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黄门侍郎潘滔言道:“不用您出手,自会有人代劳。”
  潘滔口中这位代劳者便是张方。他派人给张方送出口信,告知司马乂关押的位置,又约定时间放张方进城。
  1月20日,张方率军冲进金墉城,把司马乂劫持到了自己军营。
  司马乂被五花大绑着推到张方面前,他根本不屑正眼看张方,仰着头,言道:“我已成阶下囚,你要杀便杀!”
  张方牙根咬得咯咯作响:“杀你是肯定的,但不能让你死得那么容易!”
  随即,他用铁链将司马乂绑在一根粗大的铜柱上。这铜柱中空,里面堆满了柴火。
  张方一声令下:“炙之!”铜柱中的柴火被点燃了。
  这种刑杀方式名为炮烙,是商朝暴君殷纣王发明的酷刑。火不会直接烧到司马乂,但铜柱越来越烫,司马乂的皮肉开始滋滋作响,继而冒出浓烟。撕心裂肺的哀号声不绝于耳。这样惨绝人寰的景象,就连张方的军士也不忍直视。
  过了好一会儿,司马乂总算断气了,这绝对是天赐的解脱。他秉政一年,死时二十八岁。客观地评价,在西晋那些参与政变的藩王中,这位司马炎第六子——长沙王司马乂算屈指可数名声不错的,他性格冷静又懂得克制,无论对皇帝司马衷,还是对邺城的司马颖,他都很恭敬,从没干过什么不守本分的事。然而,司马乂却死得最悲惨,实在令人惋惜。
  此时,西部的战事并未随着司马乂的死而结束。司马颙依然跟雍州刺史刘沈苦战,秦州刺史皇甫重则正被几股亲司马颙的势力包围。公元304年初,司马颙被刘沈打得连连败退,不得不召张方回关中支援。张方临走前闯进洛阳,劫持了一万多人,并在回程途中把这些人充当军粮都吃掉了。
  荡阴之战(东海王vs成都王)
  洛阳城经过这四个多月的战火摧残,已残破不堪,成都王司马颖看着眼前这一片断壁残垣,又得知自己大本营冀州北部刚刚发生民变,不想在洛阳继续耗下去了。不过,他也不甘把洛阳拱手让人,于是,他处死了大批不属于自己派系的禁军将领,并任命亲信石超(石苞的孙子)为中护军,率五万军驻守洛阳,然后才放心地返回邺城。
  司马颖虽然走了,但依然遥控着洛阳朝政。没过两天,司马颖在邺城官拜丞相,僚属卢志当上了中书监。中书省向来都坐落于皇宫内,可卢志这个中书监却身在邺城,这意味着中书省也一并搬到了邺城,从此,司马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颁布诏书了。
  除了司马颖,另一个得到实惠的自然是这场战争的发起人——关中都督、河间王司马颙。他得到张方支援,很快剿灭了刘沈。战后,司马颙官拜太宰、大都督(相当于大司马)、雍州牧。由此,司马颙的势力范围从关中地区一下子扩大到整个雍州,且同时包揽了雍州军政两界大权。他的亲信部将张方也升任右将军。
  公元304年,本来极尽繁华的京都洛阳无比萧条,朝廷名存实亡,而成都王司马颖和河间王司马颙,一个在东北(冀州邺城),一个在西(雍州关中),形成当时两大最强势力。
  该年4月,司马颖废掉皇后羊献容和皇太子司马覃,并把羊献容关到了金墉城里。羊献容上一次住金墉城是拜司马伦所赐,可那次毕竟没被废,算是陪司马衷去的。时隔两年,她首次被废黜了皇后身份。之所以要强调首次,是因为这种事未来还会在她身上发生很多次。这下,司马衷又没老婆了,皇室的继承人也空了出来。
  司马颙不失时机地上表请求册立司马颖为皇太弟。司马颖总算得到了企盼已久的皇储身份。
  两个藩王一唱一和,上演着欢乐的双簧,却忽略了一个人。留在洛阳执掌尚书台的东海王司马越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他原先的中书监官位被卢志夺走,虽然还挂着尚书令的官位,但凡事都要请示司马颖,也是形同虚设。
  要不是我发动政变搞掉司马乂,你们哪有今天!司马越忍不了。
