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2)

  悉窣一阵响,干草下的人动了动。
  喂,喂你醒啦?
  小不点大声嚷嚷,然而却无人应她,只空余庙中回音。她壮着胆子,蹑手蹑脚靠近,伸手探公羊月鼻息,猛然发现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啊?真要死咯?
  今日正是十五,山里有雪狼啸月,叫人瘆得慌,小不点搓了搓手臂,下定决心,爬起来一手扯着一肩,使出吃奶劲儿把人往外拽,一边用力一边哭,和着凄凉夜,那叫一个悲惨:你别死,要死也死到外边去,你死在这儿,我以后怎么睡觉!
  好容易拖动了两寸,结果底盘没吃住力,就地这么一个坐摔,人向后仰倒时反磕在门槛上,当场晕死过去。
  等她揉着脑袋苏醒时,天已大亮,风停日出,一片和美。看着直挺挺躺在眼前的人,她忙又凑上去,小心翼翼探指,等发现肌肤尚温,仍有呼吸后,才重重松了口气。
  小不点想来想去,这人既是大难不死,便说明上苍不收,一条人命,能救活亦是好的,只是村中没有大夫,寻常有个头疼脑热,农家多是往山中采些草药,按祖宗传下来的土法子医治,真是要死人的病,还得去镇子请人。
  镇子离着不远,五里路,不过这是她头回出远门,又不识字,问了许久才找到药铺。坐堂郎中倒是热忱,看是个半大的娃娃,以为是家中双亲出了事,立刻收拾药箱,只是出诊要先纳出诊金,这伸手一问,小姑娘却给不出来。
  不只是给不出,她甚至不知道钱是什么,因为从来没有用过。
  小孩子不懂钱财,倒也正常,大人懂礼即可,大夫便留了个心眼,问她家中还有何人,哪知得到的回答却大吃一惊,人回说,只她孤身一人。大夫又好奇她为谁寻医,小丫头只说,是个误入的剑客。
  这一听就是赔本买卖,药铺不是善堂,郎中也要吃饭,便挥手拒之,只是看她楚楚可怜,话没说绝:没有钱,可以用东西换。
  小不点把手掖在袖子下,她确实有颗从小带在身边的漂亮珠子,只是她舍不得,舍不得用来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于是,她只能灰溜溜回到山神庙中。
  钱,钱有那么重要么?怎么样才可以有钱?小不点抱着双膝,望着巨大的神像,嘴上不住叨念。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钱的重要,知道钱可以救命,但她没有钱,也不知道如何生财,只能学着当地民众,把那张同大夫要的,上书钱字的纸条裹住自己的宝贝珠子,一同放在瓦瓮中,放在香案上。
  神灵在上,能不能给我一点钱,让我救救他?
  她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而后靠在香案边静坐,渐渐打起瞌睡来。等篝火上挂着的破罐子烧开水,溢在火中发出刺耳的噗噗声后,她揉了把眼睛,卷起袖子抱着手掌去取,走得急了些,脚背勾住长案。
  桌上的瓦瓮被晃歪,她将水罐拖到地上,豁开一条门缝,让风吹凉,随后一边捏着耳垂,一边回身,重新将瓦瓮摆好。
  这么一拨弄,手感不对,里头明显沉重不少,她当即把东西抱怀掂量,侧耳听见里头传来丁零当啷响
  瓮里头生出几片叶子,却不是满山可见那种,而是金灿灿会发光。
  难道这就是钱?把珠子和纸条放在瓦瓮里,再摆在山神庙的香案上,神明就会显灵,给予所求之物?小不点拍着手掌跳起来,高兴得格格直笑,我有钱啦!我有钱啦!她将罐子里的温水分出一半在破碗里,再把碗放在公羊月的脑袋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嘟囔着:喂,老天保佑,你不用死了,你可真是个福星。
  说完,也顾不上时辰几何,一口气跑到镇子上,把大夫给拉了过来,等看完病,再一同取药熬煎。
  回村的时候她留了个心眼,向一村妇讨了把汤匙,待得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她起锅端药,果真摇不醒公羊月来喝。人躺着,强灌又怕呛了喉咙,保不准嘴巴喝下去,鼻子漫出来,她只能坐在一旁,把人嘴掰开,耐心地一勺一勺喂。
  不许死,吃了药赶紧好起来,听到了吗?
  小不点喂一勺,自顾自说一句话,直到碗底见空,她是又饿又累。想来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照顾人,便耍小孩子脾气,推搡一把,自己走到篝火边捧着碗扒饭。
  可目光总是不经意溜到公羊月身上,盘算着这两天来,躺地上的也粒米未进,她又分出一些,用水泡软,再拿筷子捣碎,最后就着汤匙给他硬塞进去。
  要活着,活着才对得起死去的人,活着才有机会发现这世上的美好小不点轻声呢喃,啊!最重要的是,活着才有钱!你可是我的福星!
