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6)
也是待小有名气之后,机缘巧合得贵人指点,她才进得这朱雀楼。
若换这一身,姑娘你铁定受不住,功夫走刚,舞技走柔,学的都是吃苦。女为悦己者容,即便不是伤在显眼处,但没有哪个女孩子不会为此耿耿于怀。她一眼就瞧出此女出自富贵之家,因而笃定她坚持不下。
哪知玄蝉随手一捣腾,摸出好些瓶瓶罐罐:我不怕!
都是些祛疤疗伤的上品宝药,即便以朱雀楼的财力,亦有好些少见于市面,弄来颇要显现手腕。
嘶
蓦地,腕上一片沁凉,时妙曳抽气,低头愕然瞧去,只见那姑娘竟不畏生,挑了瓶最好的,往她手上抹,摸过结痂时,指腹还有意轻了轻。
时妙曳不动声色避开,手指托着下巴轻咳,目光躲向旁处,另捏了个借口,只说习舞还需天赋,柔韧且摆第一,得打小练,又摆出桑姿为例,说她的飞凤伞之舞,乃借助柔体术,舞于人持伞阵之上,光靠技艺还不够,能吃这碗饭,还得从娘胎说起。
未等她说完,玄蝉当着众人将桌案并推,就着门板就是一竖劈,而后又接了两个踹燕空翻,灵活得如同一只无忧虑的鹞子,博得众人掌声。
怕时妙曳误她为此针对,玄蝉收功,左右觑看,想往行人里拉一个对比证明。刚闪过这么一念,她便将王泓给逮了出来,出其不意,给他来了个压腿。王泓近日是个烫手山芋,路上撞见他的,要么是看笑话,要么是避如蛇蝎,许久无人冲他这般热情,等他打懵头懵脑里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坐下去。
时妙曳五指蒙眼,从缝隙里往外瞟,耳畔传来杀猪般惨呼
啊!
第175章
王泓伤了韧带, 玄蝉为此心有愧疚,忙里忙外这才透出点风声,隔天众人听说时, 虽有些不厚道, 但在双鲤的撺掇下, 多了句嘴打听,问起后来, 只说是躺了整两日还未下床。此时, 邻桌的三食客听了一半,脑子里又自补了一半, 不由叹道:现在的年轻人, 过于放纵,那叫个不学好。
说时那俩眼珠子在铁毅身上转来转去, 啧啧两声。
王泓其实也就叫得惨, 据上门问诊的大夫讲, 没伤到根本,就是需得养着, 落到玄蝉这儿过意不去, 这才越发夸大。对比下来, 反倒是鄱阳公主对时妙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式的应对手笔, 叫王谧更为担忧。
他寻了个由头,将玄蝉请到角落:您可是公主, 尊卑有别, 若是自坊间传出,有伤皇室体面。
玄蝉指着身上的男装:我这不是改换过行头。
王谧板正着一张脸:换过行头就不是胡闹?公主, 就算您习得凌波舞,三月三的花朝节也不可能顶上时妙曳在前湖当着众人面献技, 您何必如此执着?
