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他说暂不打草惊蛇,其实是有私心的。安贵妃说得对,他若能铲除林庭风,比击退突厥人更讨皇帝欢心,永宁侯柳青源已请旨出征凉州,但他却要留在长安守在皇帝身边,他并不打算做顺水人情把林庭风的事告诉柳青源,一来柳青源一向对安贵妃的出身有怀疑,二来他要把这个最大的功劳留给自己。
  两人一边往宫外走,一边聊。
  “那这个告密的人呢?不用管他吗?”
  “管他做什么,他见大理寺没有动静,估计比我们还着急,没准过些时日还会再透露有用的消息。长安分舵那边,派人日夜盯牢了。眼下重中之重,是把长安凉州两地的驿站和官道清理干净,这仗一打起来,军机决不能延误。”
  此时此刻,那个字写得连五岁孩童都不如的告密者,其实离两人不过咫尺距离,正一脸无奈地坐在食案旁,看着食案上那只比他还花俏的野山鸡,大眼瞪小眼。
  “燕公子你看,我早就说过,飞飞是只有灵性的野山鸡,这不,这几日我心里难过,飞飞也和我一样难过,虫子都没吃几条。燕公子,你说是不是?”
  燕飞扯了扯嘴角,嗯哼一声,态度极敷衍。丹阳难过他理解,因为听说越王失踪的消息,但这只野山鸡,除了吃就是睡,胖得像只绣了五彩线的球,连腿都看不见了,哪里还有一只野山鸡的精神气,它难过在哪里?反正他没看出来。
  “不知二哥现在怎么样了,他从小到大体弱多病,之前母妃就不答应他去凉州的,这不,人还没到凉州,就出事了。可怜我那二哥啊,自小长得像菩萨,连心肠也像菩萨,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咦?不对哎,上回在汤泉宫,他还威胁说要炖了飞飞来着。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知道那只是他的气话而已。从小到大,我母妃眼里只有二哥,大哥眼里只有他自己,没人在乎我,我都怀疑我不是母妃亲生的了,还好有二哥关心我,可现在二哥不见了,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二哥?燕公子,你说我二哥会不会死了啊?我不要二哥死啊……呜呜……幸好还有燕公子和飞飞在我身边……”
  燕飞环顾一眼这个寝殿,金妆锦砌,翠绕珠围,是他见过的最奢华的地方,他能藏身在此,本是值得高兴的事,美中不足就是多了眼前这个话唠,一直在他耳边不停地嗡嗡嗡嗡……他实在不懂,她何来的那么多话,没人和她搭讪她自个儿也能说上一个时辰,他开始有点后悔,利用丹阳公主躲避菩提阁的追杀这个决定,做得太过仓促了。
  但世事往往不允许人思前想后才做决定的,当日他怎么也没想到,林庭风会忽然对下他格杀令。不过后来想想,自己是他仇人的儿子,仇人都死了,阿苏尔也起兵打高昌了,他对林庭风来说再没任何价值了,留着戳心窝吗?
  李昀猜得没错,他在长安被菩提阁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想着反正迟早要和林庭风撕破脸,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封告密信把菩提阁怼上大理寺。
  回长安前,淼淼很体贴地给了他一些小玩意儿,是给丹阳公主的,说万一他在长安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丹阳公主。当时他觉得淼淼虽然狠心抛弃了他,还逼他当驴子送信,但心里到底还是念着他的,后路都替他想好了,他挺感动来着。如今想想,当时她那句“丹阳公主最爱助人为乐了”,以及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十分的可疑。
  但那会形势逼人,不容他细想,他找到丹阳公主,说在凉州遇见柳千锦了,她听说他要回长安,特意委托他带些礼物给丹阳公主。丹阳果然很欢喜,但其实她欢喜的不是柳千锦送来的礼物,而是来送礼物的人。在燕飞说自己遇到麻烦,需要一个隐密地方藏身的时候,丹阳义不容辞地答应了他。
  原本他只希望丹阳给他在长安找个隐密的宅子或山庄就好了,但毫无疑问丹阳公主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她热情起来,连燕飞都怕——她把他藏在了自己的寝宫。
  公主的说法振振有词,竟让他无法反驳,她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于是,猝不及防的,燕飞就这样被金屋藏娇了。
  第70章 六水有难
  太阳开始西沉。
  山上莽莽苍苍,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 一旦没了太阳, 寒气直冒, 冷飕飕的。
  避风处, 有七个人围着篝火取暧, 火上烤着一只瘦不拉叽的兔子。
  “老大,都快一个月了, 别说什么越王, 连兔子都越来越少了。再这么下去, 我们要饿死在祁连山了。”
  “唉, 这鬼地方, 连我们这些糙汉子都受不了,想那越王身娇肉贵的, 流落在这荒山野岭,没准早嗝屁了, 咱们这是在瞎忙乎啊。”
  “是啊老大,我这会才明白,什么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你说咱们怀里揣着的那十个金元宝, 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用?要是有人现在给我个肉包子, 我愿意拿一个金元宝给他换。”
  你一言我一句,大家纷纷附和,都觉得越王不可能还活着,再找下去是浪费时间。
  龙大怒了, 指着火堆上那只半熟的兔子骂道:“你们这些个龟孙子!叫你们来找越王,是为了那几个破元宝的?想当初若不是越王,咱们早死在长安的大牢里了,越王不计前嫌,出钱出力把我们送回凉州,他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现在越王有难,咱们来找越王,那叫报恩!谁再跟我提钱的事,信不信我马上把那十个金元宝扔进山沟里去?”
