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或者说,严小刀也不算被那些人强迫绑架的,他跟他养母说,就是下井挖几年煤就回来,没多大事,我能把家里债都还了。
  那几年严氏统共也没见着儿子几次面,每次见面简直都是在希望中等待最后一刻的绝望。煤山下总是捂着盖子地、悄悄地死人,可能三两月就出个什么事故,从井下剖拉出几个窒息的黑黢黢的死人,发送一些丧葬费将这些命运卑贱的人随意廉价地打发掉,没人会怜惜。严氏怀有预感,也许有一天早上,她就会接到从煤山传来的噩耗,碾碎她人生最后一点指望。
  然而,关于小刀的噩耗没等来,家里的累赘先撒了手。
  在一个雨夜,严氏的前夫伸手从帘子上够到一根布条和一只袜子,就用布条和袜子结了个绳圈,寸移了半宿终于把脑袋将就着套进床头的绳圈里,就躺着歪着个脖子,很艰难地把自己吊死了。这男人临走前几天,为严氏留了一条像是遗言的话:“好多年也没疼疼你了,想帮你做一件好事。”
  严小刀从煤山请了半天假,带回一些钱交给他养母还债,再将养母的这原配丈夫用板车拉到山上,埋到继任丈夫身边,让活着的时候就很卑微的俩男人凑合做个伴去吧。
  之后又过几个月,家中那另一个累赘,或许也不能忍受这毫无乐趣和尊严的人世,也撒手了。严小刀的那个又残又障的弟弟,有次在家中无人时玩火柴点燃了破棉絮,床烧着了,接着房子和猪圈也着了,一场火轻而易举夷平寒门蔽舍,痴呆弟弟终于平生第一次得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丧生火中。
  严小刀将傻弟弟也拉上山,埋在那俩男人身边。
  雪后的山梁上,母子二人瞧着那三座小坟包,竟都是一脸坚如磐石,流不出泪来。
  严妈那时还低声地问小刀:“你说,咱们娘俩是不是命太硬了?咱俩克了一家子……”
  这命特别硬的母子二人终于落得相依为命的人世缘分。
  严小刀这人从小就不懂得流什么眼泪,也不信命。人生道路上出多大的事都不是能用眼泪博人同情或者用哀伤叹气顾影自怜就能解决。他一定比他的命还要硬。他一向把命含在嘴里嚼得嘎嘣脆。
  ……
  ……
  讲述往事的人心绪平和还偶尔略带风趣,严小刀枕着自己左臂,瞭望星空,挺欣慰身边能有一个人让他乐意说出这些不屑与外人分享的故事。时过经年,他平静开朗得如同在讲不相干旁人的故事。
  然而听故事的人完全就不平静。凌河的脸在星光下忽明忽暗,先是透露出专注而疼惜,随后是感动和钦佩,最终是在故事的某个拐点风云变幻突然变了脸色,面容遽然黯淡阴郁下去,浑身都变冷了。
  严小刀才发觉被窝有点冷,方才还挺暖和的,凌河的身躯好像突然间就换季了。香椿树发过茬了,漫山遍野油菜花要开了,凌先生又从春天穿越回冬天了?
  严小刀伸手过去,隔着棉被握了握凌河:“冷?
  “你还要被子吗?
  “你感冒了?”
  对待他内心尊重和珍惜的人,严小刀愿意谨守发乎情止乎礼的规矩,抚摸都是隔着被子。他想探探凌河脑门热度,是用手背轻轻贴上去,觉着自己手背比手心皮肤还细腻些,不会显得太粗鲁。
  “我明白了。”点点星光下的凌河唇边擎出一丝满含悲意的笑,“然后,你干爹戚宝山回来了,他拯救了你的命运,他替你还了你们娘俩当时卖命卖身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债,给了你今天!”
