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24节

  赵子谌依言行礼:“樊少师有礼。”
  樊云生惶恐不安,忙还礼道:“不敢不敢。太子妃娘娘,皇太孙殿下也是来冰戏的吗?他们正在湖中央抢金球呢。”
  “却愁唤谌儿来跑一跑、动一动,其实就是寻几个小孩子陪她闹着玩儿。”罗书玥遣人去寻药膏,“你不会冰戏,不妨让谌儿教教你。”
  “是,母妃。”
  待宫女为樊云生涂抹药膏后,赵子谌拉着他到湖边,换上冰缎,与他一同下冰面。二人牵着手慢慢滑行,几名宫人在旁仔细看护着。
  不远处,摄云湖中央,赵令僖抢到金球送入鸟笼,欢欣鼓舞带着一队红衣小将绕着鸟笼列队滑行庆贺。
  罗书玥这才命人通传。
  等她上岸,罗书玥亲自替她解去襻膊,褪去红色外衣,披一件斗篷。次狐送上温茶,扶她在帐篷内坐下,伺候着褪去冰缎,更换棉袜锦靴。
  “嫂嫂自己来的?”她左右顾盼,未见赵子谌身影,稍有失落:“是太子哥哥不许?”
  罗书玥回道:“谌儿在教樊少师冰戏呢。我来时看他在冰面上站不稳,挪半步就摔,谌儿说他这样不能陪姑姑尽兴玩耍,便自告奋勇当一回老师。”
  “小谌儿乖。”只歇片刻,她便起身到湖畔去。
  赵子谌颇有几分耐心,认真教导樊云生徐徐滑行,仅这一会儿功夫,已初见成效。她在岸边招手呼喊,两人纷纷回头,樊云生一个不慎便又摔倒,连带着赵子谌一同扑上冰面。惊得两侧宫人忙围上前去救助。
  等二人滑回岸边,樊云生满面自责,怯生生道:“是我害得皇太孙殿下摔倒了。”
  罗书玥拉着赵子谌左右大量,见未受伤,和善笑道:“冰戏哪有不摔的,是他自己不小心。”
  她捧着樊云生的脸颊,左看右看,见好几块淤痕已显,还有一处硕大红肿嵌在脑门上,甚是滑稽。不由失声笑起道:“看你笨的,怎就摔成这副模样?召御医来给他瞧瞧。”
  不久,一名御医两袖染血,匆匆赶来。
  她嗅到血气,莫名道:“怎么回事?”
  “回禀公主,是、是檀苑那边……”
  御医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听得她心烦。
  檀苑是为内廷隐蔽之所,为赵令僖所设,仅一条小道可往。苑中不建庭院,各屋各房檐角紧紧勾连,即便晴朗白日,屋内亦昏昏不见天光。新进面首,得她青睐者,皆送往檀苑验身,验身平整无恙,则由主事及一干宫人传授房中术。
  今日次燕领命,送张湍往檀苑验身。
  她道:“说不出囫囵话,要舌头何用?”
  御医叩首回说:“公主息怒,是、是张大人,张大人自、自戕了。”
  “死了?”
  “没没没。”御医慌忙起身摆手,“臣已去包扎过,止了血,性命暂时无忧。”
  罗书玥凝眉细问:“怎会自戕了?”
  “个中因由,恕臣不知。”御医抬袖擦汗,忐忑难安。
  冰戏获胜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她不耐烦道:“将檀苑的人,还有张湍,全都带来。”
  罗书玥在旁劝道:“既是刚刚止血包扎过,恐怕不宜挪动。不妨先将檀苑主事叫来问明原因,张大人那边,稍后再问?”