玄蝉不再堆着笑遮遮掩掩,立时换上肃容,冷静道:画师绝笔,伶人罢唱,都是风雅憾事,本宫只是不想凌波舞永绝,你说的分毫不差,本宫无力反驳,但有一点,秘书郎可是疏忽,天下没人比本宫更能将此舞传承下去。
她可以不亲自登台,却可以以此指点宫中舞姬。
王谧摇头:但事与愿违。
玄蝉赌气:本宫偏不信,竭力尽心,才知可行不可行。
时妙曳避退,玄蝉往堂中张望却找不见人影,顿时没了兴致,就着弯拐的长廊走到后厨房,找了块石磨墩子坐下来,捧着下颔唉声叹气。
门外拉泔水的小子停下板车,进门来拖桶,却发现今日的还没换上,于是在墩子前寻了块干净的地盘,吹开灰尘,一屁股跌坐在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煮胡豆,摊开在掌中,一颗一颗尝。
凭空多了个人,玄蝉忍不住看上两眼。
雍闲误以为她嘴馋,将手递过去,傻笑:嘿嘿,吃,快吃,吃。
看他脏衣上红一块黑一块的污渍,玄蝉胃里嗳气,几欲干呕,但听他说话落单字,连不成串,音色有异,晓得八成是脑袋瓜子不好使,反倒狠不下心拒绝。于是,她将手搭过去,左挑右捡,从中选了品相最好的,放嘴里咀嚼。
不知那煮豆子放的什么料,竟比卤味还香,玄蝉忍不住又要了一颗。
雍闲干脆将整个布包胡豆全塞她怀中,还手舞足蹈跳起来:你是,是,楼里他努力摆弄出翘袖折腰的姿势,将她误作了二当家跟前之人。
时妙曳虽膝下无弟子,但身边可有几个服侍的女子。
我不是。
玄蝉连连摆手,面上露出沮丧,雍闲见她不快,不知打哪儿翻出根红绳,与她玩起翻花绳。玄蝉心里正憋着一肚子难受无人倾诉,反正人也不知她是谁,还是个傻子,便敞开话匣子谈。
说到委屈处,热泪便盈眶,雍闲一拉泔水的,人又不灵光,哪会安慰人,是颠三倒四乱说一气:不,不哭,二当家,因为,不是,你。
玄蝉深思许久,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时妙曳拒人千里之外,并不是针对她。
这拉泔水的每日进出,又没人刻意提防,保不准真晓得些小道消息。于是,玄蝉灵机一动,慢慢与他套话。
别说,还果真给她套了出来
掌勺师父,说,有弟子,二当家,早年,亡故。
时妙曳曾经收过弟子?作为时姑娘最大拥趸者的玄蝉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她不由掩着嘴唇惊呼,急声问道:因何亡故?她是谁?
雍闲却拼命摇头,磨磨蹭蹭半晌,只磕巴吐出来一句:她,不想,你成为,第二个,沧姊姊。
广陵城东有座玉振山庄,祖辈做的是玉石生意,按理说商贾世家是万万上不得台面的,但近几年在江左势头很是猛烈,因向痴迷东传佛教的孝武帝进献翡翠玉佛有功,而博得龙心大悦,特赐御笔牌匾。
这名声一来,借皇家招牌,得圣眷眷顾,生意是一茬接一茬来,短短数年时间,在广陵一带也可称一句话出掷地有声。
玉家主今年六十大寿,长子玉关便向朱雀楼下帖子,愿花黄金万两,请二当家往广陵跳一曲麻姑献寿。
时妙曳并不愿接此活,这些日子阴雨绵绵,总教她思忆起逝去的故人。
但玉振山庄身为江湖新贵,又与朱雀楼有生意往来,时妙曳也不得不卖这个面子,算好日子,早备上行囊出发。打建康过去,一路车马坦途,不过二日路程,等玄蝉找上门时,扑了个空。
发家不过三代,玉家人丁并不兴旺,老家主膝下二子一女,老大玉关,年轻时江湖人赠玉面郎君的称号,为人慷慨,素来附庸风雅;老二玉闲诗文不行,但习武略有天赋,就是性子骄横,不好相与。