  “……对。”严小刀时常叹服凌河的头脑。跟凌河这种人聊天交心是很舒服的,善察人意,举一反三,听个故事开头都能猜到连续剧结尾,天生适合做人生大戏的导演。严小刀也怕碰上那种笨蛋不开窍的,聊个天都罗里吧嗦得特别磕碜。
  凌河长吁一口气,面色清冷:“严总您继续说,我想听听戚爷当初是怎么行侠仗义在你面前表现的。”
  转过年的那个春天,某个平常天,让人完全没意料到的,戚宝山就从南方回老家来了。
  这人走的时候兜里都没有两百块钱,说是去南方“下海”做生意,回来的时候穿一袭浅灰色很有质感的羊绒大衣,器宇轩昂。戚宝山乘坐黑色豪车,随身带有司机和保镖,身后还跟着数辆车,直接进村找人。
  戚宝山找的就是严小刀,发现严家原址已成废墟,随即找到了在邻居家破瓦房借住的严氏。
  戚宝山取得了严小刀的下落,立即马不停蹄驱车去了煤山。
  用严妈妈当时话讲,这个认来的干爹,是真念旧情,真仗义!戚宝山的豪车爬上煤山山脚,下车吩咐保镖把矿区的负责人拎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严家那个男孩在哪?把人弄出来,我现在要带他走。”
  那矿区老板从眼前人的作风派头已辨认不出当年摆摊卖鞋小贩的痕迹,可还是那句话,我们矿上有合同在身的矿工,能随便让你带走啊?他活儿还没完成呢!
  戚宝山骂道,合同个你妈x,把十二三岁孩子拘禁在这万人坑里给你们当苦力使唤,哪天被你们虐待死了就扔废井里直接填井,没死的就一直用到死!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这些吃人喝血不眨眼的狼心狗肺干的都是什么行当,你们挖煤矿的都怎么发的财!
  那小老板看出这人来头嚣张,只得说,他们家欠高利贷了,拍拍屁股就走啊,钱还没还清。
  戚宝山问,欠你多少?
  小老板伸出五个指头。
  戚宝山问,五万?
  小老板冷笑,五十万!高利贷利滚利,就是这个价,他们家得还一辈子!
  戚宝山回头递个眼色,保镖从车后厢拎出一个红蓝编织袋,一捆一捆地数出五十万现金,满满一堆钱,拍到煤山乌黑油亮的土壤上。
  小老板这时才觉察不对,五十万的现金也不老少钱,赶忙让手下人去找严小刀在哪,在哪个井下,快去把那孩子提上来。
  戚宝山手里揉着两枚文玩核桃,慢条斯理地说:“我干儿子出来如果没少胳膊没少腿,我把人带走,这袋子钱归你。如果少了什么,或者命没了,呵……这五十万现金有多少片纸咱们数一数,我就把你们这几个人削成多少块肉片。”
  严小刀从井下上来的时候,留着一头刺短黑发,脸被煤渣和油污浸透都快认不出是本人,但那副落魄贫困的躯壳遮掩不住眉峰的英武之气、眼底的清澈坦荡,自幼是一身不低头不服输的很硬的骨头,大家风范的气度仿佛就与生俱来。戚宝山喜欢小刀,从骨子里欣赏,也得意自己识人的眼光,敬佩一个人不必介怀对方不过是个弱龄黄齿的小儿!
  ……
  凌河那时笑了:“好一个义薄云天的戚爷,对你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严总,你将来,一定不能对不起他,一定不能够背叛他啊。”
  那笑容有几分苍凉悲壮的意味,视线似乎已经望到三春五夏之后、继往开来的后半生。说话间凌河自己胸口阵痛,比直接吸干一管尼古丁还要疼,浑身浸在一片失望和冰冷的寒潮之中。
  放任自己走得有点远了,动了心才会感到痛苦,今天知道完蛋了。
  在这晚之前短暂而旖旎的相处相交,某些蠢蠢欲动不可告人的甜美味觉,都像是留在人间的一场幻梦。如今,两人又都重新堕回到鬼蜮结界。这就是两个平行的世界,现在一场梦醒了。
  严小刀也看出凌河情绪不太对。
  每一回言谈提到戚爷,凌河都会变脸色。这很正常,在所难免,毕竟两家是传闻中的“有仇”。
  严小刀有意缓和气氛,笑着自嘲道:“那时是我命不该绝,或者是戚爷看走了眼,瞧上我了。他就是迷信镇上那个半仙道士算的一卦,认为是我帮他这辈子时来命转、运势亨通。前两年那个道士羽化归天了,他专门带我回来祭奠,为那道士开坛诵经、坐莲招魂,颇费了一番心意。”
  凌河也笑道:“戚爷有情有义,有江湖中人风范,以前是我不了解他,我太小看他了。”
  两人似乎又都恢复畅快健谈的气氛。凌河望着严小刀:“严总,我忘了问,您今年贵庚?”
