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相川志野和西川江走后,周聿林和平时一样照顾仙人掌、看书学习。直至他们几个人一起踏上前往首都的火车,中周聿林才把自己的决定告诉袁宁他们:“我要加入棋协。”
  所有人都很赞同。谁都看得出周聿林在围棋上的天赋,只是周聿林一直表现出对围棋没什么兴趣的态度,袁宁他们也就没劝他往这条路上走。袁宁大致能猜出周聿林选择加入棋协的原因——在和西川江对局时输得那么惨,周聿林心里还是不甘心的。袁宁对周聿林说道:“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西川江毕竟是‘亚洲第一人’。”
  周聿林点头。他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只是渐渐对围棋产生了兴趣,而且这种兴趣在输给西川江之后变得越来越浓——因为它突然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袁宁已经加入了书法协会,对入会流程比较清楚。他和周聿林一块找到宿舍放下行李之后就陪周聿林去棋协那边。
  棋协离首都大学不远,袁宁和周聿林很快到了那儿。看门大爷见是两个半大少年,也没多问,把他们放了进去。袁宁已经问清了协会负责人办公室的位置,领着周聿林径直走了过去。
  周聿林敲门。
  “进来吧,门没锁。”里面传来一把粗哑的嗓音。
  袁宁和周聿林推开门一看,只见一个中年人叼着烟坐在那里看报,这中年人不胖也不瘦,长着张斯文脸,和嗓子不太相称。他下巴胡子拉碴,瞧着有些不修边幅。
  中年人余光扫了扫袁宁和周聿林,放下了报纸,说道:“哟,生面孔。你们什么事吗?”
  “我想加入棋协。”周聿林说。棋协几乎垄断了所有比赛机会,只有加入各地棋协才有资格参加总协的选拔,而只有加入了总协才有机会参加更高层次的、国际性的比赛。
  如果是其他小孩来说这句话,中年人可能会发笑。可他端详着周聿林的脸半天,喃喃地说:“你看着有些眼熟啊。”他把手里的烟摁熄了,把弄着自己被烟熏黄的手指,“来,和我下一局。”
  周聿林没有推拒,乖乖坐下。袁宁也拉了椅子坐在一边安静地看棋。
  中年人看起来邋里邋遢、不太靠谱,下起棋来却和他的外表完全不一样。他不是西川江那种狠厉的棋路,是稳打稳扎的类型。可面对这种看起来非常笨拙的“稳打稳扎”,周聿林却再一次束手无策。
  袁宁也提着心吊着胆。
  眼看周聿林快输了,中年人又叼了一根烟。顾忌着有未成年人在场,他没有掏出火柴点火,而是把它咬在嘴里解瘾。他站了起来,从抽屉里抽出两张表:“行了,你们填了吧。”
  周聿林和袁宁都愣了一下。袁宁说:“我是陪周聿林来的。”
  中年人含着烟,声音含含糊糊:“陪着来?都几岁的人了,你以为是小学生,上个厕所还要喊个伴?而且那一般是小女生干的!”
  周聿林到底还小,被挤兑得面上一红。
  中年人睨了眼袁宁:“你不会下棋?”
  袁宁一愣,回道:“会啊。”
  “申请表都给你了,”中年人敲敲桌子,“你瞧不起棋协?”
  “可是我下得不好。”袁宁也红了脸。
  “现在国内有几个人下得好。”中年人叼着烟,满脸都是不以为然,“你长得不错,到时候拍个照当广告,指不定能吸引点小孩子来看围棋学围棋。下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反正又没几个人看得懂。”
  周聿林和袁宁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中年人有些古怪。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瞧见屋里的情况,来人拧起眉头,骂道:“肖盛昶,你又在做什么?”
  袁宁吃了一惊。肖盛昶是棋坛老前辈了,曾经在亚联上冲到第一,后来不知怎地居然再也没出现过。原来他在棋协里吗?
  肖盛昶大言不惭:“我帮你挖到两个好苗子,你瞅瞅看,这长相拿出去是不是比岛国那西川江还要好几分?”
