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节

  盛唐、光州被克,意味着大军右翼已无威胁,李从璟遂下定决心解决定远县的战事。
  “定远县并不算险地重镇,李德诚行军至此,主要还是与涂山形成呼应之势,寻机进军寿春。潞王在定远县与李德诚交战,是为野外阵战,战事正处于胶着期。如今,我军已然击溃涂山刘信部,足以声援定远县战事,李德诚失了涂山呼应,若是战况不利,则必定退往滁州据守。”
  一青衫一白袍的两人站在舆图前,莫离为李从璟出谋划策,“滁州虽是州城,地势并不显要,但滁州北去二三十里,却有关山阻隔,关山中段有一关隘,名为清流关,乃是徐知诰争夺江陵失利后,专为应对大唐,耗费经年修建之要塞,极为险要,不弱剑门,若是强攻,轻易断难建功,是为大麻烦。”
  关山,即后世张八岭,是大别山以东平原上唯一的山脉。
  李从璟问道:“能不能绕过去?”
  莫离摇摇头,“关山之长逾两百里,关山之宽逾五十里,要绕行很难,要悄无声息的绕行更难。而要避过关山,则必北克濠州,东克楚州,西克庐州。”
  李从璟点点头,心中已是有了谱。
  两人回到小案后,莫离坐下后道:“江北东部四州,濠州、楚州、滁州、扬州,此番若是能顺利击败李德诚,一鼓作气占据滁州,则我大军兵锋可直逼扬州,速定江北的谋划才能实现。”
  莫离所说的四州,实际是淮水之南、大江之北的东部四州,也是江北最重要的四州,实则杨吴在江北东部还有一个海州,位在淮水之北,临海。
  扬州是江北东部四州,甚至可以说是江北十四州的核心,唐军一旦兵临城下,足以让淮南大乱。
  ……
  定远县。
  侍卫亲军的营盘扎在定远城前,但并没有太靠近城池,因为连日以来两军都是在城外交战,并不是城池攻防。李德诚所部三万吴军,营地也都扎在城外。
  定远县隶属濠州,位于濠州城南约百里之外,这个地方乃一马平川之地,地势没甚么起伏,很适合作为战场。
  侍卫亲军营地中,李从珂正与众幕僚商议军情,因为他们刚接到了李从璟传来的一份军令。
  “三日之内,必须击败李德诚,夺取定远县?”
  听到李从璟下达给侍卫亲军的这份军令,众幕僚的脸色都很严肃,大伙儿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之色。
  “自打到了定远,我军与李德诚三日三战,日前虽有小胜,到底还是没能让李德诚伤筋动骨,此时秦王下令,要求我等三日必破定远县,这谈何容易?且不说要击败李德诚很难,便是击败了,对方退入城中,我等只怕也拿他没有办法。”一位幕僚沉声分析。
  李从珂沉思不语,李从璟这份军令,的确很有难度。
  “话也不是这般说。那李德诚营垒就在城外,若是我军真能一举将其击溃,杀入营中,他们想要全身退入城池,怕也没有那般容易。”另一位幕僚捻须道,“百战军在涂山与刘信大战,一万兵力只用了一日,就将刘信所部两万吴军杀败,更是俘虏敌卒万余、楼船数百。有这等大胜珠玉在前,也怪不得秦王会下令我等三日必败李德诚。”
  这话一说,众人也都不言不语了。
  平心而论,百战军是比侍卫亲军精锐,这是事实,没甚么不好承认的,但对方毕竟以一敌二获胜,侍卫亲军与吴军兵力相当,三日三战而没有太大成果,难免让人底气不足。
  再者,那统领百战军的孟平,不过就是员上将,连做节度使的资格都没有,而李从珂身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可是由节度使“升”上来的,也是目前侍卫亲军里官职最高的,货真价实的大将。这么一比较,就算再不害臊的人,也不好说李从珂没胜李德诚是理所应当之事。
  帐中一时有些沉闷,有位幕僚忍不住道:“我军该胜李德诚,这是理所应当,但是秦王限期三日破敌,未免有些苛刻。大将领兵在外,战事寻机自处,哪有统帅在后面催战的道理?秦王乃沙场宿将,英明睿智,此番怎么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给忽略了?”
  他身旁的人闷声不响道:“可能秦王的确有些不满了,不然也不至于如此。”
  话一出口,帐中又沉默下来。
  李从珂开口了,声音低沉,“百战军涂山得胜,秦王已下令彼部攻打濠州。北取濠州、南下定远,相互呼应,这个要求无可厚非。本将听闻,濠州兵力不多,若是百战军再旬日而定,我侍卫亲军仍不能建功此地,那本将先前主动向秦王请命要求攻打李德诚,可就成了笑柄!”
