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

  瞬间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长街延展的路口,有人打马扬鞭,西风狂烈。
  她抬头望着天边姹紫嫣红的残霞,炽烈鲜红的色泽,仿佛那些年流淌不尽的英雄血。
  她深深吸气,压下心中的感伤,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金发青年,语气平缓:“好了,该去忙你自己的事了。”
  亚伯特看着她萧条的表情,欲言又止,终究只是退开了一步,敬了个军礼,接过手下人递过的马鞭,翻身上马,带着一彪轻骑向远方驰去。
  柯依达看着他的背影融进渐次降临的暮色,伫立了一阵,方才回身上了马车。
  第162章chapter156防备
  亚伯特连夜回到神鹰军军营,一位不速之客正在营帐中等着他。
  “库里迪凯瑟少将?”亚伯特打量着面前银色短发的少将,金银妖瞳露出些许讶异。
  “下官奉命,前往西南军区对西防军进行军法审查,明日启程,特来向大人辞行。”新晋的军法次官声线沉静,湖绿色的眼睛深如潭水。
  亚伯特想起早上在金盏花宫的议事,并没有感到惊讶:“客气了,库里迪少将,我已不是你的上司,并不用特意前来辞行,不过,你此番深入西南势力范围,请务必小心。”
  他顿了一顿,又道:“说起来,前日之事,我还未曾谢过你。”
  “大人言重了。”库里迪低了低头,“这本就是分内之事。”
  “可你当时带来的,却是凯瑟家族的影卫。”亚伯特悠悠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看起来,你的进展不错?”
  库里迪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个旁支子弟,能够在短时间内接触到家族暗卫势力,足以相见埃森凯瑟侯爵对其的青睐。
  然而库里迪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得意之色,反而略略压低了声音:“其实下官此来,还有一事……”
  他顿下来,仔细留意了一下周遭的动静,确定隔墙无耳之后,方才道:“这两天,帝都里已经有了一些谣言,是关于……”
  亚伯特剑眉一挑,库里迪斟酌了一下,沉下声:“这两天,下官接手家族影卫之后,也奉家主之命查当年的一些事情,是关于卡诺西泽尔大公殉国之后……”
  亚伯特的眸中闪过一丝冷芒,犀利如刀:“你查到了哪一步?”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也八九不离十了。”库里迪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额前散落下来银色碎发垂落眼睑,很好地掩饰了眸中些许的忐忑,“其实——此番柯依达公主为了大人亲身赴险,不光是家主,只怕修格总长也起了疑心,不过大人放心,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人会去把这件事揭开来……那些谣言,监察厅也会想办法处理掉。”
  亚伯特的负手而立,交叠在背后的双手微微紧了紧,别有深意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少将,你此番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监察长大人的意思?”
  库里迪冷不防他这样问,怔了一下,道:“是下官自作主张。”
  亚伯特冷笑一声:“库里迪少将,你还真是无所畏惧呀。”
  “其实以目前的形势,我家叔父与修格总长,都没有必要去揭开这个秘密,只是大人自己的处境有些微妙罢了。”库里迪已然恢复了镇定,“现在米亥鲁皇子已死,您是除了安瑟斯殿下之外帝国唯一的男嗣,背后又有一位手握重兵的母亲,怀璧有罪呀!”
  亚伯特沉默没有说话,异色的眸子深沉如这漆黑的夜空。
  他想起柯依达平静的外表下隐隐的担忧与警惕,如今帝都之中另外两位枢机卿,凯瑟家族一直以皇帝马首是瞻,而修格?埃利斯公爵虽然一直超脱于储位之争,却深得皇帝信任,而他的独子路西尔?埃利斯早就私下里向安瑟斯效忠,一旦皇帝真的下了决断,政检两方势力虎视眈眈,无异于雪上加霜。
  母亲今日伤势未愈,便强撑着起身视事,想必也是要叫那政检两方的长官不得小觑,不至于轻举妄动。
  他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面上却声色未露:“那又如何?”