  “简直胡来。”来人黑着脸,转头对袁宁和周聿林说,“进棋协是要通过选拔的,一般不能这样直接加入,除非有人举荐——”
  “我举荐啊!”肖盛昶插话,“别把我不当人,我好歹也是棋协元老,连小邱见了我都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前辈’。我的推荐怎么就不作数了?我说老何啊,你要公私分明知道不?不能因为我们之间有点恩怨,你就滥用职权拦下我的推荐。”
  听着肖盛昶满嘴跑火车,“老何”咬牙说:“你这能叫推荐?长得好和下棋有什么关系?”
  “我和他下了一局,”肖盛昶的脸色也严肃起来,指着周聿林说,“他能和我下二十分钟,他旁边这孩子能看懂我的每一步棋。不是我说你啊老何,别以你那小人之心度我这君子之腹!”
  肖盛昶义正辞严地这么一说,老何顿时语塞。他考虑了一下,摆摆手说:“那好,你推荐的人你来带。你要是答应就让他们填表吧!”
  肖盛昶叼着烟,朝袁宁两人招手:“行,你们填表吧,我去抽根烟,回头我来带你们熟悉熟悉环境。”
  这倒让老何有些意外。
  肖盛昶走到屋外,掏出火柴,轻轻一擦,用那明亮的火苗点着了烟,放到嘴里抽了起来。那个个儿高一点、年纪大一点的小孩,长得可真像他父亲,不用问他的名字,他都知道那小孩姓周。他一下子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晨,那个清秀羞涩的少年背着行囊来棋协报道,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却在棋盘上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令人生气的是,明明都杀得他片甲不留了,还一脸腼腆地说:“我下得不好。”瞧那样子好像还真的是那么认为的。那少年长大了、结婚了,棋依然下得比他好,只是不爱出风头,所以声名大振的是他,而不是那个羞涩腼腆的男人。他以为他有机会超越,结果却听到了对方的死讯。
  不知道他的儿子在这条路上会不会比他们走得更远?
  肖盛昶抽完一根烟,走进屋,接过袁宁两人填好的表,在举荐人那一栏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接着他领着袁宁和周聿林出去转悠了一圈,算是给他们把棋协介绍完了。他吩咐袁宁两人周末过来这边集训,摆摆手把他们给打发走。
  袁宁走出棋协时还是懵懵的。他真的是陪周聿林过来的!怎么这么巧就碰上了传说中的肖盛昶,还被他推荐进棋协了?
  袁宁瞄了周聿林一眼,说道:“肖先生刚才看了你挺久,他是不是认识你父亲或者你爷爷呢?”
  周聿林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打电话问问爷爷。”
  两人回到学校,各自打电话回家。
  袁宁还没来得及把今天的奇妙经历告诉薛女士他们,就从薛女士那接到了一个任务。
  第129章 相亲
  天有点阴, 仿佛快要下雨, 首都刮着微冷的风, 带来了初秋已有的凉意。袁宁回宿舍套上薄外套,出了门。即使薛女士不说, 他也是要去章修严那边的,毕竟弟弟来了不可能不去看哥哥。只是来的时候要忙报道,刚才又陪周聿林去棋协, 所以才拖到打完电话。
  袁宁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章修严住处的钥匙。这几年来他一直拿着钥匙,偶尔也会和章修文他们过去住两天, 只是再也没有自己过去。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他们之间那种古怪的气氛就消失了, 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
  想到薛女士给的任务, 袁宁心里沉甸甸, 像压着块大石头。他正站在门前握着口袋里的钥匙发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章修严的声音:“怎么不进去?”
  袁宁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看着章修严。章修严还是比他高小半个头, 这差距好像一直拉不近。比起以前,章修严看起来更沉稳也更沉默了,他看起来很不爱说话, 可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像是能透进人的心里一样。袁宁说了谎:“找钥匙呢。”
  章修严从口袋里取出钥匙, 手从袁宁身侧往前伸, 插进了钥匙孔里,把门给打开了。
  袁宁感觉章修严的气息一下子袭进,让他无处可逃。眼前的门开启以后袁宁大步往里迈,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瞧了瞧屋里的陈设,发现和当初没什么不同。有些东西用完了、用旧了,章修严又去添置了新的,章修严记性好,买回来的和他当时挑的一模一样。
  大哥是念旧的人,不会轻易换掉习惯了的东西。袁宁平复好心情,说道:“大哥这么早下班了吗?”
