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若换了是顾拾,或许便连这一点点的痛苦也不会给她承受吧?
  柳岑冷笑。他倚着窗栊俯过身躯,看了一眼阮寄正在抄写的东西,见正是《礼经》,不由得笑出声:“其实乱世之中,礼有何用?满朝文武都晓得你不该嫁我,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我过去就是太拘泥这些,才会让顾拾钻了空子。”
  他经常在她面前提起顾拾,期待着这样就能在她眼中看见刹那的痛楚。起初的时候她确实会微微一惊,像只突然遭遇了暴风雨的鸟儿般无措,而现在她的眼底却连一点波澜也不会兴起了。
  阮寄不言,静静地抄写下一句:“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以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商为昏……”
  忽然她的笔尖颤了一颤,墨汁晕染开来,将最后那个“昏”字糊成了一团。柳岑微微眯了眼注视她的神情,她却转过了脸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可以嫁给你。”
  柳岑漠然。
  “但我要堂堂正正地,从南宫正门进门。”她慢慢地道,“你也一样,你既要御极为帝,便不能随便在北宫登基。”
  柳岑看着她道:“你明知道南宫已全被烧毁了。”
  “那又怎样?”阮寄竟是挑衅地一笑,“你都要做皇帝了,区区一座南宫,你都修不出来么?”
  ***
  夏末秋初之际,南宫开始动工。按照阮寄的意思,却非殿比原先更扩修了一倍,其他劫火之余的宫室全都要翻新一过,便连草木都要重新栽种上。
  雒阳城内百姓都被征调来做这力役,木材、铜铁、石料则从南方迢迢转输而来。柳岑本没想到修一座南宫会如此费事,人手不够时甚至不得不抽调军队兵员,过了一个月后见却非殿初具雏形,便下令先集中人力只修却非殿。
  十月,袁琴的军队抵达河南。而柳岑也终于下诏,宣告将于明年正月登基。
  济阴城外的山冈上,密密麻麻的军帐漫山遍野,旌旗之间有两个人在一前一后地踱步。
  袁琴走在前,顾拾走在后。
  “柳岑忙于准备登基,还要大修南宫,倒是给了我们时间。”袁琴负手在后,漫漫然道。
  顾拾道:“他毕竟已是雒阳的主人了。”
  “柳岑的那封诏书,你看过了吗?”袁琴看了他一眼。
  “没有。”
  “他其实不止提到了登基这件事。”袁琴道,“在诏书中他还说了,立阮寄为皇后。”
  顾拾猝然抬起眼,和袁琴的目光相撞;他又立刻低下了头去。
  在这里,他只是袁琴的部属而已。
  袁琴抬手抚过旗杆,笑了笑,“你说柳岑为何要急着入雒阳?他若是先安心将北方踏遍,兴许我们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我……不知道。”顾拾低声道。
  “你知道的。”袁琴道,“你知道他恨你。不过……毕竟权力就在眼前了,谁会放弃不要?当初柳岑入城,万民欢呼,还都以为这乱世可以结束了呢。”
  顾拾没有说话。
  “若是将这些人,”袁琴望向山陵间这一片整肃的营地,“都交给你,你会不会带着他们去投降?”
  顾拾苦笑一下,“交给我吗?我可不知如何统率三军。”
  “投降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袁琴却径自说了下去,“你用这一招救了雒阳的百姓,我很敬佩。可这一招,是救不了全天下的。”
  “那只是下下之策。”顾拾淡淡地道,“若是可以,我只想带着阿寄逃走,再也不管这些事情的。”
  “那你还应该感谢钟屿了?”袁琴笑了笑,“如不是他一家子胆小怕死,让柳岑过了长江,你便早已灭了柳岑和钟嶙,皇位稳如金汤了。”
  两人在山冈上停住了脚步。秋风猎猎,大旗招展,旗上一个“袁”字如龙腾凤舞。更往前看,是山岭绵延,平畴沃野,河流蜿蜒而过,间杂着数座城池。
  袁琴的声音缓缓地低了下去,“若果然如此,或许我也早已在南方隐居了下来,带着……”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从重逢时起,顾拾便没有再问过他那位林夫人的事情;而袁琴直至今日,也未曾提起过阮寄。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顾拾被人叫走,片刻后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坛酒和两只小杯。
  袁琴看了一眼,“军中不可饮酒。”
  顾拾道:“这是离别酒。”
  “什么意思?”袁琴皱眉。
  顾拾在草地上径自坐了下来,拔开酒坛塞子,抬起头朝他微笑:“袁先生,你说这么多,不就是劝我与你同心协力,攻下雒阳?”