  8月17日,司马越伙同右卫将军陈眕(zhěn)(“金谷二十四友”之一,陈凖的儿子,颍川陈氏族人)勒兵攻入云龙门,成功控制了皇帝司马衷和公卿朝臣。司马颖留在洛阳的亲信——中护军石超见局面失控,仓皇逃奔邺城。
  几个月前,皇后羊献容和太子司马覃被司马颖废掉,现在,司马越既然要讨伐司马颖,那么迎羊献容和司马覃复位自然顺理成章。8月19日,羊献容被司马越从金墉城里接了出来,被废三个多月后,她又重新恢复了皇后身份。
  8月20日,东海王司马越亲自挂帅,北伐成都王司马颖。受前两次战争的启发,他带上了皇帝司马衷这个提升士气的强力道具。果不其然,因为皇帝的影响力,短短几天就有十万人应征入伍,加入到讨伐司马颖的大军中。
  司马衷身边有位侍中名叫嵇绍,他正是“竹林七贤”中的嵇康的儿子。这次出征,嵇绍也要陪着司马衷随军出征。
  同僚见嵇绍急匆匆地出发,一把扯住了嵇绍的衣襟:“这场仗安危难测,你最好给自己备匹快马,只要看形势不对就逃命。”
  嵇绍正了正衣冠,朗声回答:“臣子理应守护在天子身边,生死有命,要快马有什么用?”
  就这样,嵇绍怀着誓死护君的决心踏上了征途。
  与此同时,在冀州邺城,司马颖得知司马越会集十余万大军讨伐自己的消息后,吓得手足无措。
  “这、这可怎么办?”
  卢志什么话都没说。他一直为司马颖跟司马颙搅和在一起怄气。
  司马繇言道:“天子亲征,您该主动出城请罪!”这人是司马伷的儿子,也即是司马衷、司马颖兄弟的族叔。杨骏死后,司马繇被二哥司马澹诬告谋反,遭到流放。后因政权更迭,他结束了流放生涯,一直跟司马颖待在邺城。
  司马颖听到这话,狠狠瞪了司马繇一眼。司马繇唯唯诺诺退到一旁,不敢再多嘴。
  旋即,司马颖派石超率五万冀州军迎战司马越。
  石超出发了,可留守在邺城的官吏无不心里发毛。先前打洛阳打成那副德行,能赢几乎是侥幸,这次居然又要跟皇帝对阵。没两天,邺城官吏士卒纷纷逃亡。就在这批逃亡者中,有司马越同党陈眕的两个弟弟——陈匡和陈规,他们一出邺城就去投奔了司马越。
  9月初,石超率军五万挥师南下,司马越则带着十几万人渡过黄河一路向北,两支大军即将迎头相遇。
  在讲述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前,我们先分析一下这两支军队的情况。
  近两年发生过的几场战争中,手握朝廷军(包括京畿中央军和皇宫禁军)和皇帝的一方,屡次取得以少胜多的战绩,皇帝的威信力和朝廷军的战斗力是主要原因。这回,司马越控制着皇帝,又率领多于敌军两倍的朝廷军,看起来应该是稳操胜券,然而,他却没有意识到情况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早些年,政变再怎么热闹也碰不到皇帝,可随着司马冏、司马颙、司马颖这三位藩王一个接一个起兵,为了讨伐政敌甚至无视皇帝的安危后,皇帝——这个强力道具的功效也就日渐削弱了。而且,司马越这十几万人又是临时征募的民兵,论战斗力,与真正的朝廷军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改变,诚然,司马越没这份洞察力。
  就在司马越向邺城进发的路上,他遇到了前来投奔的陈匡和陈规。
  “邺城情况怎么样?”
  “士气涣散,逃跑的人不计其数!”
  “好!看来这场仗是赢定了!”司马越放松了戒备。
  9月9日,石超和司马越在荡阴(今河南省安阳市以南的汤阴县)狭路相逢。
  石超的五万冀州军远离邺城,反而免受大本营士气涣散的消极影响,仍保持着凝聚力。而司马越这边,无论是皇帝的威信力,还是朝廷军的战斗力,都今非昔比,再加上他受陈匡和陈规情报的误导,完全没做任何防御戒备。
  “不是说冀州军完全垮了吗?怎么石超还敢出来迎击?”