  “嗯。”章修严注视着袁宁稚气褪尽的脸庞。他提前下班本来是准备去找袁宁。自从他们之间的关系被莱安从中搅和,他们便再也没了当初的亲近,他甚至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看过袁宁。他提前下班,是想去找袁宁的。袁宁毕竟是他的弟弟,如果袁宁来报道而他不去看一看,反倒显得有些古怪——
  这六年来,他面对袁宁时一直在考虑“正常的哥哥”应该是怎么对待弟弟的——少一些亲近、少一些亲密、少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与关切,和对待章修文他们没什么不同,即使几个月都错开了没有见面也不会过分想念。
  一切仿佛回到了正常轨迹。正常得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该是这样过的,每一天都独自忙碌而孤独地往前走,从不停歇、从不回头、从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念想。也许那几年的无限亲密才是意外,这才是他一生都摆不脱的生活。
  如果袁宁从不曾出现,这样的人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一个人没什么不好,每天都很忙碌也没什么不好,他有他的理想、他有他的抱负,即使章先生不要求他也永远不会让自己松懈。
  如果袁宁不曾出现的话。
  章修严收回目光。屋子好像变得狭窄,不管袁宁跑到屋子里哪一个角落,他们之间好像都没了距离。袁宁就在他的眼前,他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那么地贴近。
  不。
  章修严深吸一口气,正要说点什么打破这安静到古怪的气氛,就看到袁宁转过头来开口说:“大哥,我们出去吃饭吧。”
  章修严望着袁宁。
  袁宁说:“廉叔那边出了新菜,叫我们过去尝尝呢!”袁宁脸上带着笑,声音也非常自然。
  章修严知道袁宁的牧场与廉先生那边有合作,闻言点点头,也找出薄外套穿上,与袁宁一块出门。章修严已经有了驾照,也有了车。他刚开始工作没几年,每天让司机接送有些过于招摇了,所以平时都是自己开车。
  袁宁坐上车,系好安全带,瞄了眼准备专心开车的章修严,忍不住说:“大哥平时如果工作到太晚,还是得让钱叔叔去接你才行,疲劳驾驶很危险的。”
  章修严点头。他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即使工作再忙他也不会让自己忙到太晚。
  “大哥是不是要经常应酬?”袁宁继续问。
  “偶尔需要。”工作了毕竟不比从前。他又没有到章先生那种不需要理会应酬的层次。
  “那喝了酒也要叫钱叔叔去接。”袁宁认真叮嘱。
  章修严转过头,对上了袁宁过分明亮的眼睛。袁宁从小就爱操心,连一棵花有什么不对劲他都要担心半天,更何况是他这个大哥。袁宁是敏感的,他只稍稍表露疏远的意图,划出那条并不存在的线,袁宁就乖乖站在线外。
  这对袁宁而言并不公平。毕竟他们之间的窘迫与袁宁没关系。在袁宁眼里,他是很好很好的大哥,能力强,办事可靠,对人也非常不错——袁宁觉得他什么都很好,所以想要靠近他、想要亲近他。这是非常自然的事。
  是他不敢让袁宁太靠近。
  他害怕自己会贪恋温暖,害怕自己会变成那年秋天被枪毙的变态恋童癖,害怕自己真的会如莱安所猜测地那样对自己的弟弟怀有那种不该有的恶念。章修严喉咙微微一梗,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向袁宁保证:“我不会疲劳驾驶,更不会酒后驾驶。”
  “大哥自然是不会的。”袁宁也意识到自己在瞎操心,“大哥考驾照时都考过这些的!”
  章修严点头。
  袁宁数了数,有些失落:“我还得两年才能考驾照。”没等章修严说话,他又自己安抚起自己来,“不过首都交通特别方便!不管是公交还是出租车都非常方便!”
