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十八(限)

  十七
  星期五晚上,我才下飞机,手机一开,即接到邱亦森来电。
  年前两天,他就找到了新店面,在松德路上,预计下週一动工。这一次,我还是股东,但投资的数目没有前回多,有邱亦森另一个朋友入股。
  对方看过店面情况,邱亦森便要我也去瞧一眼。
  其实我觉得没必要去的,邱亦森有权自主一切,但拗不过,讨价还价后,只好答应隔日下午碰面。
  台北初春,气候总不定,一会儿风雨一会儿晴,时常清早见有雨,直到午后,阴霾才真正散去,完全的露出阳光。
  隔天好容易的我才起来,时差让我一整晚不好睡——这次临时到纽约,只三天,刚刚作好调适又得重来。
  到出门时,仍旧下雨。週末里就算天气不好,闹区也有大把人潮。路上车流亦大,我在车阵挣扎,终于到目的地。
  这时,雨正好停了。
  我看太阳露脸,就不带伞。邱亦森和我约在附近的星巴客前碰头,过去时,他已在那里。
  他递给我咖啡。
  「喝不喝?」
  「正需要。」我道,坦然接来喝一口,和他往前步行,「你真是会选,偏要今天,我时差都没转好。」
  邱亦森回敬我:「初二和你通电话,已告诉你看店面,年后开工也有讯息提醒,但你总说回电,哪次回了?」
  我佯作苦恼:「你知道,我总看不好时间打,就怕你在忙。」
  邱亦森面上好气又好笑,扎实的白我一眼。
  再走一小段,他一指前头街角,「到了,在那里。」
  我往前看,那店面地点确实很好,在转角,过路都能看见。
  周围开有两三家精品服饰店,听邱亦森讲这家本也是,因年前租约到期搬迁。它一空置,仲介即通知他来看。
  邱亦森当然看得满意,迅速找房东签约。
  店面状况仍不错,不过之前是服饰店,向着马路的两侧全无遮掩,整面落地玻璃,此刻无摆饰,阳光正好大喇喇地照进来,
  里头没有空调,我觉得热,就脱掉外套,掛在手臂上,随邱亦森把各处看过。
  「——如何?」
  我笑,「你已签约,我说不好又怎样?」
  邱亦森看我,两手环抱在胸前,「有想法尽管说。」
  我想了想问:「这个地点不觉得太安静?」
  邱亦森答:「安静是安静,但处处有商机,你看,星巴客都开到这里来了。」
  我便说:「好吧,你心中有评估就好。」
  邱亦森要再讲,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看他接起,神情乐滋滋,我有自知之明,站得远些,不打扰他情话绵绵。
  我走到落地窗前,想了想拿出手机,没有新讯息。已下午四点多鐘,假如飞机未延迟,赵宽宜能在七点多鐘返抵台北。
  我到纽约是临时任务,他去北京则是早早有安排。
  之前我没有和他说接机,因不能确定能否赶得及回来,但他也未透露想我去接机的意思。
  我琢磨一会儿,仍拿不定主意去不去接机。
  从有默契一起,只不到两星期,想着这个事实都恍惚,别说要为对方做些什么,好似更不切实际。
  在一起后,一样事情都没有改变,赵宽宜仍旧忙事业,我也有工作。
  假如非要讲一个,是特意的约了两次吃饭,手边各有一份彼此的半年份行程表。除了这些,我和他相处仍同以前,通话时口气也未有缠绵。
  虽曾疏远,但有长年情谊,彼此的默契很快寻回,可这份默契,放到彼此新身份,就显得不够亲密。
  过往谈情说爱这一层,我从未要细想,男欢女爱,全凭情感直觉。可对象换成赵宽宜,我便踌躇,有许多不确定。
  因他看我,非我看他的那样。
  「怎么了?」
  身后传来邱亦森的询问。
  「没事。」我道,回过身,就看他满面春风,不禁调侃:「终于捨得掛电话?」
  邱亦森咳了声,佯一下正经。
  「没别的问题了吧?总算能如期开工。」
  我笑,「就算我不来看,你也可以如期开工。」
  邱亦森哎了声,「没得老闆批示,我哪里敢。」又说:「好了好了,走吧,你送我到whotel那边,我有约要赴。」
  我笑道:「还喊我老闆,支使得真顺口,都不管我顺不顺路。」
  邱亦森睨着我问:「那行不行呀?」
  「能不行吗?」我好笑,就往外走:「好了,快吧,不然要堵车。」