至于那一女,早年便给嫁了出去。
轮到孙子辈,就真成了独苗,老大媳妇儿一直无所出,老二倒是生了个小少爷名玉廉,花了不少钱财打点,才给塞进历来只有官家子弟才能进的国子学。
也不知是不是祖宗的风水都累到了生意场上,子嗣是一代不如一代,到玉廉这一辈时,是文不成武不就,只晓得胡吃海喝,伙同几个纨绔坊间玩乐。
祝寿当日,左右都找不见玉廉少爷,下人们都急了眼,眼见快开宴,二夫人也管不得那混小子,只当他又随狐朋狗友在建康玩得乐不思蜀,反正老大家的无后,自己儿子是要承家产的,老太爷再不悦,也得宠着独苗,便随他去。
这鼓乐一响,时妙曳身着曳地裙,手捧灵芝酒,自清风枝头落下,点在舞台上摆出的珍珠中间,一颦一笑,皆是动人。
据说神女麻姑便是在绛珠河畔同西王母祝寿,民间便取此意象,祝愿万寿无疆。
要拟出绛珠河,光有珍珠还不足,垒建的台子侧畔又摆上了好些绛色的垂丝海棠,时妙曳一步一摇,慢慢行入花间,抬眸瞥见花枝上的双飞燕,心里没来由一动,眼前浮现出曾经花间独舞,闻花轻嗅的姑娘。
时妙曳见过不少好苗子,但年过二八始学,还能比过幼冲即练的,只独那一个。
想起她自创那一式燕还巢,时妙曳顺势改了已有的动作,随着曲乐,忽地旋身来了一记倒踢紫金冠,而后落地衔花回眸。
昨夜雨落,娇花带露,珠子沾在脸上,尤是美人垂泪。
好!
虽这一式与祝寿似不相符,但拦不住惊艳,众喝彩。
喧嚣间,时妙曳足下的舞台崩裂,内腔里炸开滚滚烟雾,迅速将人缠裹。众宾不觉,只以为是要拟出琼楼仙境而故意折腾的效果,只有朱雀楼里几位陪同二当家前来的主事先生,纷纷长身而起。
那台子平地起,搭得高,下落时瞬间没人身,时妙曳不以功夫见长,但胜在多年练舞,身柔轻功绝,足尖在内壁借力,顺手攀着一物跃出。
端的是仙子落凡尘。
看当家的平安无事,朱雀楼里的人都松了口气,玉家大公子玉关还亲自迎上前,约莫想展示自己的宽厚,嘘寒问暖的套话已涌至喉头。
时妙曳落地,随即松手,哪知她捉着的并非捆缚竹竿的绳绸,而是一卷画,拴在牛皮筋上,这一放瞬时弹射至顶端,哗啦一展
画中美人舞罢,定式正是方才时妙曳衔花回眸的燕还巢。
席间有人高喊:不知这是哪位仁兄的墨宝,二当家在此,还不速速出来认领,再不出来,小心教人借花献佛!
一时间是祝寿也忘之,全是插科打诨。
酒席过半,打房中不情不愿出头的二公子玉闲乍一瞧那画,怫然色变,忙穿过人群,上前指点:这,这不是
大公子将他堵住,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二弟,你可来得太迟,要自罚三杯。
这,这画中的人分明是玉闲也不知自己的眼力何时这般好,急忙揪扯着玉关的袖子,指着图上美人眼尾的黑痣,而时妙曳脸上光鲜,别说痣,连一丝红印也没有。玉关诡异一笑,故意让开步子,就在玉闲失态往下松口时,玉家主猛然咳嗽两声,将目光带回自个身上。
喧宾夺主,确实不妥,时妙曳镇定地吩咐人收拾,连头亦未回,借宾客的谈笑认定是某一狂热的倾慕者所为。舞台是她设计,并着匠人搭建,想是这里头有人给钱财买通,此番拂了玉振山庄的面子,回去需得彻查一番。
然而,她的人还没上前,那画卷却被东风吹落,正面着地落下。
看看美人花落谁
吃醉酒的那个家字还没调侃出口,坐席间已有人捂着心胸扶着草叶干呕起来,只见那画卷背面血肉模糊,竟是一块皮。
大公子玉关跃至台前,其弟玉闲紧随其后,只粗粗瞥看一眼,便已认定:是人|皮!两人当即对视一眼:是谁的皮?
