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红韵楼是城南一处中等的花楼,平日里夜色渐浓的时候,周围的庭院和门前的小河畔都挑起了灯笼,车马如流,周围的街巷里贩卖些小吃食的,卖些鲜花的,唱些小曲的……这些做点零碎生意讨些赏钱的,都是数量不少,热闹非凡。
  但今日里红韵楼包了场,方圆数里地分外幽静,静到让人有些觉得压抑。
  即便是不缺银钱兴致勃勃而来被扫了兴的豪客,听到空荡荡的楼里传出的丝竹声的杀气,看到街巷里隐约可见的条条幽影,便也只觉得寒毛竖起,不敢多加停留。
  丁宁和王太虚下了马车,两人像散步的闲人一样走向前方不远的红韵楼。
  他们身后的五六辆马车里哗啦啦下来十余人,跟在他们的身后。
  红韵楼周围的灯笼依旧挑起。
  依稀可以看到至少有上百人沉默的站立在红韵楼周围的阴影里,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兵刃的反光。
  王太虚微皱着眉头走着,他换了一件绯红色的锦袍,这使得他的脸色看上去会显得红润一些。
  一名身穿麻布棉袍,头发雪白,肤色却十分红润,看不到有多少皱纹的清癯老者单独从第二辆马车中走下来,走到了王太虚的身侧。
  王太虚的身侧一老一小,三人便这样跨过了红韵楼的门槛。
  二楼东首,是一间极大的雅室。
  此刻这间雅室里一应不必要的摆设已经全部清空,只是放了许多短案,已有十余人席地而坐。
  当王太虚推门,半张脸在微启的门后显露之时,这个静室里一片死寂。
  王太虚却是微微一笑,嘴唇微动,将声音细细的传入身体侧后方丁宁的耳中,“那个最胖的,自然就是雷雨唐的章胖子,他身旁那个留着短发,看上去脸色极其难看的瘦削汉子,便是锦林唐硕果仅存的唐缺。章胖子旁边那个白面书生,就是他的义子钟修,应该是现在雷雨堂里最厉害的修行者。至于唐缺旁边那个独眼龙,则是唐蒙尘,是锦林唐现在少数能拿得出手的几个人之一。”
  说完这几句话,丁宁和身旁头发雪白的麻袍老者便也已经跟着王太虚进了这间雅室,到了桌案前。
  丁宁自顾自的在王太虚的身旁案前坐下,他打量着王太虚所说的这几个人。
  雷雨堂的章胖子有着一个朝天鼻,让人一眼看去便看到了两个硕大的鼻孔,如此一来,即便五官其余部分再长得好看,也让人已经大倒胃口。更何况这名长陵的江湖大佬为了展示其豪爽,在这样的天气里,黑色的锦袍还敞开着胸。
  只可惜他穿得似乎太暖了一点,而且他也似乎太容易出汗了一些,所以他的额头和胸口都是不时的冒着汗珠,油汪汪的。
  若是此刻将他拿来和同样很胖的横山许侯相比,那所有人都会觉得横山许侯是一座威严的巨山,而他却只能让人联想起案板上的五花肉。
  盘坐在他身旁的唐缺,却是和他截然不同,身体坐得笔直,身上看不到一块赘肉,只是颧骨有些高,而且这些时日明显心思太重,休息不好的原因,所以眼圈有些发黑,再加上他此刻的脸色过于阴沉,看上去他的眼睛周围,便始终好像笼着一层黑影似的。
  章胖子身旁的义子钟修,倒是风度翩翩,身穿一袭紫色轻衫,面白无须,看上去也只不过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
  至于唐缺身旁,王太虚所说的独眼龙唐蒙尘,丁宁却是连面目都看不清楚,因为在他走进这间雅室到此刻,唐蒙尘始终低垂着头颅,连一次都没有抬起来过。
  久坐高位的江湖大佬自有不凡的气度,两层楼在长陵屹立许多年不倒,王太虚在酒铺里对丁宁说自己做的只是经不起风浪的下层生意,也只是自谦的说法和选择的问题。
  再加上在之前的血淋淋的绞杀里,王太虚已经让这场间所有人彻底看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在他坐下之时,所有人案上的酒杯似乎都有些轻轻的颤动。
  一股看不见的压力,令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身旁坐着一老一少的王太虚在坐下之后却是依旧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是看着对面的章胖子和唐缺微微一笑。
  第二十七章 白羊角
  章胖子名为章南,胖子这个形容词虽然很恰如其分,但在长陵的市井人物里面,也只有像王太虚等少数几个敢这么称呼他。
  这红韵楼在他来时,就已经被两层楼的人团团围了起来,周围街巷里看得到的两层楼的人就至少有上百名,暗地里还不知道埋伏着多少箭手和可以对修行者造成威胁的人。
  红韵楼的里面,其余的房里倒是有人在弹着曲子,隔着数重墙壁传入,反倒是让这间静室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眼见王太虚落座之后都不说话,章南肥脸不由得微微抽搐,不快道:“王太虚,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我们是客,你是主,你既然来了,不言不语是什么个意思?”
