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捡起禁忌之花(相遇)

  很不幸,去工作单位要乘的这班渡轮,不知为何迟发了。这样一来,今天必定迟到。
  在站台等船的东方菱茵,焦躁又百无聊赖地望着船只应该驶来的方向。
  熙熙攘攘、喧闹嘈杂的人群。
  真吵。
  络绎不绝,从她眼前匆匆走过的人们。
  看着都疲惫。
  正要收回目光的时候,眼角瞟到了个不大一样的人。
  说不太清哪里不一样。
  远处这个侧对着东方菱茵的人,正坐在长凳上,安静地注视着人群。看样子也在等船吧。
  一头浓密的黑发,一直微微卷到胸口,恰到好处地在耳边映衬着脸型。离得太远,看不清五官,只看到优美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配合着静坐的姿态,散出一种特有的清冷感。皮肤到了有些苍白的程度,却不显憔悴。
  皮肤这么白,是北国人吗?可是并没有北国人那样非常粗壮的骨架。看着虽高,却丝毫不笨重。但绝对不像东国的本地人,也不似东方菱茵平时接触过的典型的西国或南国人。
  她忍不住盯着这个人,看了很久。
  反正离那么远,被看的人一定不会发现她。
  此人穿着一身质感极佳的黑色长大衣,时而微微低下头,手稍微撑着脸,袖口处露出一小截线条优美的手臂,几绺大波浪卷的发丝也自然落下,遮住脸庞。这时候,就有纤长的手指轻轻撩过发丝,使其勾在耳后。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平常的一举一动,却让东方菱茵忍不住一直盯着看,无法挪开眼。
  “圣医大人,您先请。”
  耳边传来陌生人好意的声音,将东方菱茵一瞬间拉了回来。平时生活中,她几乎都只穿纯白色的法衣,被认出来了。
  渡轮终于到了。她连忙走入要进船的队伍中。再次转过头的时候,已经不见那人的踪影。
  虽然迟到,今天的工作还算有成果。那个意外从阳台掉落的小女孩,在东方菱茵的灵力救治下,现在心跳完全稳定了。
  如果不是她体内灵力的源泉,此刻真的已经干涸到挤不出一点力量了,她还会待在医院加班,继续救治女孩的。
  希望明天能恢复力量,然后取得更大的进展。
  她很想现在就回家休息,但还有场烦人的工作聚餐要参加。
  这种聚餐,本质上不就是和同事假装有什么关系好维系,同时向领导展现一下自己的毛被捋得有多么顺吗。如果能经常在这种场合同时不露痕迹地左右逢源,一定会成为教会里的红人。
  然而对于无心追求仕途的东方菱茵来说,这种虚假和吵闹,她不喜欢。
  她赶到聚餐的现场,一间大包厢里,灵力部门的同事们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这个外界公认的“神秘组织”,其组成成员其实也不过如此,毕竟大家都是人。
  东方菱茵认识的人不多,她和几个合作过的同事打了招呼之后,就看到领导圣主教招手让她过去,于是她识趣地坐到那一桌。
  “小东啊,听说你今天救活了一个送医院时五脏六腑都已经破裂大出血的小孩?”身着银色法衣的圣主教大人如是问道。
  “是的。圣主教大人。”
  “你的灵力,很高啊。孺子可教。下星期会有南国的一位政界名人来我们这里求医,到时你和我一起去帮忙。”
  “是。圣主教大人。”
  这位领导曾经也是圣医,担任圣主教一职以来,灵力逐渐削弱。现在每当有医治的差事派给他,他总是拉上东方菱茵,让她做大部分工作,事后再将功劳算在他自己的头上。
  没办法,身处教会这个有实权且阶层分明的组织中,她只能服从。
  其实东方菱茵的姓也不是“东”,而是“东方”,但因为她8岁父母双亡后在东国的孤儿院长大,大家就都以为她姓东了。