  说到这,李从珂目光凛然,“知耻而后勇。那李德诚再是善战,所部也不过是几万藩镇军,如何能跟我精练之禁军骁勇相媲美?且,我军有涂山大胜之激励,军心振奋,而淮南军失去侧翼同袍声援,必然惊慌自疑,此番我军再战,必能战胜李德诚!”
  李从珂回到将案后,“大军已然休整一日,也该精力充沛了。擂鼓聚将,某要再战李德诚!”
  ……
  吴军营地,帅帐。
  李德诚正在亲自讯问几名百姓。
  这些百姓都是从濠州躲避战乱南逃的,吴军斥候抓了几个来,供李德诚询问濠州战况。
  说来惭愧,李德诚派去寿春、濠州的斥候,鲜有活着回来的,所以他对寿春、濠州战况的了解并不充分,这才不得已让斥候去抓逃难的百姓。
  据这几名百姓所言,唐军到了濠州,先是焚毁了濠州水师楼船,继而攻打濠州城,而濠州守军则奋起抵抗,两军激战正酣。
  别小看这些逃难的百姓,因为保不齐他们中间就混入了逃兵,就算没有逃兵,他们大抵也是在敌军入境后才会逃难,所以综合他们的处境与言辞,能得出不少有用的消息。
  放了这些百姓后,李德诚陷入沉思。
  “照此看来,郭廷谓并没有放弃抵抗,濠州城也不是小城,唐军想要攻占没有那般容易,大帅不必担心。”李德诚的谋主对他说道。
  “刘信在涂山惨败,本身也伤重不治而亡,如今唐军又在攻打濠州,形势不容乐观。”李德诚面色如常,声音却是沉缓,“待得李从珂再与我军交战时,必会借此以打击我军士气,军中要早作防备。”
  属官应诺,自去落实这件事。
  李德诚沉吟片刻,又问:“寿春战事如何?”
  “李从璟调集大批援军,正在猛攻寿春城,战况激烈。”一位官吏汇报道,“据斥候拼死传回的消息,李从璟这番攻打寿春,比之前更加凶狠,他已经放出豪言,定要在月内攻下此城!”
  李德诚淡然一笑,未作置评。
  倒是一位幕僚道:“高审思将寿春城防修得铜墙铁壁一般,城中粮草军械充足,其人又是一员善守良将,深得士卒人心,麾下精兵逾万,李从璟此言太过托大了。”
  有人哂笑道:“素闻李从璟攻城拔寨,向来势如破竹,昔年剑门雄关都没能阻他分毫,如今倒是久攻寿春不下,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气急败坏扬言月内破城也不足为怪。待得月后唐军不能克城,必然士气低落,如此寿春当可无恙。”
  李德诚微微颔首,他虽没有言语,但这个动作无疑表明他也是这般认为。
  谋主试探着道:“寿春坚固,短期无虞,倒是李从珂来势汹汹,观其部作战,颇为骁勇,我军与之鏖战,若无奇计,短期难以将其击败。大帅,刘信已经败北,江北之役,既然不能速胜,便在拖不在战,眼下来看,我军无需在定远县这平川之地逗留,当退守滁州,以固清流关。只要唐军不能攻下清流关,江北之战我军便立于不败之地。而后我军到底是出关击敌,还是固关自守,便只等金陵诏令。”
  这话乍看有些唐突,实则却是正理。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侍卫亲军不好相与,他们难以战胜,如今又失去了刘信策应,更难进击寿春,加之濠州战况扑朔迷离,若是濠州再败,百战军东去倒还好,若是南下,定远危急,当此之时,稳妥之策自然是退保清流关,扼制唐军南下之势。
  谋主没有明说的是,楚地战况还不知会如何,胜负都不好论,江北之战既然已经不利,寿春又还坚持得住,还是采取保守谨慎之策为好,不败即是有功。日后若要破敌,金陵当再遣援军,若是金陵没有援军,大军也只能固守清流关。
  李德诚却是摇头,言辞坚定,“大军征战,岂有胜负未分,自行败退的道理?刘副帅方才为国尽忠,尸骨未寒,前方将士日夜苦战,亟待救援,当此之际,李某若是胆怯退走,上负君恩下负袍泽,如何面对江东父老?”
  他站起身,巡视众人,气势雄浑道:“擂鼓聚将,本帅要再战李从珂!此战,必要将其击败,而后进援寿春,将唐贼赶出国门!”