  库里迪沉默了一下,斟酌着道:“大人真的没有想过——取而代之?”
  他说的言简意赅,却直白粗暴,亚伯特猛地抬起眼睑,蓝黑异色的双瞳爆出寒光,探究的视线直入对方的眼底,死死盯了他许久。
  “库里迪少将。”隔了很久,他方才缓缓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凯瑟家族一直对陛下言听计从,你今天这话似乎不太符合家族的利益啊……”
  “陛下英明神武,可惜英雄终有迟暮之日,为了家族的长治久安,也需要寻找新的主君与盟友。”
  亚伯特冷笑一声:“少将,安瑟斯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而我——就算你的猜测属实——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你认为,我有什么资本与他争?”
  “如果大人真的一无所有,也就不必担心皇帝陛下的猜忌了。”库里迪摇头,“可事实是,您不但有不逊于人的实力,还有一位手握兵权叱咤风云的母亲。要知道,如果没有柯依达公主的养育和扶持,安瑟斯殿下又怎么可能有今日的作为?”
  “你说的确实在理。”亚伯特微微叹了口气,“不过库里迪少将,如果只是为了家族求稳,其实你大可不必找上我,安瑟斯宽厚,必然不会亏待凯瑟家。”
  “可是下官还不想放弃您这位盟友。”库里迪抬起眼睑,湖绿色眼睛泛着幽幽的光,“只要您能够顺利渡过此劫,不论是否能够更进一步,将来的前途都会不可限量。”
  亚伯特一时沉默。
  库里迪?凯瑟,在某种意义上,与他自己颇为相似。
  同样是出身寒微,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的位置,心机深沉,野心勃勃。
  很多时候,比起旁人,他们更能够理解彼此的行事作风。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选择了他作为盟友,而非安瑟斯。
  良久,他道:“你的心意我了解了,库里迪少将,我会尽力不让你失望,平安渡过此劫的——不过作为结盟的代价,我希望必要时你能够发挥你的作用。”
  他微微扬起头,昏黄的灯光泻下削尖的下巴,线条犀利。
  库里迪俯下身去,单膝点地,右手握拳置于前胸:“如您所愿,亚伯特大人。”
  皇帝接到海因希里的死讯已经是次日的清晨,彼时皇帝的精神刚刚好一点,勉强能够起身,召来安瑟斯皇储共进早餐。
  费兰进来禀报这一消息的时候,安瑟斯明显地看到,皇帝拿着精致瓷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馥郁的红茶立刻溅洒出来。
  他微微扬起脸,迎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他的神情复杂而萧条,良久的沉默之后,方才挥了挥手,示意费兰退下。
  安瑟斯小心打量着他略显苍白虚弱的脸色,放下手中的刀叉,仔细斟酌着措辞:“父皇……”
  “无事。”皇帝摇了摇头,放下茶杯,“只是想起了一些故人。”
  那些年曾经一起驰骋沙场并肩作战的故人们。
  菲利特·加德,柯扬·阿奎利亚斯,卡诺·西泽尔,林格·弗洛亚……当然,也包括海因希里·索罗。
  他们都曾是这个帝国基业的缔造者,将自己的热血青春抛洒在帝国广袤的疆土之上,然后,一个接一个,步入天堂。
  皇帝怅怅叹了口气,这几日他不知为何,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情,莫名便觉得伤感与怅然,亦或许,自己真的是老了?
  他自嘲地笑声,收敛了神情。
  “你明日便回帝都,可都安排好了?”