  这片大陆上,东国、西国、南国、北国,四国鼎立。统一的教会在每个国家都有很大的权力。人们相信,神赐予被选中的天才以灵能力,造福世人。教会运营着孤儿院。而孤儿院里长大的小孩,姓氏都会被改成该国名称的字。巧合的是,东方菱茵和她的双胞胎妹妹东方芝茵,原本的姓氏是“东方”,正好以“东”这个字开头,因而得以保存本名。
  其实东方家族,也是这个国家最古老的一脉之一,历代出过不少灵力极为强大的祖先,算名门望族。然而那都是有些年头的事了。最近几代以来,常常一代人中一个有灵力的都没有,所以东方家早已没落,现在不为大多数人知晓,也是正常。
  不过世界上有灵力的人比例极其低,大约只有百分之三,而且其中大部分人的灵力还过于微弱。能担任灵力工作的,没多少人。像东方菱茵这样强到能创造“灵能奇迹”的,更是少之又少。因而她享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在教会内部也算中层,不用为基本程度的衣食住行而担忧。外界民众和教会内等级比她低的,还要尊称她一声“圣医大人”。
  然而也仅此而已。由于她对争当上位者毫无兴趣,也从来不拉帮结派,那些隐形的福利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份工作稳定但薪水不算高,要不是有灵力部门提供的免费宿舍,生活会非常紧巴巴。
  东方菱茵看着眼前脑满肥肠的圣主教大人,心中升起一丝厌恶——此人灵力低得她都得全神贯注才能察觉到了。同时她又对自己选择的道路毫不后悔。因为对于灵能力者而言,如果被原始的欲望分散注意力,灵力就会降低。
  为了保持自己的灵力水准,东方菱茵每天不但在工作中完全集中精神,回家后如果还有余力,也会制作灵力物品。而日常生活则是能简则简,舍去不必要的享受。
  “她居然还有脸来。”
  “就是啊,居然还敢带束玫瑰花来。”
  “教会出了这种叛徒,真是可耻!”
  ……
  东方菱茵的的思绪被周围几个同事音量并不低的“窃窃私语”打断,抬头往门口看了下,原来是前两天刚宣布要脱离教会的灵力工作者柳璃湘。
  已经在办离职的这位同事倒是毫不怯场,大大方方拿着手里的玫瑰,进来参加聚餐。
  不过也是蛮挑衅的,根本没什么充分的理由,就带着一束玫瑰来聚餐。明明知道这里的人都很忌讳这种禁忌之花。
  对于有灵力的人自愿还俗这件事,东方菱茵是不理解的,正如她当年也一点不理解蓓莎嬷嬷。
  过去一旦加入教会,就不许脱离,且必须终生守贞——因为世俗的欲望一旦得到满足,灵力就会大幅度降低,直至消失。
  蓓莎嬷嬷也是很早就显示出灵力的天赋,从小被教会选中,当成重点对象培养了。一完成灵力的修炼,就在教会的医院里工作,尽管那时年龄也不大,她主动担负起抚养东方姐妹俩的责任,一直是圣医的典范。
  谁知道三十出头的时候,蓓莎嬷嬷着魔般爱上一个教会外的男人,与他私奔。可惜没能成功,被抓回来,和那男人一起被判了死刑。
  但当他们二人被双双处死后,在教会之外的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难以相信,在现代社会,教会内部依然奉行严酷的政策,毁灭人欲。最终为了维持教会的地位,“守贞”和“不得脱离教会”这两项长久以来的内部规则被废除。因为象征爱情而一直被视为禁忌的玫瑰,也名义上不再是禁花。
  只不过即使如此,教会内部的人员依然默认恪守过去的规矩。柳璃湘是十几年以来第一个有勇气宣布脱离教会的灵能力工作者。
  东方菱茵不能理解的点在于,为什么有人会愿意放弃能创造奇迹的灵力,而甘愿成为普通人?