  严小刀道:“二十八。”
  严小刀顺势探询着问:“你?”
  凌河翻了翻漂亮的眼皮:“说过了我今年高考。”
  严小刀埋在棉被中的笑声沉沉的:“你高考过吗洋学生?你念的是美帝的高考吧!”
  凌河的笑声带着与生俱来的自矜和傲气,突然又另起话题:“所以说,严总,你干爹是在约莫十五年前,突然在南方发了一笔横财,揣着大包现金回来找你,从此财运亨通富甲一方。他白手起家,当初做的什么一夜暴富的买卖?”
  严小刀微摸一愣,坦率地答:“当时我年纪不大,听说趁着那年代法律法规不健全,倒腾走私服装电器摩托车贸易之类。过去这么多年,就没再细问。”
  凌河很轻易就放过这个问题,微微一笑,却笑得俩人身上这床被子都震颤起来。
  凌河突然整个人滚过来,凑近严小刀,鼻尖几乎顶上鼻尖,将一双细长俊逸的眼睁大,说了一句枕边悄悄话:“这可真是一段传奇人生啊,命运的起承转折和悲欢离合都无可复制,简直不可思议!严总,你掂量着看,是一个摆摊卖鞋的贩夫走卒在十几年前一夜间暴富更合乎常理,还是我凌家豪门富贾一夜寒风紧大厦顷坍塌、从金银满箱转眼间就败落成路人皆可诋毁诽谤的囚徒乞丐更加合乎常理呢?”
  严小刀迅速沉默下去,无言以对。
  实话实说,二者都不合常理。戚爷必然有所隐瞒,与凌家的龃龉可能另有故事。然而这问题本就超出严小刀的年龄资历和本分,他此刻能妄言什么?
  他注视凌河会说话的一双凤眼。
  凌河神色温存,不愿以唇枪舌剑来逼迫,痛快地将大被一蒙:“严总,睡觉吧。”
  浅睡的呼吸声中,严小刀隐约听见某人在被子下面齉着鼻子哼了一句:“你也太老了,严先生,我二十三,你羡慕嫉妒去吧……”
  ……
  第二十八章 琴声忏悔
  第二日大清早, 严小刀起床照例用冷水洗涮, 随后将先前带来的两个大箱子电器拆包,给严氏家里安装家用。
  随他过来的那四个兄弟,这才是享受了一趟地道的公费郊游“农家乐”,睡到日上三竿了才啃着早点从村口晃悠过来,笑嘻嘻地问:“老大, 这装电器的小事还劳动您?我们来做呗!”。
  “用不着。”严小刀横了这帮人一眼, “昨晚把烟钱都上网打游戏了吧?都打赏给那些妖精脸了?跑我这化缘来的吧?!”
  小弟们哈哈大笑:“没——有, 我们有工资薪水的, 不用让您给我们买烟!大哥,您把您的工资留着给那谁买花戴吧!”
  杨喜峰捂着腚被严小刀一脚踹出大门的时候改口:“不不不, 我是说给那谁送束花!”
  严小刀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折断成两截, 塞一截在嘴里嚼着。他现在有点习惯用这种方式“抽烟”了, 不会散布烟熏火燎的不良气息影响到某人。他埋头专心做事,接电线,修理电路板子,这就是一个家里男人应该干的活儿。
  家里也再没别人了,但严氏拒绝跟随儿子去城里住,固执地要留在这片并不带来任何愉悦记忆的土地上。严小刀给家里雇了一个做饭保姆,一个每周过来干点粗活的工人和一个照料院子花草的园丁,都是熟悉可靠的村民,互相有个照应,但严氏还是习惯自己做饭打扫。布料考究剪裁精致的沙发套、各式刺绣坐垫、以及屋里每样电器上一块绣花防尘罩布,都足以显示女主人的利索能干。
  严妈妈年纪本来就不老,在远近村里这细眉细眼鹅蛋脸就是很温柔标致的相貌,原本不愁嫁,只是命不善待。她忍不住一会过来给儿子擦擦汗,一会又过来喂杯水,过一会又来了,端了一盘玉米饼。
  严小刀说:“占着手呢,我待会再吃。”
  严氏说:“你张嘴。”
  严小刀于是张嘴就着他妈妈的手三口两口啃掉一个饼。
  凌河在餐桌旁坐着,视线掠过门外花草,全部注意力都是这一幅母慈子孝的温馨图画。这幅图中有些内容他从未领略过,说不清这滋味是惆怅还是心酸,好像瞬间抽缩遁形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学三年级生,学着慢慢领悟,原来心肠也可以柔软。
  也没有多少机会让他蹒跚学步在这儿慢慢领悟了,缘分就这么浅薄。
  凌河把自己挪到地上,就坐地板上陪严氏掐韭菜和择豆角。他不会盘腿,没学过,两条大长腿以很豪放的姿势伸开,存在感几乎占据农村小楼的整个一间客厅,择个豆角都拉开架势颇有大少爷气场,屋子都快盛不下他。严妈也悄悄地打量凌河,瞄凌河那两条腿,特意塞给他烤红薯和本地特产的糖崩豆吃,也看出这小帅哥最能吃了!