  「等等,我锁门。」邱亦森掏出钥匙,弄着,彷彿忽然记起,问:「啊对了,初二听你电话里说的,不是去他家里吗?还没听你说情形。」
  我霎时一愣。
  邱亦森讲得他,我当然知道是问谁——除夕当日,我接完赵宽宜电话,就忐忐忑忑,正好初二邱亦森打来,忍不住和他说了一通,感觉才舒坦。
  倒没想邱亦森心思掛住了。
  此桩过程弯弯绕绕,再想起,我胸中惘惘,不知从何诉说。邱亦森已往我看,眉毛轻挑。
  「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没如何。」我道,忙要走。
  邱亦森一步拉住我。
  「哎,你跟我装傻啊?」
  「哪里有。」
  我否认,不知是否错觉,声音听在耳里有一些乾巴巴。但对感情,我从来在邱亦森面前不隐瞒,难怪他要猜疑。
  邱亦森瞇起眼,果然一语中的:「有问题,你和他发生什么事?」
  那双探量的目光让我窘迫。
  我站立不安,两手插放在裤袋,低声:「也没什么事,只不过——」顿了一下,看他一眼,坦白:「我跟他,算在一起了吧。」
  「哦——」邱亦森一下瞪大了眼,「什么?」
  我扯了嘴角,感到尷尬爬满了脸。我看了看左右,幸好无人,但仍对他说:「你小声点。」
  邱亦森却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音量再扬高几分:「你说真的?」
  我默然,点了点头。
  「哦,天啊,感谢上帝!」邱亦森口气夸张,彷彿就要痛哭淋涕,「实在太好了。」
  我微微困窘,才呵一声,「得了吧,你心中从不这么想。」
  邱亦森沉默,开口即和我正经了:「好吧——对,我必须承认,我从没有觉得你们能在一起,我一直想,你们根本不合适啊,你和他的感情丝毫不对等。」
  我未言语。我无从反驳,真正的,打从心里。
  邱亦森不看好我和赵宽宜,我隐约有明白,他鼓励,全因和我交情深不忍道破,如今,他揭穿了那已然的事实,又听进耳朵,着实要再消沉。
  大约我脸色不好,邱亦森默了一下,叹口气,伸手拍我的肩。
  「但看你得偿所愿,我还是激动啊,程景诚,想不到你终于能对他说喜欢。」
  我勉强一笑,睇他,「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和他说喜欢?」
  邱亦森耸耸肩。
  我沉了口气,想了想,终究和他讲来龙去脉。
  听完,邱亦森安静很久,才发表一句不知算不算感想的话:「酒果然误事。」看我一眼问:「那你们进展到哪里了?」
  我沉默,不由就顾左右而言他,一面要走:「你不是赶时间?」
  邱亦森再拉住我,笑得兴致昂然,「哪有什么赶的——你快说!」
  我叹气道:「先生,我们在一起还没超过两星期。」
  邱亦森好似受不了,白我一眼,「去酒吧十分鐘都能发生点什么了。」又说:「何况对你,我还不瞭解?」
  我默然,想了想,只好一句:「他是不一样的。」
  十八
  七点多鐘的时候,我人已在机场入境大厅。赵宽宜所乘的班机才降落,等他出关要点时间,我买好咖啡,到一侧座椅区寻了椅子坐。
  这个位子能见入境口,只看人流来去好一会儿,始终未有熟悉身影。
  我慢慢喝咖啡,心中略忐忑。来之前怕唐突,我传了讯息给赵宽宜,他一开手机就能见。
  不知道他会怎么想?通常他出境时到机场不开车,回来联系司机来接,或者,有别的安排。
  我丢开咖啡,拿出手机,有讯息显示,都非关重要的——正看着,来电铃声乍响,我忙接起,一面就起身,但那头却掛掉了。
  我未反应过来,前头已走来个人,正是赵宽宜。
  他衣着周整,未有丝毫风尘僕僕,一手拎着提包,对我开口:「你来接机,却要我自己寻人。」
  看他自然神态,我不禁笑,心中再无焦躁,只有不好意思。
  我收起手机,忍不住跟他玩笑:「抱歉,我以为你还和谁一道,万一打扰你们话别就不好,所以站远点等你。」
  赵宽宜淡淡答我:「放心,再怎样都不会让你尷尬。」
  什么叫自作孽,这就是——我后悔嘴贫,当假或较真都不是。