  章修严说:“有事可以找我和钱叔。”
  袁宁用力点头,然后看着窗外的景色不再说话。他和大哥之间生疏了很多,以前他遇到什么事总是忍不住要跟大哥说,好像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次都舍不得挂断电话。现在他见到大哥这么久了,还没和大哥说起今天去棋协的事,也没和大哥说起暑假时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
  安静得有点可怕。袁宁有点难过,看着外面泛黄的叶子,心里微微发涩。
  即使大哥就坐在身边,他还是好想好想大哥。
  他好想那个可以让他亲亲抱抱的大哥。
  明明章修严没有改变太多,明明人还坐在他的身旁,感觉却已经不是他的大哥了。
  那么陌生那么远。
  让他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
  如果他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哥他的喜欢和他的渴望,大哥一定会厌恶他、一定会离他远远的,觉得他不懂事也觉得他不正常。袁宁鼻子泛酸,忍不住吸了一下。
  “感冒了?”章修严拧着眉问。
  “有点。”袁宁抽了张纸巾,捂住了鼻子,声音有点哑,“可能不太习惯首都的天气,这边比家里干燥多了,鼻子不太舒服。”
  章修严看了看路旁的招牌,在前方停了车,转头叮嘱袁宁:“在车里等着。”他下了车,走进药房买了点感冒药和感冒冲剂以及一些润喉糖,顺便跟店员讨了杯热水,拿回车里塞给了袁宁,“刚过来可能是很难适应,晚上吃过饭后吃点药,喉咙难受的话吃颗糖,润润喉咙。”
  袁宁握住温热的杯子,乖乖点头,鼻子却莫名更酸了。还好他的眼睛没有红,眼泪也听话地没往外涌。
  袁宁把水喝完的时候,水云间也到了。水云间还是安安静静地开在那儿,与周围喧嚷的环境截然不同,却又丝毫不显得突兀。袁宁比章修严走快了两步,向服务员报出房名。
  袁宁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急促,章修严心生狐疑,跟着服务员往里走。等包厢门一打开,章修严那种怀疑更重了。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包厢却订得不小,倒像是多人聚会。
  袁宁心虚地拉章修严坐下,还没开口解释,门又被推开了。推门的服务员背后跟着几个人,前头是一对夫妻,男的长相和气、步履稳健,女的温柔端庄,一看就是知识分子。他们背后跟着两个女孩儿,一个二十岁左右,一个才十多岁,和袁宁差不多大,模样都很不错。两个女孩脸上带着几分怯意,那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小心地看了眼章修严,与妹妹对视一眼,怯意中又多了几分怕羞。
  章修严搁在桌上的手微微收紧。都这样了,他哪会看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蹿起一阵怒意,想要发火,良好的家教却让他做不出这种事。章修严站了起来,迎上去和最先走进包厢的男人握手:“梁叔。”
  梁先生见章修严主动起身相迎,心中欢喜,在章修严的招呼下落座。他热络地与章修严攀谈起来。自从章修严迈入仕途,已经有不少人看上了章修严这个“女婿”。他妻子就是其中之一,他妻子是薛女士的同窗,对章修严是越看越满意,忍不住托薛女士把章修严约出来让双方的孩子见一见面。
  孩子都不小了,薛女士那边听了也有些意动。不过薛女士也说了,她没办法干涉章修严的感情——章修严从小就有主见,很难被别人左右,还是看章修严自己的意思才行。相亲这种事章修严也是不乐意的,好在他弟弟刚到首都大学报到,由他弟弟把他叫出来应该没问题。
  于是就有了这场会面。
  袁宁心里也很忐忑。他很了解章修严,哪怕心里再不高兴,章修严也不会在旁人面前流露出来。如果章修严会生气,大概也只会生他的气。袁宁见章修严和梁先生交谈起来,不由望向那两个女孩子。
  长得真不错,叫人一看就心生亲切。袁宁朝她们笑了笑,向坐得离自己比较近的女孩介绍起这边的菜色。他与廉先生相熟,许多需要排队预订的菜他都能直接点,旁边的梁夫人听了有些意外,对章家的能耐更为佩服。她注意到章修严一眼都没看自己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有些失望。
  章修严这性格一看就知道不是温柔体贴的,自己只有两个女儿,她从小悉心教导,都是当宝贝宠爱着的。要是找了个不贴心的女婿,日子可能不会太美满啊!
  梁夫人心思渐渐歇了,转头见袁宁正给小女儿布茶,眼前一亮。小女儿虽然还小,不过也快成年了!梁夫人笑着问:“你就是宁宁吧?你妈妈常跟我们提起你,说你是最体贴细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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