  司马越仓皇应战。
  这支号称朝廷军的民兵大多只为混口饭吃,奢望借着皇帝的余威不战而胜,可一到真打起来,谁都不想白白送命,转眼间作鸟兽散。
  结果不难猜测,东海王司马越被打得溃不成军。
  逃吧!但能逃到哪儿去?几天前,关中的司马颙已经派遣张方发兵东进,洛阳估计是凶多吉少,想到这里,司马越舍弃了大军,往东逃到徐州。可是,徐州都督司马楙(司马孚的孙子,司马望第四子)拒绝接纳司马越。司马越只好逃回到自己的藩国——位于青州的东海国(今山东省郯城一带)。当时的青州都督正是司马越的二弟司马略,司马越遂被弟弟保护起来。
  干涸的血渍
  放下司马越的事先不提,再回来说说荡阴的战事。
  这个时候,主帅司马越跑了,十几万民兵也跑了,皇帝被无情地舍弃了。司马衷像没头苍蝇一样盲目乱窜。他一边跑,一边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却感到脸颊火辣辣地痛。战场上刀剑无眼,司马衷的脸不知什么时候被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弓起腰,大口喘着粗气,这一缓神,才又注意到自己已经身中三箭。
  “疼死了……”这可比当初阿皮(司马威)掰断自己手指要疼得多。但奇怪的是,他跑了这么久,居然没发觉。司马衷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人对于痛苦感知过分迟钝的奇妙。一旦知道自己身受重伤,反而跑得不如之前快了,他一瘸一拐地迈开步,没注意到脚下横躺的尸体,一个趔趄,滚落到旁边的草丛中。
  司马衷痛苦地呻吟着,就这么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这些青蛙拼命地叫,到底是为官还是为私?
  他们是为利,为生存。
  司马衷模模糊糊想起这件往事。当时他根本听不明白,此时此刻,他似乎有点懂了。
  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来救我了。他静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陛下!陛下!”一阵呼喊声在不远处响起,司马衷猛地抬起头,居然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狂奔过来。
  “嵇侍中!”
  跑来的人正是嵇绍。
  “臣没能保护好陛下!”嵇绍失声痛哭,一下子扑倒在地。
  “嵇绍!你、你是来救朕的?”
  “只要臣活着,必以性命守护陛下!”
  嵇绍紧紧握住司马衷的手,艰难地把这位落难的皇帝搀扶起来。
  司马衷号啕痛哭。多少年来,他头一次感觉到有人真的关心他。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快跟我走!”言讫,嵇绍搀着司马衷打算逃离战场。
  然而,这君臣二人没走几步就被敌军发现了。
  转眼间,冀州军将司马衷和嵇绍团团围住。众人紧紧握着兵器,不敢妄动皇帝。几名士卒小声嘀咕了几句,便冲上去,一把将嵇绍拽到旁边,按在地上。
  “你们要干什么!”司马衷企图去拉嵇绍,却被冀州军挡住。
  一瞬间,司马衷明白了,他这一生中仿佛从没像现在这般明白过。他们肯定是要杀嵇绍。司马衷发了疯一样哭喊哀求:“不要杀他!求求你们!别杀他!他是忠臣啊!”
  忠臣?如今这世道忠臣又有什么用?一名将官冷冷言道:“奉皇太弟(司马颖)之命,唯不伤害陛下一人而已,其他人,杀无赦!”
  几柄利刃当场穿透了嵇绍的胸口,鲜血喷射而出,溅到司马衷的衣服上。
  毋庸置疑,嵇绍舍身护主的行为缘于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其中或多或少还掺杂了他对仕途的追求。可当嵇绍咽气的那一刻,他大概只有一个想法:司马衷是个可怜人,所以,我才要不惜性命去保护他。长久烙印在嵇绍内心深处的,到底是亡父嵇康的广陵绝响,还是山涛的谆谆教诲——“天地尚有四季更迭,何况人呢”?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战事结束了。
  中书监卢志赶赴战场,来到司马衷的面前。
  “陛下,奉皇太弟之命,臣接您去邺城。”
  司马衷唯有从命。
  在前往邺城的路上,司马衷饥饿难耐,他哀求道:“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石超不耐烦地把一碗清水搁到司马衷跟前:“只有这个,喝吧!”