  按大夫所言,受风寒需得发汗,小不点把庙门紧闭,又塞好窗户,最后把所有能当被盖之物,即便是干草,全往他身上堆,自个却只揪着一件单衣,累得紧贴着火焰微弱的热度,倒头便睡。
  梦中白雾迷离,小丫头梦见烤鸡烤鸭鹅掌的时候,公羊月正看见自己摔倒在尸山血海中,身下都是秦军斩过的无头尸,而城楼外,唐公苻洛以二石重弓,将长矛直射在云中盛乐城的城阙上。
  杀,无赦!
  他踩着尸体拼命逃,却始终在原地
  父亲,母亲!
  那一年代国灭亡,他从人间富贵花,零落作泥下草,从对这世间的殷殷期盼,到遭逢种种恶意,开始永无回头的跋涉。
  如果那时候他就死去,是不是就不用再经历这么多?
  公羊月流着热汗翻了个身,乍一眼又见芦苇纷飞的渡头,一人白袍抱琴,一个人黑衣带剑,乘船破雪而去,他在岸上一直追,却怎么也追不到,只能跌落马下,痛苦失声
  不要丢下我,我不要去剑谷!
  那是淝水大获全胜的一年,他记得很清楚,距今已快七个年头,原来那种发自心底的抗拒,自己从没有放下。
  最后,眼前浮现过的是夏侯真那空灵出尘的身影,还有那举着石头力劈两半时的温暖笑容,这一次说话的,呼喊的,叫嚣的不再是自己,他成了沉默的倾听者,听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这就是我坚信的,也是我看到的!
  夏侯,从今以后,这也是我坚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道德经》第三十八章
  第096章
  公羊月眼角滑过滚烫的眼泪, 掀开干草破布坐起,绷直脊背,大口喘息, 而后两掌压在脸上, 向外抹了一把, 彻底清醒。
  吵死喽!
  小不点下意识踢脚撒气,可她今儿睡在桌案外, 一伸腿, 便落在木炭里。鞋子上粘着的兽毛被点着,她立时抱着臭脚, 在地上滚了两圈, 滚到那只垂落的,指骨纤细的手前, 猛然抬头:喂, 你醒了?没傻吧?
  看看我, 认好模样,是我救了你哦!
  公羊月看了一眼, 没说话, 小不点并没有觉得邀功哪里不对, 只当他这么个大男人不大好意思, 于是岔开话头,又道:说说名字总可以吧?
  等了一会, 仍旧只等来牙关紧闭, 气得她下山找东西吃,等端着饭碗回来时, 定睛一瞧,人还跟走时一样呆坐, 她瞬间没了脾气,嘀嘀咕咕说闲话:原来是个傻子,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大力气。
  话是这么说,可都救活过来,总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饿死,她一面嫌弃,一面把要来的饭分成两份,还将仅有的四块肉脯夹过去两块:喂,吃饭总会吧?这都不会,怎么活这么大的,比门口那条大黄狗都不如
  公羊月扫来一眼,她缩着脖子把碗推过去:凶什么凶!
  饭菜不丰盛,大白米混着糍粑,这么小小一夹菜他一口就能吞干净,公羊月把碗捧起,取来筷子翻搅两下,没什么胃口,遂开口问:为什么救我?
  小不点当然不会说是怕他死在这里不干净,转念一想,拍着胸脯道:只要是个人,我都会救,你看我像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说话间,门口的老黄狗闻着饭香,探出脑袋呜咽两声,她一高兴,便用筷子把自个碗里的刨了些在地上。
  欸
  公羊月喊了一声,人没有听,摸着狗脑袋嬉笑。看她骨瘦如柴,公羊月叹了口气,把碗里那两片肉给她夹过去。小不点被他的动作吓怔,随后展颜,露出缺齿,傻傻续上方才的话:我乐意!
  是不是觉得我好惨,饭都吃不饱,衣也着不暖,那些家里三头猪,两只牛,五亩地的好可恨,我应该躲到山里,练就绝世武功,然后把那些惹人厌的家伙痛打一顿,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她挠头思索,一拍手,噢!劫富济贫!
  公羊月在她脑门上捶了一下。
  小姑娘干笑两声:我也是听村口老大爷说的,听说他年轻时在个什么城里说书,我也是编瞎话,你别较真。她顿了顿,像是很久没和人闲谈,嘴皮子不停动:不过理却是这个理
  世上过得惨的人多了去,难道因为我过得惨,就必须要让别人跟我一样惨吗?人家惨我就一定好过?管旁人做甚么?有那个闲工夫,不如想想怎么开怀度日。
  公羊月眼前一亮。
  夏侯真也说过类似的话,叫他不能因为他人的言行而失去自己的剑心,就像那块海螺沟的红石,不论那些人如何偏见,如何指摘、污蔑、栽赃,他都不应该也不能,成为那些人渴盼见到的,堕落的样子。
  总有一天,他要证明一切!