  心情一时不上不下,我又说不得什么,只好佯咳一声,和他道:「车放停车场,走吧。」
  赵宽宜应了声,跟我走一起。
  乘电扶梯下停车场时,看他手中提包,我问:「你不是去一个星期,行李就只有这个?」
  赵宽宜答:「我在北京有房子,东西都有。」
  我才想起来,他几年前就在那里置了屋。
  「那房子平常空着,你一去,不是要整理过才好住?」
  「用不着,请了长期家政,平日有人会去打扫。」赵宽宜说。
  我笑了笑,本来一句对方有他钥匙的话要调侃,但临到嘴边又忍住。刚才和他玩笑,这时又说这样的,怎么都有点酸溜溜的滋味。
  他必不会多想,我只有难受,乾脆不要讲。
  等坐到车里,我才想起来问他:「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飞机餐再精緻好吃,总不是现做,二次加热感觉便差了一点,赵宽宜对吃算得上挑剔,大约没用几口。
  赵宽宜未答覆,只问:「你不累吗?」
  我一怔,笑道:「我有什么累的?」
  赵宽宜看我,「你昨天才回来,时差已转好?」
  我道:「总是还行,我不都能开车出门了。」
  赵宽宜似想了想,说:「不如我开?」
  我好笑道:「我精神比你想得好,就这一段路,来回两趟都可以。」
  赵宽宜未评论,系起安全带才说:「随你吧。」
  我笑了笑,发动车子。
  假日高速公路不太堵,很快就下了交流道进台北。赵宽宜的住家位信义区,在松仁路的一条巷子里,是有二十四小时保全看顾的大楼社区,环境清幽,对面还有绿草青青的公园。
  那边交通往来很便利,外围有百货商场,食衣住行育乐一件都不缺。唯独房价居高不下,但也不算问题,因为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里头的一间。
  赵宽宜看中的本来不是那里,是另一条路上刚能交屋的大楼,正巧,他一个住那里的朋友要去上海长住,打算脱手,问到他,因而改了主意。
  赵宽宜买下后,花了点工夫装修,他将客餐厅以及厨房打通成一个空间,弄了个中岛,正对阳台的落地窗。
  当时我和他未疏远,却也只到过他家中两次,印象里没有太多装饰,都是基本的,一般常见的掛画或盆花摆饰,全没有。
  赵宽宜喜欢简单的东西。
  坦白说,我很庆幸他搬家时自己仍在美国,不必苦恼贺礼。因往往越简单的东西,越不容易找得好。
  而此刻,说了吃饭,我便开车到附近的一家餐厅,是吃中菜,最不麻烦的选择,西餐有时太讲究,而日式料理要重师傅功力,挑得不好便要难吃,何况,赵宽宜对生食不是那么喜欢。
  週末夜晚,餐厅里位子必定要满,于是我打了一通电话,解决这个困难。
  赵宽宜也曾来这里吃过饭,但他不知我和老闆是旧相识。坐在位子上,他讲:「倒不知你有手段。」
  我略扬眉,笑道:「没有你厉害,我听说,你到staybyyannickalléno吃饭从不预约?」
  赵宽宜睇我一眼。
  「哦?怎么我都不知道有这样一回事。」
  他神情似笑非笑,看得我胸中悸动,不由遐想。
  这时上了菜来。
  我趁机别开目光,装作渴了拿茶来喝,温烫的茶水入喉,心中许多勾勒才得缓归于无。
  这一些,赵宽宜都是一无所知。
  我感到惘然,若今日为别人,看对眼,一拍即合,又何须犹豫,气氛总会教彼此生出些些情热。
  但赵宽宜不能够,不仅在于我对他,亦有他对我的不同。我心中挣扎,既想要他,又不愿他因那一小段片刻而生情。
  一顿饭吃过,时间也晚,我送赵宽宜回去。
  车子停在社区大楼前,赵宽宜往我看来,开口:「今天麻烦你了。」
  我微微一笑,亦看他,「你我之间不讲客气。」
  「说得也是。」赵宽宜转开脸,「再见。」
  我低声:「再见。」
  赵宽宜便打开了车门,但他似要下车,又一顿,再转头看来。
  我奇怪:「怎么了?」
  赵宽宜道:「想想,应该还要和你说晚安。」
  我愣了一下,不禁笑。
  「就这个?好,晚安。」
  赵宽宜默然,道:「你似乎不满意。」
  我笑得含蓄:「这话是你说的。」
  赵宽宜未言一语,但忽然抬手,就勾到我的脖子上。我怔了,抿住嘴,差点要闭上眼,但终究没有,张着眼看他欺近。
