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

  而似是早有准备般地问道: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依龙鳞之见,庄公之弟共叔段其人如何?
  郑伯克段于鄢,出自《春秋》中的第一篇。这段故事讲述了庄公故意放纵被母亲所宠爱的弟弟共叔段,使其骄横,乃至谋反,然而共叔段却在鄢城被早有准备的庄公即为题中的郑伯所打败,母亲也在这之后被迁于颍地。
  明昙被这出乎意料的题目问得一愣。
  但她立即回过神来,在脑中飞快地把这个故事过了一遍,沉吟片刻,抬眼直截了当地说道:共叔段是个蠢人,也同样是个歹人。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神态各异:台下诸名未治《春秋》的皇子公主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一旁秦先生微微蹙起眉头,面露沉思之色。
  可坐在主位的皇帝却挑高了眉梢,饶有兴趣地抬抬下巴,示意明昙继续说下去。
  后者也不迟疑,下意识背起手来,拧眉作思考状,缓缓道:古往今来,众家评论之中,总有人怒骂庄公,叹惋于共叔段
  但是,以龙鳞拙见庄公乃堂堂国君,为保大业,何错之有?更为可恨的,明明应当是那胆敢造反的谋逆之人才对!
  !
  秦先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诸位皇子公主也纷纷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完全没想到明昙脱口就是造反、谋逆。
  而在一旁,无人注意的角落中,明曜拧起眉头,下意识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不过,即使众人讳莫如深,可皇帝却依然神色未变,反而笑得更深,继续问道:那庄公其人又如何?
  龙鳞以为,庄公自幼不受母亲关爱,弟弟又有不臣之心,身为长子长兄,何其悲哉。
  明昙仿佛并不觉得自己方才是在口出惊人,仍然淡淡说道:旧恨新仇,再加上本就错在共叔段,所以庄公引而不发、施计放纵,再将骄横的谋逆者诛杀,实乃君王权术之典范,明明应当受天下之誉才是。
  哦?皇帝奇道,龙鳞不觉得庄公弑弟之举过于残忍?
  残忍?明昙嗤笑一声,且不说是共叔段有谋逆之举在先,便只说庄公成大事者不应囿于情感,身为君王更要着眼于大局只要事情的结果正确,哪怕过程残忍一些,狠辣一些,那又怎么样呢?
  皇帝垂眸一笑,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明昙面前,伸手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那若朕为武姜,你为庄公,又可会与朕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武姜便是庄公的母亲。
  她把共叔段宠的无法无天,却对庄公不假辞色。在弟弟谋逆兵败后,庄公将她远远送到颍地,曾发誓要与母亲不到黄泉不再见面。
  可是这样双标的武姜,怎配与她全天下最好的父皇相提并论?!
  明昙又惊又怒,一把捉住皇帝的手臂,咬着后牙道:武姜为母不慈,父皇万不可拿她作比!
  是,是,父皇糊涂了。
  皇帝安抚性地拍了拍明昙的手,语气特意放慢了些,温柔道:可是龙鳞,虽然父皇觉得你所言大多不错,但你也一定要知道,为君者不止应当善于权谋取舍,还应当明白一个字。
  明昙抿抿唇,怒气消散了一些,有些茫然地仰起头,什么字?
  皇帝垂下眼,静静看向明昙。
  他的双眸沉沉,好似一片悠远的汪洋,既像是历尽千帆,又像是饱经了这世间最为残酷的风吹雨打。
  他笑了笑,淡淡说道:
  这个字呀,便是先贤常说的仁。
  第16章
  仁。
  儒家所推崇的仁学思想,含义颇为广泛,有仁德、仁政、仁爱等等,但它的核心意义却一直是与人为善。
  皇帝说得不错,明昙确实不太懂仁。
  她前世之时,母亲早亡,父亲又满身恶习,酗酒好赌,负债累累,稍有不顺就对明昙屡施虐。打。若不是后者性格刚烈,敢抄起刀子和他拼命,只怕早就被打得不成样子,让父亲卖给了人贩换钱。
  明昙是知道自己心里有点病的。
  她脾性暴戾狂躁,行事往往鲁莽,这样的处事方式虽然痛快,能解一时之恨,却也同样最最容易留下后患。
  旁的尚且不论,只说她上次一脚把明晓踹进草丛这事要不是皇帝有意偏袒,仪妃又愿意前来救场,明昙这种不顾手足之情、对皇姐大不敬的行为,怎么也够让她狠狠吃一场苦头。
  要是宁妃再抓准机会,借题发挥一下,保不齐还会祸及皇后
  之前林漱容教导得很对,动手永远是下下之策。
  可明昙心里虽明白这个道理,行事时却总是难以克制上涌的火气。
  她好勇斗狠,冲动易怒,封号明明唤作永徽公主,却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类。
  可这样一直下去,真的是好的么?