  有些士卒看不下去,偷偷摘了些野桃呈上,让司马衷聊以果腹。
  就这样,司马衷被带到了邺城。他目光呆滞,独坐在一间宫室中,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就如他之前一样。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常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他根本想不明白。
  几名太监凑上前。
  “陛下,您浑身是血,把衣服脱下来,臣给你拿去洗洗。”
  这位智障者听罢,死死盯着衣服上的血渍泪流满面,然后,抬起头,以无比坚定的语气大声喊道:“这血是嵇绍的,不能洗!”他并不懂得眼泪在政治中的价值,也无从知晓自己和嵇绍先辈之间的血海深仇,他只知道,自从司马炎死后,嵇绍是唯一真心实意守护自己的人。如今,这个人只剩下干涸的血渍留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半傻子司马颖打赢了这场仗,又将皇帝纳于己手。他脑海中浮现出五年前的一幕。他因看不惯贾谧对太子司马遹无礼,不假思索地呵斥贾谧,就因为这事,他被贾南风排挤出朝廷,赶到邺城。那时候他想:臣下怎能对主君无礼?而今,他也走上了这条路。主君无能,臣下又凭什么尊崇主君?
  对于司马颖来说,他同样是个被时间改变的人。
  与此同时,洛阳被司马颙的部将张方攻破。张方进京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又把太子司马覃和皇后羊献容给废了。
  还不到半年光景,羊献容经历了被废,然后复位,紧接着又被废这样不可思议的遭遇。羊献容死的心都有了,可她没有选择去死,她强迫自己习惯这一切。谁知道往后还会发生些什么呢?羊献容隐约觉得自己的命运实在过于离奇,她决定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活着看到这一切的结束。
  逃出邺城:琅邪王
  荡阴之战结束了,司马颖的居城——邺城的局势也稍稍稳定了下来。恰在这段时间,邺城发生了两件暂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就是这两件不起眼的事,竟在不久后引发了东晋开国,以及十六国的大格局,实在是相当重要。下面,我们就来讲讲这两件小事。
  大获全胜的司马颖想起开战前族叔司马繇劝自己卸甲投降的话。
  当初要是听他的,我今天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9月18日,司马颖将司马繇处死。
  前面说过,司马繇是伐吴战役中立下大功的琅邪王司马伷的第三子。他的母亲是魏朝“淮南三叛”中的诸葛诞的女儿——诸葛太妃。所以论辈分,他是司马衷、司马颖兄弟的族叔。司马繇总共有三个兄弟,分别是大哥司马觐、二哥司马澹、四弟司马漼。
  其中,老二司马澹帮贾南风灭过杨骏,废过司马遹,又帮司马伦灭过贾南风,还诬告过老三司马繇谋反,致使司马繇被流放,绝对是个到处惹事的害人精。到了司马冏掌权时,诸葛太妃上表状告司马澹不孝(司马澹的老婆郭氏是贾南风的表妹,经常倚仗家世欺凌诸葛太妃),朝廷遂将司马澹流放。老三司马繇得以重返政坛,不承想因为劝司马颖投降朝廷被司马颖杀了。老四司马漼曾与王舆攻杀孙秀,为废黜司马伦、迎司马衷复辟立下殊勋。
  剩下一个老大司马觐是家族嫡长子,继承了司马伷琅邪王的爵位。他本人没什么事迹,若一定要说,那也只能提提他的老婆——魏朝初代名将夏侯渊的曾孙女——夏侯光姬了。
  《魏书》中有个故事,说司马觐的儿子司马睿其实是他老婆夏侯光姬跟牛金通奸所生。这纯属无稽之谈。司马睿于公元276年出生,而牛金早在三国时期公元209年即登场。假设那时候牛金年仅二十岁,那么他和夏侯光姬通奸生出司马睿时也该有八十七岁高龄,这显然不可能。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夏侯光姬的私生活确实不太检点。世间盛传夏侯光姬与一名姓牛的小吏通奸生下了司马睿,如此,司马睿或许真是牛氏后人也说不定。
  再怎么说,司马睿身为司马觐的嫡长子、司马伷的嫡长孙,到底继承了琅邪王这个爵位。这些年,司马睿一直居住在洛阳,但因为司马越起兵北伐,他也不得不随军出征。荡阴战败后,他作为俘虏被软禁在邺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