  他的唇很轻地触过我的脸颊。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明明热切,却是如此近,又如此远。
  他往后退了,问我:「这样可好?」
  我默缓情绪,扯开嘴角,假意自然地和他调笑:「这样?当然不好,至少得来个法式舌吻是不是?」
  赵宽宜不语,微别开目光。
  我自知玩笑太过,咳了声,「我说笑的,别当真。」
  赵宽宜看来一眼,忽问:「要不要上楼喝茶?」
  我愣了一下。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赵宽宜道,将车门关上。
  的确没什么不好,我于是开了车,直接停到大楼地下的停车场。
  赵宽宜住在七楼,我跟他乘电梯上去。他开门,点亮了灯,眼前未隔有门厅,直接便是空广的客餐厅。
  他对我说:「坐一下吧。」
  我点头,看他往中岛后去。我左右瞧,走到落地窗前。外头有阳台,角落的地上放了两三个盆栽,我有些意外,拉开门过去看。
  盆栽里绿叶横生,朝气勃勃的往上爬了一面的墙围。身后有动静,我回头,见赵宽宜站在落地窗门边。
  见他手上端了一杯水,我笑了笑,走过去:「不是说喝茶?怎么只有水?」
  「水没有烧热,先喝水吧。」赵宽宜道。
  我笑,伸手要拿,他却似没有给的意思。我便再看他,见他一双眼亦是瞅着我。他未说话,将空的手搭到我肩上。
  我定定不动,而赵宽宜挨近前,我们之间几无空隙。他的脸微一偏,目光略垂,睫毛密密长长的。
  我听见他问了一句,声音很低。
  「是不是…太快?」
  我未答,但不由自主地抿住唇,才轻吸一口气,未缓过,另一份热气就贴近。赵宽宜的唇慢慢地吮住我的。
  舌尖抵进口中,我半闭眼,被动的回应着这份溼润的柔软,胸中似有火灼,不烫,可让心中好容易积蓄的平静终要闹的慌。
  原来,吻的滋味可以这样轻,这么的恍恍惚惚。
  我不及伸手拥住赵宽宜,他的手已从我的肩落下。我抬起眼,唇已分开,面前那双如墨似灰的眸目清亮,没有一丝尷尬,但也未有迷茫。
  我既庆幸又落寞。
  赵宽宜把水杯往我递了递,「喝不喝?」
  我无声去接,但拿着没有喝。
  赵宽宜走开了一步,他站在墙围前,面着外头夜色。风吹涌不停,拂开他梳理整齐的发丝,他毫无在意。
  他从衣袋掏出菸,一面道:「进去吧,等水烧热,别说不请你喝茶,喝过再回去。」
  我看他点菸,那冉冉烟雾一缕一缕的,不断侵蚀我心中濒临坍倒的意念。我感觉口乾舌燥,几近慌张的将杯中水饮尽。
  水是冰凉的,我霎时激灵,但可惜,思路仍未能清明。我低声问他:「假如喝过茶,我也不回去呢?」
  赵宽宜转头看来。
  我走上前,伸手抽开他嘴边的菸。当他皱起眉,我凑上去亲了他,不是飘忽的吻,是带着近乎决然的激动。
  赵宽宜未推开我。
  他终是吻得热烈,教我得偿夙愿。
  水早已烧热许久。
  但我没有工夫去喝茶,何况赵宽宜也未曾泡过那一杯。
  房中未点灯,我躺在一张床上,上身衣物将脱未脱,而下身早除个精光。我丝毫未难堪,只管敞开两腿。
  赵宽宜支在我身上,衣着再未工整,衬衫开了大半,身体线条若隐若现。他背微弓起,唇贴在我的颈窝,将我射了他一手的体液,用手指抹进我的股间。
  我拥住赵宽宜,催促他动作。
  赵宽宜往我脖子囓了一口,我低哼,但即刻变了一个调子,身后被进入到很深的地步。
  他拉开我的手,直起身,将我牢实按住,挺动腰胯。
  在暗夜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我乾脆闭眼,听一声又一声低浅的喘息,不知是他的或我自己的。
  我放纵呻吟,沉湎欲望的热河,载浮载沉,任之折磨,分不清是快活或痛苦——但必然是,必然要。
  总不是无情,却连快活也要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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