  老大向来说到做到,大家顿时禁声,但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越王有难,他们固然愿意出手相助,但若非冲着柳姑娘承诺的每人十个金元宝,谁会这么卖力在这深山老林呆那么久呢?找不到越王,金元宝落空,他们也很失望啊。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兔子渐熟,肉香四溢,七人再没开口说话,眼巴巴地盯着这只兔子,在心里默默想着哪一块肉是属于自己的。
  蓦然间,一阵山风呼啸刮过,树叶沙沙作响,林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七人面面相觑,别是遇上猛兽了吧。
  提心吊胆等了片刻,阵阵阴风拂过,七人身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终于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从树后晃晃悠悠飘了出来,随即一把沙哑的声音在林中响起,“活的?七个?”
  凉州七小龙均倒抽一口凉气,这是遇上吃人的妖怪了吗?七人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你、你、你是人是鬼?”
  那鬼魅径直朝他们飘了过去,“好久没吃过肉了……”
  “鬼啊……”凉州七小龙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扔下手中武器就跑,不料两腿发软,才跑两步便跑不动了,抱着脑袋道:“别、别、别吃我们……我们皮厚肉糙,不好吃!”
  “好吃……好好吃……”
  身后传来一阵啃咬的咔哧咔哧声,龙大心中一酸,不知哪个兄弟这么倒霉,成了这只妖怪的口粮。正想着,忽听那妖怪含糊不清地道:“龙老大,真巧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啊?”
  龙大一怔,忍不住回头望去,那妖怪正坐在篝火前,两手捧着烤兔子狼吞虎咽。龙大问道:“你是人?你谁啊?你认识我?”
  那人头也不回,一边啃一边道:“我当然认识你们啊,我是越王……”
  一阵沉默,七人你望我,我望你,再一起望向那人。
  龙大很生气,那人衣衫褴褛,胡子拉碴,头发散乱,根本看不清脸,人不人鬼不鬼的,显然混得比他们还差,好意思说自己是越王?欺负他眼神不好吗?
  “呸!越王明明是个大胖子,你这个死猴子休想骗我!”
  “不好了老大,他把咱们的兔子吃了!死猴子,还我们兔子!”
  七人回过神来,又纷纷扑过去,想夺回他们辛苦烤熟的兔子,不料那人抓着兔子蹦了几下,他们连他的衣角也没摸到。
  “七位,我真的是越王,不信你们看。”
  那人把脖子上系着的玉佩扯出来,龙四定眼一看,认出这正是当日他们打劫越王时,越王佩戴的玉佩,“老大,我认得这块玉佩,真的是越王!”
  这年头,胖子们一言不合就变身啊,之前柳姑娘是这样,现在越王也是这样。
  又是一阵沉默后,凉州七小龙再次看向李忆,仿佛看到一堆金灿灿的大元宝在他头上闪闪发光,“金元宝……呃不对,恩人啊,我们终于找到你啦!”
  当李忆从七人口中得知,竟是念儿请他们来祁连山找自己时,简直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同时又万分的愧疚,高昌已被突厥人围着打,而他还在这深山上瞎转悠。
  从那个山洞成功逃出来后,他本想按吴葵所说,一路往北找到天邱谷的,奈何连长安都没出过的他,才走没多久便迷失在这深山老林里了。除了日出日落时通过太阳找方向,这苍茫大山横看竖看都一个样,他完全找不着北,转了快十天,就在他心生绝望之际,忽然闻到一阵肉香,这才循着肉香找到这七人。
  “幸好柳姑娘找得我们及时,我们才出城,突厥人就打来了!唉,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高昌现在如何了?不知柳姑娘是不是还在高昌?”