  谢谢。
  公羊月沐浴在阳光中,看着墙上斑驳的光影,轻声低诉。
  哇,谢我作甚?小不点眼珠子一转,打了个响指,笑得谄媚,你要真想表示一下,等你发达了,也给我来点那什么钱呗,人还没有那玩意管用!
  公羊月又朝她脑门上捶了一下:小小年纪,这么贪财!
  哼那小不点委屈极了。
  公羊月哄人是不会,只能梗着脖子轻咳一嗓,干巴巴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小不点耷拉着脑袋,把下巴搁在膝头,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那些婶子都叫我丫头,也有的小哥会喊我幺妹子。
  说着,她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身前的人。
  公羊月虽瞧着有几分落拓,但看谈吐,却是与十里八乡扛锄头的不同,想来并不是山里人。于是,她捧着脸,笑吟吟地问:你不是这里的人,是不是,是不是那种读过书的?要不你给取一个?
  你说你救我是因为一封信?公羊月扒开稻草,将地上的积灰抹平,又随手捡来一根干柴,准备提笔书就。
  小不点摆手:不是信,是医馆的大夫写的钱字纸条,用来向瓦瓮老神仙许愿的!
  公羊月沉吟片刻,道:尝闻鱼腹剖尺素,那瓦瓮瓦
  喂,你不会叫我瓦瓮吧!
  想什么呢?是瓦瓮藏双鲤公羊月瞪去一眼,用食指戳了戳她脑门,不如就叫你双鲤好了!
  双鲤把那名字一连复述好几遍,十分满意:有道是年年有余,鲤跃龙门,听着就很富贵!我以后肯定会有许多许多钱!
  在小姑娘的欢声笑语中,公羊月重拾胃口,把饭吃了个干净,而后又过了一日,服药完,身子骨日渐舒坦,他也便整装道谢,告辞离开。
  双鲤莫名生出股不舍,一路相送,直送出庙宇的三重门,于山道上挥手高喊:福星,你要记得回来看我呀!
  故事说到此,戛然而止。
  那后来呢?
  晁晨缠着问,讲得口干舌燥喝口茶歇嗓子的正要开口魏展眉,便被从庄子上回来的石老仆叫着去,说是那几个匠人肯答应帮忙走街串巷张罗,只是这事儿说小不小,还需坊主亲自露个面,好叫他们吃颗定心丸。
  魏展眉不得不去,院墙下眨眼只剩那一抹青影抱剑自怜。
  做木材生意多识木,庭园栽种品种也是稀奇古怪,当头这一棵叫不出名,每当微风徐来,都会夹杂一股沁人的芬芳,闻之良久,便有些个头脑发胀,晁晨反复摩挲那柄断去的风流无骨,昏沉中仿佛望见那么红影飘然而来,在眨眼,又仿佛亲历那雨夜。
  若不是亲耳所闻,他绝不敢想,公羊月竟然有这样的过去。
  那个时候,他究竟是带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坚持下来?晁晨喃喃自语,心情也随之沉重下来,怅惘中连落叶满身,都未觉察。
  雀儿山归来的公羊月若已想透彻,那又为何会叛离剑谷,成为魔头?
  这把剑又是从何而来?
  在那之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眼下显然不是追忆陈年旧事的好时候,先前因剑而来的牵扯,已费去不少时辰,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再过不多时,便日落西山,天晚夜黑。晁晨便暂且将心中的不解按捺下,而后起身往前院,想跟去帮忙。
  哪料,刚穿过正堂,便给魏展眉喊住,只说他已安排妥当,把人给拦了回去。
  看魏展眉细汗挥去,面上紧张散去如拨云见月,唯留喜色春风,晁晨只以为进展顺利,不疑有他,再听他一说,城里头几个大宗族的耆老都已请来,顿时心里悬石落地,口中长舒一口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好着呢!丁桂一根毫毛也不少,你若是不放心,晚些时辰我亲自护送!魏展眉接口,目光落在剑上,方才说到何处?噢,想起来喽,回剑谷
  太元十五年,暮夏。
  虽然梁昆玉查明真相,还之清白,府衙亦张榜告知绵竹众人,那苗定武才是罪魁祸首,剑谷两位少侠,乃英勇之为,但在台面以下,各种闲话流言,仍不绝于巷,尤其是在城外收敛尸体的,和那夜追逐疯妇,目睹凶杀之民众,一个不封口,不足半日,说法是怎么恐怖恶心怎么来。
  而百里之外的剑谷,谷中弟子由从前对公羊月的冷淡、不屑和嫌恶,一夜之间,变为由衷的畏惧。
  他们不晓得那夜战况具体如何,只是听从外归来的人说,夏侯真死得极残,公羊月为了替他报仇,将所有人虐杀,死状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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