  在严小刀出去院子时,严氏突然瞅准时机开口,小声含混地试探:“这孩咂,你也在他们那里做事?你是跟着小刀在那间公司里做事的?”
  凌河很自然地点头:“是。”
  严妈紧盯着他追问:“你这趟跟着他一起出差去啦?经常出差去的?”
  凌河觉着他好像是应该点头吧?“……是啊,阿姨。”
  严妈身子明显往前探,盯他的那种眼神混合了忧虑、不安和不满,眼神顺着溜下来惊痛地看着他一双残废腿,仿佛迅速就明了醒悟了很重要的事情。严氏那时神情异常难过,欲言又止,低声念道:“好好的孩子,以后别跟着他干事,大学生,干什么不好呢?这么漂亮的孩子,你看你这腿都这样……以后就不要再跟着他,挣那么多钱干吗?!阔气了,有钱了,跟以前就不一样了,踏实安稳活着不要出事,比什么不强呢?……”
  凌河心中意会,平静地安慰:“阿姨,严总是个很好的老板,聪明利索能干又仗义,您不用担心他。”
  严氏满脸凝聚着纠结和焦虑,这焦虑绝不是偶然发作的感时伤春,看起来被失望、疲惫和无奈折磨很久了,经年累月得有十年八年了吧。
  或许,从戚宝山回来找上门来的那一天起,严氏这样的焦虑就开始了,且与日俱增。这些年隐隐约约的耳闻目睹,她也不聋不瞎!说白了,五十万现金,就等于把儿子后半生“卖”给了戚爷。在严氏内心深处,她娘俩不过是换了个高利贷债主,债主从那黑心烂肠子的煤矿老板换成了心思深藏不露的戚宝山,从原来有数的一笔五十万欠款变成根本没数的一辈子还不清的人情债!
  严小刀很快回屋,严氏立即住嘴,啥也不说,就是不敢在小刀面前提及任何引起母子间不快的话……这儿子说到底不是血缘亲生,敢说吗?有资格管吗?说得翻脸了跑了找谁去?
  临近午饭时间,严氏说要去基督堂参加兄弟姐妹的午餐会,让他们回城去。
  凌河直接提议:“阿姨,我们俩陪您一起去。”
  出门时,凌河悄声对严小刀耳语:“今天不是周末,教堂一般不举行午餐会。”
  严小刀醒悟:“哦,对啊?”
  凌河小声道:“严总,你妈妈心里有事,担心记挂你,是去教会找人倾诉的。”
  工作日中午的基督堂,与前一天门庭若市的卖菜场气氛判若两地,终于恢复了阳光下圣洁端庄的白房子风貌。每隔一小时,钟声沉哑哑地敲响,诉说百年沧桑。
  业余的唱诗班练习完毕,从台上下来。
  主持圣堂的邱牧师和蔼地向教友来宾问候,看起来风度儒雅,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凌河其实也不信这些,但很有礼貌地向邱牧师行礼。他内心十分理解,如严氏这样出身卑微却又被命运百般嫌弃的女人,大半辈子泣血操劳历经变故,如今只能与养子和山上一堆坟头相依为命,她最后一点人生希望和信仰她不给天父上帝还能给谁?给别人,谁配承担她的信仰?
  基督堂里静悄悄的,果然没有午餐会,阳光透射进五彩的玻璃窗,穹顶精美的壁画放射出透视人心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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