  第778章 莫离献策定滁州,冯道驱至寿春城(二)
  军争气为先,战阵之争说到底还是意气之争,到了近身搏杀之时,士卒用命将士敢战才是根本,而这,也直接决定了战事激烈甚至是惨烈程度。
  士卒敢战与否,取决于将领,将军能否忘死,取决于主帅。
  迫于军令,李从珂知耻而后勇,心系大义,李德诚知其不可为而为,两人都抱定了要在今日战胜对方的打算,这就使得战况分外惨烈。
  定远城外,十里扬沙,步步啼血。
  侍卫亲军虽然在军备与训练上比不上殿前军,但也不乏敢拼敢杀之士,李德诚所部虽然主力仍是藩镇军,但也是淮南精锐部曲,两者之间硬实力差不太多,算得上是旗鼓相当,故而一战便是势均力敌,久不能决出胜负。
  而这时,早有一支精骑,自寿春面向东南疾驰,绕过定远县,直奔关山而去。
  精骑从寿春出发的时间,与让李从珂三日破敌的军令,几乎不分先后。
  这支精骑人数不多,三千左右。但若是有淮南大将能知晓这支精骑行踪,便会发现在这支精骑所到之处,方圆数十里之内,没有淮南一兵一卒,形成了一片恐怖的真空地带。
  三千骑如同卷出一道漩涡,在大海中快速奔移,但凡靠近这道漩涡的游骑、斥候,无一例外被这道漩涡所吞噬。
  精甲只三千,配合出动的军情处与斥候,却数量庞大。
  四处逃避兵祸的百姓,见到这支精骑,如见神明。
  ……
  庐州,慎县。
  位于淝水东南部的庐州与寿州毗邻,寿春战事已经持续多日,连带着庐州境内也人心躁动,惶然者惊恐者愤怒者忧心者皆有之。起初,在李德诚、刘信出兵北上,意图支援寿州时,兵少将寡的庐州不是没有打算给予臂助,但随后唐军出兵盛唐县的消息传来,庐州将领才算安生了些,庐州刺史寻思着,与其分出本就不多的兵力去相助李德诚,不如守好庐州左翼,保境安民也是功劳,不一定非得派兵出征。而后李彦卿迅速攻克盛唐,这就彻底绝了庐州发兵的心思,早就听闻李唐兵强马壮,如今看来都不是虚言。只是到了这时,对于能否保全庐州全境,庐州刺史却是没了成算,他整天都在盘算着,那些在盛唐的唐军,若是挥师东进,庐州是否有能力抵挡得住。于是乎,庐州刺史只能寄希望于出兵定远县的李德诚,希望他能快速进兵寿州,牵制亦或击败唐军,这样庐州才能没有忧患。
  庐州如此,其辖境内的州县更不必说。慎县作为庐州最东北的县治,是个一马平川的地方,虽然右边就是关山西脚,但到底距离县城选了些,不能用作依仗,而左手边的庐州州治虽然离得也不远,但想来唐军若是从寿春南下、盛唐东进,庐州肯定被重点关照,也并不能给慎县多少支援。就这样,与定远县毗邻的慎县,终日人心惶惶,稍有点见识的人,都免不得担心自身身家性命,倒是一些个出身低贱、家徒四壁的乡间游侠儿,这时候意气风发,恨不得唐军打到慎县来才好,如此他们才有乱世建功、趁势而起的机会。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都说富贵险中求,这些自恃有几分勇武的游侠儿们,成天盼着唐军杀到慎县来,好给他们创造一些类似奋起于兵荒马乱之中、精忠报国扬名立万的机会,最不济,能有一些英雄救美的机会也是好的,至少也要叫那些平日里有些钱财的大门大户,见识到自身的勇武,日后见了自己都得叫一声爷,别好像世间除了徐知诰就再无人才。
  不到及冠之龄的何仲锡便是这样一个游侠儿,这些年仗着自身勇武之气,在乡间颇有威名,平日里身旁总聚集着七八个同样臭味相投的儿郎,整日所思整夜所想,便是在乱世中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因了这样的缘故,何仲锡没少舞枪弄棒、拜师学艺,奈何家无余财,并没有学到太多本事,穷文富武,没有铜钱开道,哪有名师进门?饶是如此,何仲锡那颗热血沸腾的心也不曾有过一天消停,仍旧每日演武不停,虽说这样一来下田耕地的时间少了,显得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但何仲锡不在乎左邻右舍在背后嚼舌根,他心里打定主意,总有一日,要叫你们都知道何某的厉害。
  因听闻定远县正在大战的缘故,这一日,何仲锡会同七八个儿郎,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柄卖相惨淡的横刀,挂在腰间,大模大样沿着大道向北,寻思着摸去定远县看一看,说不定能见到吴军统帅,让他们从军,有一个搏前程的机会。
  “大郎,你说我等这样两手空空前去定远,那大军将军统帅能见我等吗?”刚走出县城,一名高个子游侠儿凑近何仲锡,“寻常时候登门拜访,还讲究一个名士引荐、财货开道呢,我等可是既无信件,又无钱财。”
  腰间挂了横刀之后,龙骧虎步的何仲锡倍觉自身威风凛凛,闻言他大气的摆手,“没有名士引荐又如何?某也想县令县尉给一纸书信,让我等不至于白跑一趟,可他们这些窃据高位之辈,平日里威风倒是威风,事到临头的时候除了算计自身富贵,还会甚么,如今唐贼来袭,连县城都不敢出,如何会给你我送一封引荐信?”