  皇帝点到即止,见女儿沉思着低下头去,似有所悟,便也不再多言。
  他转回身来,以本次上下两场大考的答卷和抽背情况为凭,点了明曜为第一名、明昭为第二名,而明暄、明晓和明昙这没有试卷的三人,则被一视同仁,点为了并列倒数第一。
  明晓憋着口气,转头狠狠蹬了明昙一眼。
  后者袖着手,满脸淡泊名利,甚至还有闲心朝明晓龇牙一笑,顿时把对方气了个倒仰。
  不过,虽然这三位面上都是最后一名,可明眼人却都能看得出来若是卷子未毁,若是皇帝也像考别人那样、只考明昙背诵那她也定然不会比明曜差到哪去。
  更何况皇帝不像对别人那样考校于她,本就足以证明九公主聪颖灵秀,深得帝心。
  思及此处,明曜原本因为被指为头名、而略带上扬的唇角也放了下来,眸色渐渐发沉。
  他这个九皇妹,果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然而,无论他人有没有在心中暗暗嫉妒,明昙本人却坚定地视浮名为草芥。
  因为考试考了第几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考完啦,能放假啦!
  要知道,上书房大考之后,可是会有足足三日的休沐呢!已经堪当前世的小长假啦!
  正在明昙扒拉着心底的小算盘,思考着要怎样才能到林家去吃喝玩乐时,皇帝就像是未卜先知一般,抬手抚了抚掌,笑眯眯道:你等既在课业上下了苦功夫,各有出彩之处,那朕也当然不会吝啬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但且说来,父皇定会满足!
  这可是天降之喜,就连明曜都不禁眼前一亮。
  从前大考结束后,除了秦先生能受赏之外,诸位殿下一直都只会得到口头表扬;但不曾想,这次却不同以往,皇帝竟然给了他们开口讨赏的机会!
  不过,即使父皇允诺了定会满足,这些殿下们也都是知晓分寸的人,断不会提一些不合时宜的要求。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便由刚被指为头名的明曜率先往前一步,拱手开口道:儿臣对御书房中的那套《风物志》神往已久,还望父皇成全!
  《风物志》是介绍天承朝山河地理的名家著作,全册共四十二本,近日在京城当中也算风靡。
  讨书是件再小不过的事,皇帝没有多做犹豫,点了点头,大手一挥道:明日便叫盛安带人,给你送到广阳宫去。
  广阳宫便是婉贵妃所居的宫殿。
  明曜讨完赏后,明晓紧跟着扬声,迫不及待地要了几匹内务府新到的雪缎;明暄思忖片刻,说是想去马场挑一只小马驹,以炼骑射,这个要求也被皇帝点头首肯了。
  待这对兄妹一一说完后,皇帝转头,望向了一直犹豫不言的三公主,含笑道:怎么,还未想好?
  不、不是,明昭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道,儿臣是想为母妃的瑶华轩,讨一个小厨房。
  皇帝一愣,挑起眉梢,这小厨房可不是各宫想有就有的啊。
  小厨房这东西奢靡费工,如今后宫当中,也就只有皇后的坤宁宫、婉贵妃的广阳宫被准许开了小厨房,其他妃嫔都必须要领御膳房的膳食。
  儿臣知道,明昭的声音又更加放低了一些,怯生生地说,可母妃她她已经很久不曾吃饱过饭了
  明昭的母妃瑛贵人久不承宠,品级也低,再加上长了张美艳无方的脸蛋,且从不奉迎巴结旁人,因此在宫中素来很不受待见。
  除此之外,她住的又是地处偏远的瑶华轩,自然方便了有人在背后捣鬼,故意克扣瑛贵人宫中的膳食和月银。
  想通了其中关窍,再看看面前久久不敢抬头的三女儿,皇帝沉默片刻,微叹了口气,终是颔首同意道:也罢,朕明日便差人去瑶华轩,替你们开一个小厨房,就当是对三公主今日大考的嘉奖吧。
  明昭猛的一怔,面露惊喜,赶忙道:儿臣多谢父皇隆恩!
  待满足了前四个人的要求后,皇帝侧过头去,总算是转向了一直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明昙,笑眯眯道:早就想好了?
  早就想好了!
  明昙爽快地点点头,眼睛又黑又亮,龙鳞想和父皇讨一个出宫的恩典,到林大小姐府上做客!