  念儿正身陷囹圄,那怎么可以!李忆恨不得自己身上长出翅膀,马上飞到念儿身边,去龟兹调兵显然来不及了,只有长翎军能解燃眉之急,他朝七人一拱手,“七位壮士,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去天邱谷!”
  饿……真饿啊……
  红烧肉,狮子头,酱板鸭,羊蹄羹,酥炸小黄鱼……淼淼见到了好多吃的,可惜都是在梦里,梦醒后肚子更饿了。
  她试着转动身子,发现终于能动了,睁开眼,自己居然躺在帐幔里。啥时候变得待遇这么好了?前几天她可是一直被人塞进麻袋里,绑在牛车上走了几天的。
  反差太大,淼淼愣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开始打量四周。先是那顶帐幔,绸缎的,大红色,绣着几朵艳丽的牡丹和几对交颈鸳鸯,还有那些妆台摆设,不是金灿灿就红彤彤,奢华是奢华,就是俗气得不行,咋一看还以为去了怡红院。
  她知道毛火火不敢杀她,那她这是在哪儿呢?这个贱人定是怕阁主责怪,但又不敢让她回长史府,只好找了个外宅把她藏起来了。她活动了一下筋骨,软骨散的药力还没完全散去,身子软软的完全使不上劲,关键是饿了几天,肚子呱呱直叫,连看着帐顶上那几只鸳鸯都直咽口水。
  门吱丫一声开了,一阵浓烈的香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厢房,一名年约三十岁,容貌姣好的女人扭着腰进来,朝榻上的淼淼看了一眼,惊喜道:“哎哟,姑娘总算醒了。”又回头喊人:“倩儿珠儿,快替姑娘沐浴更衣,再上些吃的来,可怜见的,她一定饿坏了。”
  哎?好贴心,能洗澡,还有吃的,淼淼顿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马上有两个伶俐的小丫鬟进来,一人一边扶着她起身,“姑娘,我们先伺候您沐浴。”
  “那啥,不急不急,要不咱们先吃饭?沐浴什么的,慢慢来呗。”
  其中一个丫头噗嗤一笑,“姑娘身上都发臭了,这是要把人熏死吗?”
  呃……淼淼闻了一下,还真是挺难闻的。好吧好吧,人家这么细心体贴,她怎好再说什么?况且,根本轮不到她反对,那两个小丫鬟已利索地把她剥光泡进浴桶里,浴桶里还漂着碎花瓣,完了还替她抹上滋润的香膏,简直是宫廷妃嫔的待遇。
  一翻梳洗后,淼淼神清气爽地坐在食案前。食案上有几碟小菜和一碗小米粥,分量虽少了些,菜式也颇清淡,但她几天没东西下肚,确实不宜一下子吃得太多太油腻。人家连这点都替她考虑到了,真不是一般的体贴了。
  淼淼很感动,捊起袖子就开吃,边吃边问道:“两位妹妹,这是哪儿呢?长史府的别院吗?刚才那个漂亮的管事又是什么人?”
  两个小丫鬟站在一旁笑而不语。好吧,大户人家规矩多,她懂的。她不再问了,埋头苦吃。可才吃没几口,两个小丫鬟居然开始收拾东西了。
  她慌忙阻止,“哎哎哎,别这么快收拾啊,我还没吃饱呢,浪费东西多不好啊。”
  可那两个丫鬟动作不停,还笑着道:“姑娘可别吃太饱,一会儿打嗝就不好了。”
  还打嗝?她这会儿肚子还打着鼓呢。她抢在最后一刻把小米粥灌进嘴里,眼巴巴看着两人把碗筷收走,随即把门关上了。
  淼淼伸了个懒腰,既来之则安之,等她恢复了力气,看她不杀回长史府把毛火火吊起来毒打一顿。虽吃了点东西,但身子还是乏得很,她费力地起身往床榻走,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妆台上的铜镜,顿时唬了一跳。
  她身上穿的都是什么鬼啊,又红又绿的,花枝招展得让她想起了丹阳公主那只“爱的替身”。她打了个寒颤,一下倒在榻上,罢了罢了,身不由己的时候,不能太计较,眼下养精畜锐才是正经。
  才阖上眼,门吱丫一声开了,随即又关上。莫非是刚才那两个小丫鬟又来了,她扭头看去,却见一年约二十七八的男子,穿得花里胡俏,顶着两个黑眼圈,双唇乌青,一看就是个纵情声色肾虚体亏的,正两眼冒金光地盯着她。
  她大为恼火,“混账东西!没长眼吗?这也是你来的地方?给姑奶奶滚出去!”
