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节

  桓容以为自己听错。
  他与谢安仅得一面之缘,与谢玄却有几分交情。通过谢玄之口,他多少能了解谢安的为人。以谢侍中的行事风格,实在不像会写这样的书信。
  “容弟不信?”
  “不是。”桓容蹙眉。
  他相信秦璟的为人,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骗他。只是他不明白,建康的事还没掰扯清楚,怎么又扯上北边?
  为皇位继承之事,建康、姑孰和京口正三方角力,一时之间难分胜负。这种情况下,难言历史会依照原来的轨迹发展。
  然而,究竟是司马昱成功上位,还是司马曜取而代之,总要有个结果。
  如此重要关头,朝廷不忙着联络郗愔对抗桓大司马,反倒要同秦氏坞堡联合伐燕,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脑袋进水了还是打肿脸充胖子?
  越想越是糊涂,桓容的脑袋里就像缠了一团乱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线头。
  “容弟可是不解谢侍中之意?”秦璟忽然开口。
  桓容点了点头,他的确不明白。
  在聪明人跟前不懂装懂没任何好处。
  “还请兄长帮忙解惑。”
  “晋室未必真有意联合坞堡伐燕。”秦璟说话时,单手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划过桌面,白皙的指尖同深色的硬木形成鲜明对比。
  不是真有意伐燕?
  桓容眉心皱得更深,脑海中灵光微闪,奈何速度太快又过于模糊,依旧似懂非懂。
  “建康之事我略有耳闻,晋室此举大有深意。”
  秦璟探过桌面,将木盒推到桓容身前,手指有意无意的擦过桓容手背,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桓容低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借收起木盒将手缩了回去。
  严肃的时刻,此举未免不合适。至于绯红的耳根……无他,车中闷热而已。
  秦璟微掀嘴角,笑意染上眼底。
  “咳!”
  桓容不自在的咳嗽一声,端正表情,本意是严肃一下气氛,不想抬头就撞进了黑色的眸底,头皮一阵阵发麻,登时有种挖坑自己跳的挫败感。
  “秦兄,”桓容攥紧手指,暗自压下心头悸动,声音微哑道,“可否为容解惑?”
  秦璟见好就收,以免真惹得某只狸花炸毛。
  “我日前获悉台城之内不稳,术士卜出‘晋室安稳,天子出宫’的卦象。”
  桓容心头发沉。
  即便是在建康城内,扈谦占卜出的卦象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为何秦璟张口就能道出?
  究竟是秦氏坞堡神通广大,还是台城早就成了筛子?
  “去岁晋军北伐,虽是半途而废,未能攻下邺城,又放走了中山王,却得两场大捷,擒获慕容垂手下大将悉罗腾,桓大司马善战之名传遍北地。”
  “今岁元正御前献俘,盛况空前,桓大司马民望之高,我亦有几分耳闻。”
  桓容看向秦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情越渐复杂。
  “现如今,桓大司马功高望重,处尊居显,似得万夫之望。晋室天子却终日沉迷于酒色,不理朝政,人心尽丧。”
  说到这里,秦璟收起轻松表情,双目涌上一层暗色,一瞬不瞬的凝视桓容。
  “以桓大司马今日声望,纵言废立亦无不可。”
  于他来看,天子注定被废,皇位由谁继承才是关键。这其中关系到晋室和桓温双方的利益和态度,很显然,两者并未能达成一致。
  晋室此时联络秦氏坞堡,表面是为伐燕,背后绝非如此。
  恐怕是为防备桓温起兵,郗愔对抗不过或是中途改变主意,在外寻找联盟。
  “秦兄,”桓容咽了口口水,艰难开口道,“莫要再说了。”
  事实上,秦璟说到桓大司马的民望,他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再提皇位继承,更如醍醐灌顶,脑中的乱麻瞬间解开。
  不用秦璟继续提点,他已能猜出谢安写这封信的用意。
  以江左宰相之才,不会看不出慕容鲜卑日暮西山,秦氏坞堡注定崛起。
  如秦璟所言,朝廷并非真正有意出兵,而是借此向日后的“邻居”表明态度,希望秦氏坞堡能够明白,大家都是汉人,最好不要轻易起干戈,联合起来才是上策。
  如果秦氏坞堡愿意接下橄榄枝,必会对晋室留存几分善意。