  实在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倒叫皇帝结结实实地愣了愣。
  他琢磨了会儿,有些担忧明昙的安全,本打算当场拒绝;但往下一瞥,便能看到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正眼巴巴地望过来,又实在狠不下心开口教训
  你这丫头,皇帝无奈道,整日就想着玩乐,难道是要学那观鱼的隐公不成?
  隐公观鱼这个典故出自《左传》。是说春天之时,鲁隐公想要到棠邑去观赏捕鱼,但他的叔父臧僖伯却极力劝阻进谏,认为国君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社稷,不能将游玩逸乐当作小节。*
  皇帝这会儿把明昙比作隐公来讽刺她,自然是在笑话后者一休沐就想跑出去玩的行径。
  明昙学了这么久的《春秋》,当然知道这个故事。她嘟了嘟嘴,有些不高兴地瞪着皇帝,故作生气道:父皇真讨厌,怎么能拐着弯骂人呢!
  要知道,根据所载,鲁隐公可是并未听从臧僖伯的谏言,仍然执意去了棠邑,被史官狠狠内涵了一笔不懂礼制呢。
  不过
  明昙正暗暗在心下思忖:皇帝将她与鲁隐公这样的一国之君相提并论,似乎有些微妙的不恰当?
  这边厢,见明昙学艺精深,立刻就懂了自己的意思,皇帝不由满意地笑开,也不再为难她,干脆痛快地说道:好,朕不逗你了。只要带足了人手跟着,其余自有父皇来安排,你想去便去罢!
  一听皇帝同意,明昙便也再顾不上那些胡思乱想,赶忙高兴地欢呼了一声:就知道父皇最好了!
  皇帝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望着父女二人的互动,明曜默默垂下眼睛,袖中的双手悄然紧握成拳。
  看来,有必要与母妃特地商议一番了。
  广阳宫。
  婉贵妃沈若扶正端庄地坐在桌边,手中握着把剪刀,咔嚓一声,将一朵枯败的海棠花从枝头剪下。
  你是说陛下似乎要比预计当中,更为看重那九公主明昙?
  是,母妃。
  婉贵妃的对面,五皇子明曜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地说道:父皇不止与明昙言笑晏晏,就连对她的抽背,都与旁人完全不同
  接着,他便把皇帝和明昙两人的一问一答、与后者将会出宫前往相府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婉贵妃。
  沈若扶修花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林府啊
  她将剪刀放在一旁,立刻便有懂眼色的宫女上前收走。戴着长长金驱的指尖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沉思良久后,婉贵妃方才抬起眼来,看向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明曜,淡淡道:依你之见,这九公主是个怎样的人?
  性格十分冲动易怒,但资质却堪称颖悟绝伦。明曜有些犹豫道,九公主年岁虽小,头脑反倒聪明得过分,哪怕治得是最难的《春秋》,也能与父皇对答如流他顿了顿,有些不甘地承认道,总之,在读书这方面,儿臣定然远不及明昙。
  那,她比之你兄长又如何?
  明曜一怔,慌忙道:兄长乃是天纵奇才,九公主如何能及?
  呵,婉贵妃轻轻一笑,瞥了他一眼,母妃不是教导过你么?与人争斗时,莫要轻敌,也同样不可把自己这边想得过于强大难道曜儿已经忘了个干净不成?
  明曜猛的抖了抖,抿唇改口道:若是兄长与她同一个年岁,只怕会远远不如后者。
  婉贵妃点了点头,很满意二儿子的懂事。
  本宫原本以为,这九公主只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娃娃,如今看来,还真是从前看走了眼。她轻轻眯起眼睛,缓声说道,怪不得祝溪声非要把九公主视为眼中钉我还当她只是看不惯坤宁宫那位,如今想来,倒是挺有几分眼力见的。
  祝溪声便是那位宁妃娘娘的本名。
  明曜蹙了蹙眉,试探着问:那,母妃,您的打算是?
  婉贵妃并未立刻作答。
  她的大儿子、也就是二皇子明晖深得陛下器重,此时正在乾州办差;从近日传回的信件来看,一切都颇为顺利,只等他差事结束之后返回京城,定会被皇帝大加封赏。
  此时断不是惹是生非的好时机。
  而在后宫之中,即使皇帝一向不怎么与妃嫔们亲近,却也给了高位妃子们足够的尊重。他从不曾专宠过哪一人,甚至包括他亲自求娶的发妻顾缨帝后多年扶持,相敬如宾,若说他们是爱人,倒不如说是亲人更为合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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