,依稀能见两侧悬着的长明灯。这些灯悬得很高,用作装饰而非照明,故而即便是在灯下,能见也不过三四步,这让身处在黑暗中的两人很不安。
我去弄一盏来。双鲤松开焉宁的手,跑上前去一个龙跃,举臂抓拿,想弄下一只用以引路。
但她个子不高,轻功更是笨拙,灯没取到,反倒失力将年久失修的架子撞翻,灯芯从琉璃盏中滚出,点燃地上的干草,瞬间腾起火光。
双鲤犯错,下意识掀起斗篷,将渗漏进来的沙砾扫去扑火,焉宁对望那烈焰一眼,冲上前抱着她腰拖开:别过去,双鲤,你快看前面!
前面?
金色的火焰后头是一个巨大的白茧吊在半空,乳白色的细丝布满天顶墙面和粗粝的底板,依稀可辨人形。
那是?我的那个天老爷哟,是个女人!双鲤怪叫一声,这塔真的会取人性命!
焉宁两手交握,为了瞧得仔细,不自觉上前,竟生痴妄。双鲤这会子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又换作她把人给拽回来:别去,你给我站远点。说着,把人推搡到入口,自己解下外衣把火苗打灭,这算个什么事儿啊!万一是个女鬼,没给烧死,反倒给烧活了,那还得了。
第037章
等星火熄灭,双鲤已累得喘不上气,摊开手脚,就地一躺。不过,脑袋却没搁下去,不知哪里冒出个空盒子,将好把她脖子给卡住。
别动。
焉宁指着盒子,又冲着那人蛹蚕茧比划,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她动了盒子里的东西,所以才会被困住。
所以,你到底是选对了,还是选错了?双鲤一个打挺翻起身,一脚踹向空盒,盒子撞在石壁上,从中断成两部分,左侧的盖子飞进人蛹,两侧的白丝一卷,便不知其踪,右侧的盒体则反向弹飞。
焉宁苦笑:我也不知。
当然是错,如果对,你们俩小鬼早就已经离开这座塔喽。公羊月避开那飞来的木盒,快步上前,在双鲤脑袋上来了一拳,呵,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这小祸害看起来命硬得可以。
骂她是乌龟王八蛋?
仅有的那点感动在公羊月开口的瞬间破灭,双鲤叉腰,反唇相讥:素来听闻只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敢问是哪个在吠?
焉宁在旁看那红衣带剑,不可置信地咬了舌头:双鲤,这是你哥?天知道这一幕给了她多大的冲击,在她的印象里,磨难重逢,不是该抱头痛哭,相互安慰才是,上来便是唇枪舌剑,这算哪一出?
谁是他妹,慢死了。
谁是他哥,蠢死了。
口是心非兄妹俩的角力,是在晁晨吃痛的呼声中结束的,那只飞出去的盒子被公羊月避开,却将好砸到他额头。
公羊月,都说了不要乱碰这里的东西。晁晨抓起盒子要扔,一双苍老的手及时伸过来捧住。
杜杜老爷子?
繁兮和应无心一左一右守着,老人跪坐在地,将空盒紧紧抱在坏中,向着身前,迎风流泪。
她是谁?晁晨低头,轻声问。
我不知,我忘了,我忘了她是谁!杜孟津那张和蔼的脸瞬时变得扭曲狰狞,他将手头的东西重重一摔,反手拽住晁晨的衣襟,你告诉我,我忘了什么!她是谁?我为什么会忘了她?
明明鹤发鸡皮,是个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却凭着一腔意气,迸发出夸父之力,应无心上前按住老人的胳膊,身为练家子,居然未能将两人一次分开。
这时,繁兮开口道:她是庾云思。
庾云思?
杜孟津捧着心口,脑中如走马观花,时笑时哭,时怒时恼,最后一口气卡在胸臆,提不起,吐不出。
郁怒不解,血气痹阻,这是脑卒中之兆!公羊月拂开众人,跃至老者身后,与应无心一左一右运功,替他护住心脉,顺气疏风。
两人收手,老人呜咽一声,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张锦帕
云谁之思,美孟庾矣。
老爷子怎么也来了?荒唐斋主人亲自出面,放在平日,那是天大脸面,足可吹嘘好一阵,可眼下人老头倒地不醒,没准这辈子都醒不过来,双鲤心中是又愧又悔,只觉祸因己起,浑是伤情。于是,她忙喊上焉宁,又是托肩,又是靠背,还不停用手替他按拿手臂穴位,疏导经络。
晁晨出声探问:怎么样?
公羊月拭去额上热汗,惯是没好话的:没事,顶多也就是成个口眼喎斜,麻木愚拙的瘫子。
双鲤闻言,瞪了他一眼。
公羊月不甘示弱:可见他频频失忆,便是因这事折腾,人心最是脆弱,没死已经很不错了,还想如何?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是因为那名为庾云思的女人?
晁晨想起方才叫破玄机的繁兮,正待详问,却猛然发现那黑衣女人和沉默弓手在他四人围着老爷子时,已悄然退开,径自朝人蛹走去。繁兮向着后方,对攀到高处的应无心比划了一个手势
射!
箭矢如流星飒飒,穿过白茧,扎在人蛹心口。渐渐地,伤口涌出黑血,一路腐蚀白丝,淌到地上。那样子,像极了躯壳被活生生剥开。所有人都起身回头,只见蚕蛹里的女人衣服仍旧完好,秽物染过右衽,却仍清晰可辨绣着的凤麟纹。
左腰下两寸。繁兮指挥,朗朗高呼宛如坐镇沙场的女将军。
应无心张弓搭箭,公羊月几乎同时拔剑包抄,奈何他早有防备,贴墙疾走腾跃,凌空又挽弓连着放了两箭。
第一支羽箭被从中劈开,力分两侧,一别为二,并没有伤及人蛹的肌肤,只单单将白丝抹开,而第二支冲劲儿锐减,只锉断腰带上系着的绳带,落下一只弯月觿。
霍
剑风追来,应无心落地,举长弓硬吃了一招,只闻弓断弦铮,雪色从刃停在他额前,削去一缕碎发。
你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公羊月反身向后,将剑柄交换至左手,压住应无心的脖颈。
繁兮打了个摆子,没有停步,浑似个孤胆英雄。她将头埋得很深,又猛然抬起,咧开嘴,似哭若笑:你杀了他吧,不然谁都出不去。
应无心把残弓砸在地上,不可置信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告诉你这里的机关,你就跟我走的!
是你告诉她的?公羊月拧剑,将人往回拦。
面对应无心的质问,繁兮一语不发,但黑衣衬托下的背部曲线却明显一紧,她害怕,却不敢言,更不敢回望他的眼睛。
那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不说话时,存在感极低。
繁兮知道,有她的地方便有他,他像影子一样无所不在,总是叫人安心,即使这朝夕相伴的十年来,他们每日相见不过草草几面。这样的感情超越了世俗的轰轰烈烈,如流水一般绵长,缺了谁都不完整,拿起来便不可能轻易放下。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繁兮绝望地闭上双眼。
公羊月什么时候肯跟人多费口舌了?打从他开口问第一句话起,晁晨就隐隐感觉,他绝不会动手,登时有些情急。这女人连相伴多年的应无心都可以放弃,若真是一腔孤勇,谁又拦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