  一旦桓温谋逆,郗愔靠不住,朝廷便有机会从北地借兵。哪怕是饮鸩止渴,有引狼入室之危,好歹是司马氏的一条出路。
  如果桓温知晓此事,怕也会顾忌几分,不敢轻易起干戈,正好给朝廷喘息之机。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结盟,只是不落于纸上,为的是防止事情不成授人以把柄。
  王坦之和谢安同为朝廷股肱,信中内容必定大同小异。而两人送出这样的信,台城内的褚太后不会不知道。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叹息,褚太后一度临朝摄政,能在史书上留名,政治手腕和魄力实在非同一般。
  仔细想想,自己作为送信人,明显是被拖入局中。
  南康公主几番努力,为的就是不让桓容被褚太后算计。结果桓容一时大意,疏于防备,怕是要让她的苦心付之流水。
  桓容再次叹息。
  想要真正走进朝堂,果然还要继续历练,多方积累经验。
  总之一句话,任重而道远。
  秦璟看着桓容,见他神情变了又变,愈发肯定之前的念头。
  容弟的确是变了,而且变化不小。
  两人说话时,阿黍已带人熬煮好姜汤,提着陶罐分发下去。无论是车队中人还是秦璟带来的仆兵,都能分到满满一碗。
  让桓容头疼的姜汤,于众人而言却是好东西。
  满满一碗下腹,辣味由喉间滑入胃中,瞬息涌入四肢百骸,浑身都暖了起来。
  钟琳坐在一辆马车上,正铺开舆图细细查看。听到车门被敲响,见是阿黍亲自来送姜汤,忙起身接过。
  “秦氏郎君在明公车内?”
  “是。”
  阿黍并未多言,姜汤送到就转身离开。
  钟琳捧着漆碗,凝视车外冷雨,迟迟没有饮下一口。
  回身再看舆图,思及桓容同秦璟的交情,想到盐渎同秦氏坞堡的生意,联系到朝廷内外的种种,心头发沉,神情愈发严峻。
  “如果仲仁在就好了。”
  荀宥在身边,好歹能帮忙分析一下,秦氏坞堡究竟是何打算,是满足于称王统一北方,还是打算一统南北,最终取代晋室。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明公都会受到影响,必须要早作打算。
  “步步艰难啊……”
  钟琳低喃一声,端起姜汤喝下一口。
  姜汤依旧有些烫,他却半点不觉,皱眉坐到桌旁,心思全部落在舆图之上。
  武车内,桓容抛开书信之事,转而询问秦璟为何从西来。如果是从彭城出发,该到临淮才是,而非从淮南绕原路。
  事实上,他更想问一问,秦璟是如何率领骑兵过境。
  天子再无能,宫中还有褚太后坐镇,朝堂上不乏谢安王坦之等有识之士。为防备恶邻,驻扎在边境的将领绝非酒囊饭袋之辈。
  这十余骑能来去自如,始终不被边将发现,是人就会产生疑问。
  “容弟不知?”秦璟挑眉,疑惑的表情不似做伪。
  “秦兄所指为何?”他该知道什么?难道是边境守将玩忽职守,还是干脆投靠了秦氏坞堡?
  “袁真叛晋,现据寿春自立。”秦璟看着桓容,见他面露惊讶之色,也不禁皱眉,“容弟授封幽州刺使,此事竟无人告知于你?”
  “袁真据寿春?多久?”
  “容弟可记得我曾与你书信,言袁氏有三家投靠之举?”
  桓容倏地瞪大双眼。
  那么久?
  秦璟颔首,继续道:“我此行即是借道寿春。”
  桓容默然。
  指责秦璟?
  他还没有丧失理智。
  以秦璟的立场,袁真叛晋与否都不损伤秦氏坞堡的利益。相反,袁真据寿春自立,并有意带着地盘和手下投靠,对坞堡更是有利。
  用力捏了捏鼻根,桓容告诉自己要冷静。
  他必须冷静。
  冷静才能清醒。
  头脑足够清醒,才会彻彻底底的认识到,秦璟和他有生意往来,彼此之间算是由利益维系的一种联盟。但究其根本,他们并不属于一个阵营,牵扯到关键利益,仍有可能反目成仇,甚至刀兵相向。
  现下,秦璟能特地来见他,并将寿春之事据实以告,已经是不小的人情。
  假如他不知底细,两眼一抹黑的撞进去,吃亏是小,说不定就要送命。
  袁真会叛晋,桓大司马就是源头。
  遇上桓容,他不会念及两人在北伐时结下的“友情”,九成会迁怒,举刀将他咔嚓掉,人头送去姑孰。
  剩下一成,大概会留下桓容的小命,判断他的利用价值,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好处。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桓容进了寿春,百分百凶多吉少。
  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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