  那男子嘿了一声,搓着手一步步朝她走过去,“原来是只小野猫啊,够狂野,小爷我就喜欢这一款的!美人儿,别怕,我来了……”
  第71章 美团驾到
  那男子一边哼着猥琐的小曲, 一边开始解衣服。
  淼淼开始觉得不对劲, 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男子嘿嘿笑了几声, 已脱得只剩亵衣, “自然是做那……**的事, 我可是给足了开/苞费的, 你今晚一整晚都是我的。小美人,你放心, 我会疼着你的……”
  怡!红!院!我去……
  淼淼倒抽一口凉气, 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刚才那两个丫鬟暧昧的言语了, 他姥姥的, 敢情毛火火那个贱人把她卖到青楼了!等她回了高昌, 那可不是吊打一顿的事了。
  “你敢再动一下,我让你断子绝孙。”
  也许是美人眸中的眼神太过狠戾, 男子怔了一下,可也只是一下而已。他可是这里的常客, 听说今晚有个雏儿,还是个绝色,于是花大价钱拍下这一晚, 进来一看, 果然是个大美人, 感觉这钱没白花。
  只能看不能动,那岂不是冤枉?亏本的买卖他可不做,他嗤的笑了一声,解下身上最后一颗纽扣, 俯身就想往淼淼脸上亲,“能一亲美人芳泽,断子绝孙也值了,嗷嗷……放放放手……嗷嗷……痛死爷了……”
  话没说完,手臂一阵剧痛,竟是被生生扭脱臼了。他痛得冷汗直冒,正想喊人,又听淼淼冰冷的声音响起,“再被我听到你的声音,我先扭断你的手再让你断子绝孙。死在我手里的人不少,但断子绝孙的,我不介意让你做第一个。”
  他吃惊地看到,美人只用两根手指就把自己脱臼的手臂紧紧钳住,他稍动一下就钻心地痛,而她还悠哉地趟在床上,用一种看着一条咸鱼似的眼神看他。他心里蓦然一寒,两脚发软,扑腾跪在榻边,想求饶,又想起他只要再开口,手就会被扭断,只好咬着牙强忍着痛。
  淼淼面无表情,“我问,你答,不能有废话,更不能有一句虚言,否则……你懂的。”
  男子汗如雨下,点头如捣蒜。
  “这是什么地方?哪州哪县?”
  “怡红院,甘州靖安县。”
  竟然到了甘州?淼淼心里一沉,“这里离凉州高昌有多远?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男子痛得脸都扭曲了,果然不敢有一个字废话,“今儿是正月二十三,甘州就在凉州旁边,从这儿去高昌,大概要七八天。”
  “凉州那边的战事如何?突厥人攻破高昌了吗?”
  男子摇头,见她一直问高昌的事,冒险多说了两句,“高昌还坚守着,突厥人死活攻不进去,我有个堂兄在衙门当差,今早刚听说永宁侯两天前已率兵前往高昌了,高昌若能再守多一段日子,等永宁侯的大军到了,高昌就有救了。”
  爹爹亲自挂帅,淼淼心里稍安,默默算了一下,二月初一前她应该能赶回高昌,“那除了高昌,突厥人还有打凉州其它地方吗?陇西郡那边可有波及?”
  “听说突厥人见高昌久攻不下,也有打其它地方,大肆抢掠,就连咱们这儿,也但心被突厥人看上,最近不少百姓都往南边暂避去了,但陇西郡一向是个福地,这些年突厥人一再骚扰,却从未抢掠过陇西郡。”
  这大概是因为陇西是林庭风和她娘亲田氏的老家,是他们年少时有过美好记忆的地方,所以林庭风一直没有让突厥人打陇西的主意。娘亲和外祖父没事就好,淼淼总算放下心来。
  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她坐起身,冷眼看向那男子,“你叫什么名字?突厥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还有心思到青楼,心也是大啊。”
  那男子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苦着脸道:“我、我、我叫吴高山,姑奶奶您千万别误会,我今儿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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