  “既是求死,害怕什么伤不伤的。”她微恼道,“去传。”
  宫人们急慌慌传命,檀苑主事急急赶来,另有两名宫人抬着担架,将张湍送进帐篷。檀苑主事颤巍巍跪伏着,豆大汗珠浸入眼中亦不敢擦拭。
  “启禀公主。奴依照次燕姑姑指示,给张大人验身。但张大人死活不从,因次燕姑姑说了可以用些手段,奴就让侍卫来将他衣裳脱了。毕竟这验身……验身不能穿着衣裳验啊。”檀苑主事越说越觉委屈,“奴是依照老规矩为张大人验身,半点差错都没有……”
  “废话少点。”
  “是,是。”檀苑主事这才继续道,“自验过身,张大人便不大对劲。约么一个时辰前,奴听到一声响,急忙赶回屋里,就见到张大人捏着碎瓷片将自己脖子给划了。”
  张湍卧在担架上昏迷不醒,脖颈缠着厚厚纱布,一侧透出鲜红血迹。
  “碎瓷片?”她在站在一旁,垂眼看着纱布红痕。
  “奴看张大人脸色不对,就命底下人熬了碗参汤送来,张大人将汤碗摔碎后拿着碎瓷片划伤自己。奴见到时就立刻请了御医。”
  笼中投水寻死,安分了些日子。现下去了檀苑,又拿碎瓷自刎。
  真是想方设法给她找不痛快。
  见人昏昏睡?????着,她踢一脚担架,人随担架摇晃两下,面上却无丝毫反应。
  惹她不快,哪能容他安稳躺着。
  她道:“把人弄醒。”
  作者有话说:
  1滑冰,古时称之为“冰戏”或“冰嬉”,而冰鞋则称为“冰缎”。
  2征求一下大家意见,大家希望更新时间定在上午中午还是晚上?定下来以后就定时更文,非必要原因不会断更。
  ? 第30章
  银针施下,将人激醒。
  濒死沉睡如见春日。和光照下,绿野一望无际,嫩黄素白槿紫,各色小花零星点缀浅草之间。微风过时芳草斜斜缠上足踝,劝他慢行。
  他走得很慢,很慢。
  迎春风,沐春光,闻春声,恬静闲适。
  ——“醒了?”
  轻声慢语细细音间,忽起一腔抑扬顿挫,砸碎春景。
  寒意丝丝缕缕如蛇缠身,冷风号号悲鸣不止,是万物枯衰寂灭之季。他张开眼睛,眼前一片红,是裙摆水红,是官衣朱红,是笼外遮天蔽日的丝绸艳红。是胭脂色,是满腔愤,是三尺白绫绞颈浸染的污秽之血。
  他张了张眼,一声苦笑,继而不顾脖颈伤痛,无声长笑。
  竟是求死不能。
  赵令僖不容他躺卧回话,宫人蹲跪一旁,将他扶起半卧于担架,任他斜靠在肩。倚来时竟似无物,半年前尚身姿如松鹤,现在却是形销骨立。好端端一个人,如今只剩下一张皮,一副骨头架,勉强吊着一口气苟活于世。
  当真是生不如死。
  他抬了抬手,试图扯动脖间纱布,刚刚抬平便无力垂落一旁。
  “你想死?”赵令僖微微抬眉,疑声问:“因为父母逃得无影无踪,觉得本宫抓不到人,你就敢不经准允自寻短见?”
  他无力回话,亦无心回话。
  赵令僖奇道:“难道你不知道?人活在世,有九族。父母逃了,还有父族、母族、妻族。即便无妻,亦有父族四、母族三,他们都跑得了吗?即便他们都跑了,还有你的授业恩师、同窗好友,他们又能跑得了吗?”
  一人之死,要牵连父母、族亲、师生乃至友邻。仅为他自刎求死,便要造此杀业,何其荒谬。
  倒是忘了,她一向如此荒谬。视人命如草芥,视苍生为玩物。
  “湍不过贱命一条。”他戚戚惨笑,“如此也好,亲朋好友作伴,九泉之下,不寂寥。”气若游丝,声如蚊蝇。宫人附耳努力细听,辨出了大概,心中惶惶不敢回话。
  她见他双唇微动,命一旁宫人复述。
  宫人胆怯,小声将张湍所言回禀于她。
  她很是诧异,自己不敬尊者,忤逆犯上,竟要拉着所有人陪他一同下地狱。遂又嫌道:“真自私。”
  自私。
  分明是她妄造杀业,以亲族好友性命要挟他,要挟不成,还要污他自私。内狱刑罚,囚笼禁辱,檀苑侮玩,他无端遭罪,却还要背负德行低劣骂名。张湍蓦然发笑。脏腑骤然焚起一团烈火,燃遍胸腔,烧至咽喉。
  腥气漫起,一口鲜血猝然呕出,如朱笔,涂上白衣。
  “张、张大人。”宫人不知所措,仓惶用袖口擦去他唇边鲜血。
  御医火急火燎,目光在张湍与赵令僖身上来回扫过,得了赵令僖许可,方才扑上前去把脉。
  她不耐道:“这又是怎么了。”
  “回禀公主,是急火攻心之症。”御医谨慎回说,“张大人积病日久,本就虚弱。又受刺激,火气攻入脏腑,因而呕血。”
  “刺激?”她哑然失笑,“该不会是被本宫点破了自私之心,气急败坏?”