  “这次带出来帝都军二个师团,我仍旧原样带回去。”
  “不够。”皇帝皱了皱眉,“叫费兰再拨给你外禁部队两个师团的兵力,一起带上。”
  “父皇?”安瑟斯有些错愕,想了想道,“二个师团规模已经不小,而且海因希里·索罗公爵已经……帝都的形势应该早就被控制住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却是岔开了话题:“修格卿在报告中说,你姑姑这一次中了暗算。”
  “是中了毒镖,不过听说昨天姑姑已经醒来,并且起身理事了,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
  话虽如此说,安瑟斯却并不轻松,总觉得还是早些回去亲眼看了,方才能够放心。
  皇帝的目光却甚是复杂:“朕听说,是为了那位亚伯特中将?”
  安瑟斯沉默下来。
  他其实也很奇怪,就算亚伯特算得上他的头号心腹,如今也是神鹰军的骨干,但以姑姑身份之尊贵,何至于为了一个属下亲身赴险,甚至险些丧命?
  皇帝看着他,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很奇怪?”
  安瑟斯有些无措地抬起眼睑,皇帝却很是镇定,垂下眼睑,只轻轻地道:“一点也不奇怪,不过是母亲的本能而已……”
  “母亲?”
  安瑟斯捕捉到这个词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亚伯特·法透纳,是你姑姑失散多年的孩子。”
  皇帝幽幽抛过来一句,安瑟斯浑身一震,面前的刀叉被碰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他惊得站起来,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皇帝抬头,看着他慌乱无措的表情。
  他的目光平缓如水,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安瑟斯低了低头。
  “姑姑……”他踟蹰着道,“不是一直没有嫁人吗?”
  “那是因为,卡诺·西泽尔死在了战场上。”皇帝长长叹息,目光却变得严厉肃杀,“坐下来,有些事情,朕以为应该让你知道了。”
  夏初时节的阳光,已经有了几分炽热,穿过茂密的树荫,白花花的光束斑驳跳跃,直刺眼底。
  安瑟斯本能地阖了阖眼。
  他一只脚已经跨过别院的门槛,整个人却仍在浑沌之中。
  “亚伯特·法透纳,他是你嫡亲的表兄弟,也是除你之外,亚格兰皇族另一外一位男嗣。这也意味着,他同样拥有皇位的继承权。”皇帝冰凉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如果他有染指御座的野心……”
  “不可能,我二人相识多年,一同出生入死,他绝不会叛我!”
  “可那是以前,你敢保证他现在知道身世之后不会有非分之想?朕见过那个孩子,那可不是甘居人下之人!就算现在他没有这个心,那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你姑姑多年来执掌重兵,军中势力庞大,想要扶他上位,并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姑姑从一开始便想要扶自己的儿子上位,又何必事事为我筹谋,直接让我与米亥鲁两败俱伤不是更好吗?父皇,难道你现在连姑姑也不相信了吗?”
  他记得自己这样问的时候,皇帝的表情很是萧条。
  “朕不是不相信你姑姑。”他的声音低缓而感伤,“这么多年,她也从未辜负我的信任,可是安瑟斯,她如今,已不仅仅是朕的妹妹,是你的姑姑,更是一个母亲,一个面对失散多年的儿子满心愧疚的母亲,她甚至可以舍掉自己的性命去换儿子的一线生机。纵然这么多年,她一直对你视如己出,也从未对皇位动过心,可是如果,亚伯特想要,而你姑姑又想要补偿他呢?安瑟斯,你已是帝国的储君,将来会是帝国的主君,心怀仁德是好事,可是有些事情,你不能拿感情去赌,成王败寇,生死攸关,你赌不起!”
  最后一句,余音绕耳,久久不散。
  他睁开眼,迎着刺目的阳光,抬脚迈出别院,一步一步走向山间的甬道。
  可是父皇,他在心中悲哀地想,若真如此,我又如何对得起养育我长大的姑姑,和曾经肝胆相照的兄弟?
  山风习习的拂过眼角,有微热的湿意晕染上来。
  这一天,在自己的营帐中枯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午后时分,贝伦卡·菲尔纳副军长接到了次日清晨全军开拔的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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