  “不过尔等也不必迟疑,某已打听多日,这回领军在定远县与唐贼交战的,乃是李德诚大将军,品行高洁能征善战,我等舍家为国,他焉有不纳之理?”何仲锡自然不会说,他们压根儿见不着县令县尉。
  另有一名游侠儿兴奋握拳道:“这回只要见着了李大将军,来日上阵杀敌,定要叫那些唐贼好看!敢来江淮闹事?欺我江淮无人乎!”
  何仲锡嘿然道:“正是此理。也就是唐贼不到慎县来,否则,你我何必千里迢迢跑去定远县,在家门口都能杀敌扬名。也罢,既然唐贼不来,你我走一趟也没甚么,来日杀得贼寇百千万,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不在话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忽然看着道路前方咦了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纷纷面露疑惑,只见数骑正快速本来,马上的人一边跑,一边不停回顾。
  “这不是县衙的人吗?”看清对方服饰,几位乡间游侠儿都面色疑惑。
  “这马蹄声不对,他们身后还有人!”何仲锡忽的面色大变。
  “闪开!快闪开!”骑兵匆匆奔来,马上的人焦躁的大声呵斥。
  然而终究是晚了,那几骑喊完话,忽然就接连从马背上摔倒,身子嘭的砸冷硬的在地上,只剩下马儿还在奔逃,众人愕然去看,就发现倒地者背后皆有羽箭!
  在这几人背后,一队骑兵奔来,骏马、铁甲、劲弩,犹如天煞临世。
  何仲锡几人都愣住,呆呆望着这群威风到极致的骑兵,他们只是乡间的游侠儿,平日里的脚步最多不过到县里,哪里见过犹如这样天兵一样的人物,在他们有限的见识中,县城那些着甲带刀的守卫,就已经是世间军士威风彪悍的极致,眼前这队精骑的威风凌厉之处,已经超乎了他们的认知。
  “挡路者死!”
  那队精骑见到官道上的何仲锡等人,完全没有停马或者避开的意思。
  然后高个子游侠儿就做了一件让他悔恨终生的事。或许是受了极度的惊吓,或许是出于自保的本能,他拔出了手里的横刀。
  何仲锡分明看到,那犹如传说中的神将,奔行在最前的精骑,见到高个子的动作后,脸色都冷了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让他双腿颤栗的字。
  只一个字。
  “杀!”
  精骑从人群中冲过,横刀出鞘,寒芒乍现。
  一声声惨叫,一阵阵血飙,几名游侠儿相继滚到在地。
  何仲锡见势不妙动作快,早一步闪到了道旁,跌倒在泥地里,这让他逃过了一截,然后在他回头的时候,也见到了这惨不忍闻的一幕。
  这队骑兵风驰电掣一般掠过,马蹄声渐渐远去。何仲锡跌坐在地上,双目瞪大,望着血淋淋的官道,脑子里一片空白,道路上同伴的尸首横七竖八,仍旧在流血,有的尸身被马蹄踩过,惨不忍睹,有人被斩飞了头颅,脑袋就在何仲锡脚边,那僵硬惶恐的面孔落在何仲锡眼里,比厉鬼还要可怕百倍,这是他的同伴,方才还打算去投军建功的同伴,现在都成了孤魂野鬼,连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连被谁杀了都不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一两个时辰,地动山摇将何仲锡惊醒,他愕然起身向北张望,再次僵在原地。
  何仲锡以为他方才见到的那队骑兵,就已经是世间军队的极致,然而现实再一次告诉他,那些只着皮甲、只携轻弩的斥候,不过就是冰山一角。
  一支规模数千的精骑大军,从官道上轰隆隆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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