  罗书玥见此情形,心生怜悯,试图劝解:“受了这些刑,又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遭,呕两口血倒是小事了。看这情形,恐怕再难对答什么。将他送回檀苑,身子骨养好些再问不迟。”
  自张湍被抬入帐篷,赵子谌一直被罗书玥按在怀中,免得他瞧见血腥。听这一句,赵子谌亦附和母亲说法,向赵令僖道:“姑姑一直问他,都不和谌儿一起冰戏。”
  “今儿个没心情了。”她示意次狐将金球取来,塞到赵子谌怀中,敷衍一句:“这只金球送你,改天再玩儿。”
  心知难劝,罗书玥不再尝试,带着赵子谌匆匆离去。
  待门帘垂落,截断冬风,她抱一只手炉,悠闲自在坐好,瞧着张湍笑道:“你不怕挨打,不怕受冻,不在乎自己的亲朋好友。——可怎么被几个阉人看一看、摸一摸,就要去死呢?”
  张湍没有动静,因暂不能服药,御医只能施针为他暂缓病症。他听得到她吐出的一字一句,却没有力气给出任何回应。
  “我知道了。”她声调忽而扬起,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你怕被人知道。怕自己名声不好,怕别人学了你冤枉我那一套,骂你龌龊污秽。既然如此,我就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张湍,沽名钓誉,肮脏龌龊!”
  银针轻颤。
  他竭力想要起身,却徒劳无功。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御医一面擦汗,一面擦血。次狐见状,上前递去干净帕子,又送去一盏温水。
  “次狐。”她心中畅快,“去让内阁拟旨,就说张湍深得我心,随便给他提拔个一品、二品的官儿,并要昭告天下。”
  张湍合上双眼。
  他早已在群臣面前,如禽如兽被锁囚笼。不过是再在天下人面前,贴上个阿谀逢迎、攀附媚上的骂名。可天下百姓,千百万计,能有几人知他张湍之名?
  骂吧。
  她起身走近檀苑主事,抬脚踢踢他的腿问:“你说已验过身了。结果怎样?”
  檀苑主事一个机灵,俯首贴地回答:“回禀公主。体洁器净,长短合宜,粗细适中。只是身条太瘦,气力不足,恐怕需养一养。”
  “带回去养着吧。”她心满意足道,“该教的该学的,一样也别落下。人也照看好了。若要再寻短见,就绑住手脚,若想绝食断水,就硬灌下去。等教好了、养好了,再送来伺候本宫。若一直教不好、养不好,本宫就赏你一条白绫,自己谢罪。”
  檀苑主事急忙叩首,又试探问道:“敢问公主,现在……奴是否能将人带回去了?”
  “带走吧。”她摆摆手,“御医跟着住那儿,什么时候人养好了,你再走。”
  宫人得许,皆松一口气,抬着担架与御医一同匆匆返回檀苑。张湍躺在担架上,眼睛睁开一线,看到白茫茫的天。几个时辰前,他被送去檀苑,那里处处烧烛,连这样一线天空都不得见。
  一群阴沟啮鼠豢养其中。
  她妄图令他成为其中之一。
  他再次试图抬手拉扯颈间纱布,复又重重垂落。随行御医见之,小心翼翼躬身贴耳劝道:“张大人莫急,殿下交代过下官,命下官保张大人周全。”
  他转眼看去,却看不清对方的形貌,只觉头颅沉重,再抬不起眼皮,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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