  看着章南油汪汪的脸,王太虚神色没有什么改变,微笑道:“我虽是地主,然而今日里是你们要和我谈,不是我想要和你们谈,所以我自然要听听你们和我要谈什么。”
  章南脸色微寒,冷哼了一声,也不言语。
  他身旁的唐缺却是缓缓抬头,一双充满冷厉的眸子,定定的落在王太虚的身上。
  “我十五岁开始杀人,十六岁和徐锦、林青蝶一起来到长陵,不知流了多少血,才爬到今日这个位子。”
  唐缺缓慢而冰冷地说道:“我当然不怕死……所以我今日来见你,不是想求你放我们锦林唐一条生路,而是想要告诉你,就算你能杀死我和我身边所有的兄弟,你们两层楼的那些生意,你们也留不住。”
  王太虚平静的看着这名分外冷厉阴沉的男子,无动于衷地说道:“然后呢?”
  章南脸上的肥肉微微一颤,有些尴尬的笑笑:“王太虚,按我们江湖上的老话,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前些日子你们死的人太多,再争闹下去,给了上面直接插手的机会,那就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你杀了锦林唐那么多人,也得了足够的筹码,接下来和锦林唐合作,只会赚,不会亏。”
  王太虚闻言笑笑,一时又不说话。
  “王太虚,你到底怎么说。”章南看着王太虚这副样子,顿时有些不耐烦起来,沉声喝道。
  王太虚脸上浮起些讥讽的神色,他认真的看着这个胖子,轻叹道:“章胖子,你也是个聪明人,而且你比我年长,按理你应该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有些事我们碰不得。”
  章南脸色越发阴沉,黑脸道:“王太虚你说得清楚点。”
  “既然你要我说清楚点,那我就说清楚点。”王太虚看着他,眼神冷漠了下来:“你给他们来做说客,显然是他们也给你透了点底子,许了你点好处。可是你应该很容易想清楚,我们两层楼在长陵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要想找个上面的靠山还怕找不到么?”
  “可我们为什么不找?”
  “像我们这样的人物,和庙堂里的那些权贵难道能有资格称兄道弟不成?找了靠山,就只能做条狗。”
  听着王太虚的这些话,章南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冷笑,他拿着一块锦帕擦了擦汗,冷冷打断道:“但你也应该明白,对于那些贵人而言,我们的命和一条狗本身也没有什么区别。”
  “做野狗还能随便咬人一口。”王太虚嘲弄道:“做家狗却随意杀来烹了就烹了。而且靠山也不见得稳固,你都不知道哪一天你的靠山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倒了,顺便把你压死。跟着哪一个人,别人看你就烦了。所以这些年,我们两层楼安安分分的在塘底的泥水里混着,小心翼翼的不站在任何一个贵人的门下,这不是我不想让两层楼往上爬,而是我们生来就是这样的命,这样才能让我们更好的安身立命。你一条野狗想到老虎的嘴里谋块肉吃,哪怕这次的肉再鲜美,把身家性命都填上去,值得么?”
  章南脸上的肉再次晃动了一下,寒声道:“贵人也分大小的。”
  “能大到哪里去?”
  王太虚想到了之前丁宁和自己说的话,他侧眼过去,又看到丁宁正在十分安静的对付案上的几道菜,吃得很定心的样子,他便又忍不住一笑:“现下除了深受陛下信任的严相和李相,其余人再大,还不是说倒就倒了?你难道忘记了陛下登基前两年间发生的事情?”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看来是决计一点都不肯让步了?”章南又掏出锦帕擦了擦汗,脸色倒是反而平静了下来。
  王太虚也不看他,而是看着唐缺,说道:“如果你今天来求我放过你和你的兄弟,我或许可以答应,只要你们今后永不回长陵,这便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是么?”