即便阳光铺落在身上,不见得暖,反而照出森森凉意。
二人齐齐回头,直愣愣望着时妙曳,再观美人却不见美,仿若瞧见索命的狰狞夜叉。时妙曳见状,亦拂开围观者上前,这人皮美人图蓦然出现在她舞台下,即便不是针对她,在这大好日子冲撞了寿星,她可是八张嘴也说不清。
二当家,我来!
随来的其中一老管事,一面朝近旁的姑娘使眼色,趁人不觉,迅速往朱雀楼报信,一面拾来竹竿,探过去,将翻转的画重新挑起。
时妙曳这才认真审视起画上的人,那美人穿着风韵像极了她,但却不是她,那种娇俏的笑意,绝不会出现在自己的脸上,而记忆中确有这么一个人,很爱模仿自己的穿着打扮。故人早逝,而那人皮却是才揭下不久,显然用意深刻。
时妙曳情不自已伸手,似是要去抚摸美人面庞
老爷,大公子,二公子,二夫人,大事不好!派出去找玉廉少爷的人回来说,人不在建康,哪都寻不见影子,只找到这半块碎掉的随身云佩!
就在小厮飞来惊呼时,时妙曳喉咙发紧,亦重重叹息,唤出那个许久不曾耳闻的名字
沧沧。
没见着两日的太阳,江左便又开始下起梅雨,打时妙曳去献舞后,玄蝉不分晴雨,每日从无缺席,朱雀楼里的小二怜她成痴,参茶送水从不断,闲暇时还会上跟前说个段子,逗弄人乐上一乐。
今日变天,午后起阴云惭惭,小二见她手头无伞,便赠予一柄。
这雨什么时候才停?玄蝉兀自叹息,好似待风停雨霁,人便会归来。
小二心说,这他哪儿晓得,打雷刮风、晴雨雾雪那得天老爷做主,于是,他只能笑着改口:这梅雨梅雨,那是有梅有雨,依小的看,不若就着梅子煮雨吃,倒是别有一番情调,正好今儿楼里送来了上好的青梅,现下来两盅?
从来只听说青梅煮酒,还不曾瞧谁煮雨吃,雨水有何好吃,不过是神仙的眼泪。
玄蝉展颜,雨是不吃,不过梅子倒是可以尝尝鲜,于是推他往后厨挑拣两盘品相极好的,伸手就是两片银叶子的打赏。
小二揣着钱,脚步轻快。
也不知谁的伞在地上淌着水,走得急,鞋底打滑,人差点撞上柱子。就在那小二哥要开口贬损两句时,门槛外跑来个淋了个浑身通透的姑娘。
这姑娘玄蝉见过,一直在时妙曳身边服侍。
快拿巾子来!玄蝉冲还发愣的小二喊,自己脱下外衣,将女子裹住,谨防这大堂里臭男人多,给看了不该看的去。
怎么不打伞?
伞也顶不住。那侍女嘀咕,转头朝门外破伞努嘴。
掌柜的出面来,侍女立即朝玄蝉颔首,跃过她,着急报信:快去通知大当家,玉振山庄出事了!
但看那侍女的脸色,保不准时妙曳受其牵连,眼瞧掌柜的将人往后院拉,玄蝉多了个心眼,悄悄跟过去,小二瞧见,晓得她乃是关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过去。侍女细说,隔着转角,被她听了个一字不落。
掌柜的惊怒交加,赶忙说:大当家的不在,不代表我朱雀楼任人宰割,还傻愣着作甚,速速调集好手接应!
那侍女却又拉住他,来了个大喘气:我在路上又收到飞鸽传书,二当家亲笔,说是她将那卷细纸条从袖口抖出,塞到人手里,说是叫楼里不必插手,她自有打算!原因,原因该是在那幅画上
都死了人,那人皮还是打她舞台下牵出,而那画中女子又与她如此相像,只怕不是带累,而是栽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