  当年蓓莎嬷嬷被关押的时候,东方菱茵去看望她,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蓓莎修女告诉她:“我觉得很孤独。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我想得到普通人的幸福。”
  真是太傻了。这就是东方菱茵的感想。
  虽然她敬爱蓓莎修女,如同自己的母亲,但她还是认为,嬷嬷的举动是愚蠢的。她为此痛心。
  她不知道自己的灵力是否真由每日祭拜的神所赐,她甚至不知道神是否真的存在——毕竟除了书籍经典,她从没在哪里真正见过或感受到过神。
  但是她确定,自己的灵力是真真切切的。因为有这强大的灵力,她才是她,她才能创造奇迹,拯救一个个濒死的生命,她才因而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至于人类的七情六欲,那算什么?这种肤浅的需求,不但毫无意义,简直浅薄到无以复加!
  东方菱茵为自己超越常人的特殊能力而骄傲。而变成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是她无法忍受的事情。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做平庸的人,哪怕孤独一生,哪怕会因此悲伤痛苦。
  而且她还发现,处于悲伤和痛苦的状态时,她的灵力竟然会提升。只是事后身体会虚弱一些。
  所以嬷嬷口中的孤独,也不算什么。因为她越孤独悲伤,就越能更好地用灵力施法。反而如果得到所谓“普通人的幸福”,才可能毁掉她的能力,毁掉她存在的意义。
  况且孤独,也根本不是肤浅的爱恋所能填补的东西。二十七年来的生活让她清醒,每个人都是孤独地出生、孤独地死去。就算是只差几分钟出生的双胞胎妹妹,也与她的想法截然不同。生命中认识过那么多人,也只有偶然几个,短暂地进入她内心浅表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有人能达到心中最深的层次,真正缓解她的孤独呢?
  所以为了获得更高的灵力成就,即使有朝一日,被悲伤组成的暗流完全吞噬,也无所谓。
  “你这个叛徒,滚出去!”
  “还带禁花,你要不要脸?!”
  东方菱茵听到几声愤怒的喊叫,发现包厢里有几个人,抢过柳璃湘手里的玫瑰花束,从窗口扔了下去,还不停地推搡甚至攻击她,要赶她出去。
  就算东方菱茵不能理解放弃灵力还俗的做法,不理解柳璃湘,也不理解蓓莎嬷嬷;就算柳璃湘已经提出脱离教会,还要带着玫瑰来参加聚餐,也是不识相;但这种行为,并不违反最新的规定。更何况当年是蓓莎嬷嬷的死才换来规定的更新,那些人如此羞辱且暴力对待已经不算违规的柳璃湘,让东方菱茵感到不适,仿佛她敬爱的嬷嬷依然在被人践踏。
  于是她站起身来,准备阻止。不过此时,柳璃湘已经被打出了包厢。
  她追出饭店,查看对方的伤势。
  还好,只是一些皮外伤。东方菱茵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帮柳璃湘一朵朵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玫瑰花。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碰这传说中的“禁忌之花”。她有些惊讶,花茎上居然遍布着刺。因为一开始没注意,手上被刺伤,渗出了血。即使如此,她端详着手里收集到的花朵,出了神。
  很美的形状。精致的层层迭迭。
  浓郁的芬芳。不用凑近,就扑面而来。
  她很喜欢。
  虽然带刺,但她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么一朵美丽的小花,就死去呢?
  她笑了笑。
  低头一看,还有一朵,静静地躺在这条街边小路上,就在自己的前方,发出绮丽诱惑的猩红色。
  她跨出一步,正准备弯下腰的时候,已经有人,半跪在她眼前,抢先拾起了唯一还遗落的这朵。
  “你的花吗?”
  这种嗓音,甜而不尖不腻、厚而不浑不浊。很难形容,但极其悦耳。
  这个人不紧不慢地起身。眼睛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唇色像手里的花那样红。特别白皙的皮肤,配上纯黑的长发和双眼,以及妖冶的红唇,对比太过强烈。
  东方菱茵没有回答,因为她愣住了。
  这个人,就是她今天早晨在摆渡停靠站,远远偷看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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