  袁琴一怔。
  “我早已知道挣扎是无用的了。”顾拾笑道,“可不到最后一刻,我总还是不甘心啊,袁先生。”
  “我护住了雒阳全城的百姓,却唯独丢掉了我的妻儿。钟嶙说我会后悔,我还真的很后悔——比起与妻儿两地分隔、害他们生死难卜,我当然更愿意带着他们逃走。”
  “可是有些事情,即使明知道会后悔,也还是要去做的啊。”
  男人的笑容温暖干净,逆着寒冷的日光,不沾惹一丝一毫的尘埃。袁琴忽然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人,或许真的从来都不想要权力。
  他努力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其实内心却仍然只是一个小孩。有哪个成熟的大人会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有哪个成熟的大人,在做了这样的壮举之后,却还会坦然承认自己的后悔?
  袁琴在他对面揽着衣襟盘腿坐下来。顾拾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
  “袁先生,饮了这坛离别酒,我便先行一步,到雒阳去,与你里应外合。”
  袁琴攥紧了酒杯,犹疑地道:“我知你放心不下那边……但你一个人去……”
  “当初我将虎符交给你时,便已经下定了决心。”顾拾与他轻轻撞了一下酒杯,笑道,“如今这支队伍也全然是你拉扯起来的,我——我其实,并不重要。”
  “你当我死了便好,袁先生。”顾拾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向他亮了亮杯底。
  袁琴默默地也饮了这杯,神情复杂,没有回应。
  顾拾也不多说什么,便是给他斟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沉默得好像是在喝闷酒一般,顾拾酒量本不甚佳,红晕上了脸,双眸却愈加晶亮。
  “对不住啦,袁先生。”他笑得双眼弯弯,“当皇帝可是个苦差事……”
  “你……”袁琴突然道,“你应该恨我的。”
  顾拾睁大了眼睛,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袁琴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因为当初,将你的父母……剡侯夫妇骗到长安去——是我的主张。”
  顾拾呆住了。
  高处的风催出了酒气,无所依恃的身躯愈加寒冷,穿肠而过的酒液却像火一样仓皇地烧了起来。
  被顾拾这样盯着,令袁琴难以忍受地闭了眼,“我……一直以来,我想的只是报仇而已。即使是林夫人和阿铖死了,我也只是想利用你来为他们报仇而已……”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空了的酒杯摔落在干枯草地。
  “唰”地一声,他拔出了佩剑扔在地上——
  顾拾低头看了看那把剑,又抬头看他。
  “你如果恨我,”袁琴慢慢地道,“可以杀了我。”
  顾拾伸出手去,握住了剑柄,以剑拄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袁琴惨然一笑,“你可要快一些,不然我也是会后悔的。这样的傻事,我平生绝不会做第二次——”
  “哗”——
  长剑带出了急遽的风声,毫不迟疑地掠了过来!
  袁琴闭上了眼,面色惨灰。而后便觉颈边一凉——
  他再度睁开眼时,却只见一缕头发轻飘飘地在空中下坠……
  与他对面而立的男人面色惨白,出鞘的长剑插在地上,而他就扶着剑柄不停地喘息。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他突然就被一种痛苦给攫住了,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清澈的眼眸中满是鲜红的血丝,死死地盯视着袁琴,好像要这样将他给盯个对穿。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就是仇恨。
  看着这个痛苦的男人,袁琴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僵持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的兵士都觉出了不对劲赶来询问,顾拾却仍然没有再挥出下一剑。
  太阳在山的另一边一点点地沉落了下去。终于,顾拾将剑扔在了地上。
  他没有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那几个兵士连忙上前扶住踉跄的袁琴,还有人将那柄剑拾起来呈给了他。
  “他……他走了。”兵士问道,“要不要追?”
  袁琴苍白着脸,摇了摇头。
  他放了自己。
  他……他为了天下人,放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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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十二月末, 南宫终于大致修缮完毕。柳岑对新成的殿宇十分满意,特着人去章德殿传唤阮寄, 说今日便要让她搬过去, 准备正月朔日的即位大典。
  阮寄还没有发话,张迎先皱着眉头开了口:“这不合礼法,既然好不容易修好了南宫, 那就应该等到大典后再住进去……”
  那传命的宦官油盐不进地道:“阮夫人,这边请。”
  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令阮寄脸色有些难看。她道:“张迎说得对,我现在不应该住过去。”
  那宦官笑道:“陛下也是太过思念您了……”
  “柳岑还没有即位,你们现在就称他陛下, 也是错的。”阮寄截断了他的话。
  宦官脸上有点挂不住,索性强横起来, “总之你现在就得过去!陛下发了话了, 你一个人去, 不准带上别人!”说着将几件衣服丢给了她, “穿着这个去!”
  那宦官走了出去, 旋即阮寄便听见了铁靴声响, 是几名禁卫将这寝殿团团包围住了。阮寄低头看向这些衣服, 素白的底子上暗绣的牡丹花……
  柳岑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想要让她痛苦啊。
  张迎在一旁急道:“姐姐你不要听他的, 你若真过去了,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反正我们就赖在这儿不走, 最坏也不过如此了!”
  阮寄摇了摇头,“那阿雒怎么办?”
  张迎一怔,嘴硬道:“我们两个人, 难道还保护不了阿雒?”
  阮寄抱着那几件衣服绕到了屏风后面去,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我也不想去的,张迎。可是如今,我们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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