  唐缺阴冷的看着王太虚,说道:“如果那天我也在场,你说不定就已经死了。我们唯一的失误,是没有想到你也是已经到了第五境的修行者。”
  王太虚笑了起来:“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我只知道结果是我只掉了一颗牙齿,而锦林唐的两个当家,现在却在泥土里躺着。”
  唐缺没有因此而愤怒,他的脸上反而泛起一阵异样的桃红,他看着王太虚,阴冷地说道:“你很有自信。”
  王太虚微笑道:“你需要自省。”
  唐缺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扫过王太虚身旁专心吃东西的丁宁,以及自从落座之后,就一直在安静的喝茶的头发雪白的老者,“只是我不明白你的自信何来,就凭故弄玄虚,带一个梧桐落的市井少年,一个桥下的算命的?”
  王太虚认真地说道:“已经足够。”
  “是你放弃了最后的机会。”
  唐缺摇了摇头,极其冷漠的说了这一句。
  然后他手中的酒杯落了下来。
  在他的酒杯开始掉落的同时,章南的眼睛射出实质性的寒光。
  “动手!”
  他发出了一声低喝。
  这间静室里,在王太虚和丁宁,以及那个不言不语的雪白头发老者进入之前,一共有十一人。
  除了章南和唐缺等四人之外,其余七人全部都是两层楼的人。
  能够有资格陪着王太虚坐在这里的,自然都是两层楼最重要的人物,他最信任的伙伴。
  在章南一声低喝响起的同时,这七人已经全部出手。
  然而其中有三人,却是在对着另外四人在出手。
  狂风大作,伴随着无数凄厉的嘶鸣声。
  章男身旁身穿紫色轻衫的钟修,像一只紫色的蝴蝶一样轻盈的飞了起来,他左手的衣袖里,梦幻般的伸出了一柄淡紫色的剑,不带任何烟火气的点向王太虚的额头。
  唐缺身前的桌案四分武裂,一柄青色的大剑从他膝上跳跃而起,落于他的掌心。
  一声厉叱之间,唐缺以完全直线的进击方式前行,体内的真元尽情的涌入剑身之中,整个剑身上荡漾起青色的波浪,顷刻间便像一个青色的浪头朝着王太虚的身前轰来。
  他身旁始终低垂着头的独眼龙唐蒙尘,在此刻抬起了头,也抬起了双臂。
  他的双臂上瞬间响起剧烈的金属震鸣声。
  数十道蓝光后发而先至,笼罩住了王太虚的身影。
  这一瞬间,章南没有动手,依旧只是一动不动的坐着。
  和先前的计划一样,他此刻已经不必动手。
  那暗中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三人,足以能够让忠于王太虚的四人一时无法救援王太虚,而原本就已经受伤的王太虚,根本不可能挡得住钟修、唐缺和唐蒙尘的联手刺杀。
  只要王太虚死去,他们便能很快控制这里的局面。
  想到长陵城里最重要的一个竞争对手即将在眼前倒下,本该是油然的自得和满足,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的章南的身体里却反而涌起强烈的不安。
  王太虚身旁的一老一少的表现,都太过异常。
  此时的丁宁,居然还在平静的夹菜。
  而另外的一侧,那个白发老者,依旧在端着茶壶喝茶。
  在此刻满室的风雨中,这样的画面太过平静,太过诡异。
  然而按照两层楼里那些王太虚最信任的人的消息,这两个人明明都是普通人。
  那个少年,只是梧桐落里一个普通的市井少年。
  那个白发老者,只不过就是今天王太虚在市集里认识的算命先生。按那数人所说,王太虚只是觉得这名白发老者仙骨道风,才故意带在了身边,好让他们怀疑是厉害的修行者。
  所以在之前的谈话中,唐缺才说王太虚故弄玄虚。
  因为就像一名赌徒,王太虚的底牌,实际上已经全部被他们看清了。
  只是现在,这两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
  章南的身体里越来越寒冷,额头上和身上,却是不自觉的涌出无数滴汗珠。
  ……
  王太虚坐着没有动。
  他的右手却好像突然消失在了空气里。
  一片灰色的剑光密布在了他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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