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周曲山被称为鬼才导演, 不是因为他导演过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艺术片,或者是有能让小成本电影大爆票房的能力, 而是他拍出的电影, 都会非常卖座, 从来不会吹飞预算,而且, 他的商业片兼具艺术性。
  《时代电影周刊》的主编伊恩·詹姆斯这样评价他:周是一位熟练掌握商业片成功配方的艺术片导演。我相信他拍摄的时候会像古代的炼金术师一样, 严格遵守着他的配方。长镜头、广角镜头、特写、演员的表情、画面色彩、光线……每一样都是他经过严格计量之后称取的portion。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拍摄《霸业》时, 为了加快进度, 周曲山讲整部戏分为了abc三组, a组的戏是最重要的, 由他亲自掌镜,b组的戏,是次重的,则由和他合作多年,对他的美学信仰完全赞同的方明摄制, c组的戏,大多是场景戏,群演戏,没有台词的戏,由周曲山和方明团队中另一名导演摄制。
  c组的全部戏份,拍摄之前,周曲山会画出他预设的图给导演看,他对于每个一格画面有预设。每天拍摄结束后他会和方明、c组导演一起剪片,提出修改意见——如果有的话。
  至于周曲山亲自掌镜的a组戏,更不用说了,他知道这个画面“应该”是怎么样的。
  因为很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周曲山这样的导演能够很好地使用灯光,布置场景,甚至引导演员的情绪,所以,当一切到位时,他的拍摄速度很快。可一旦有的戏没有达到他脑海中预设的标准,就要反复重拍。
  今天就遇到了不能令周导满意的戏,齐宫之乱。
  这场戏中,齐襄公的堂弟公子无知和几位大臣发动宫变,弑君篡位,齐襄公被杀死,齐宫大乱,美丽的宫殿被熊熊烈火吞没,宫人、妃嫔惊慌四散,闯入宫殿中的士兵屠杀着无辜的生命。
  宜姜就是在这场宫乱中死去的。
  姬云的几次表演都无法是周曲山满意。
  “你周围的人,你熟悉的人,一个个都死了,你也要死了,你怎么可能还是这幅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把剧本卷成筒,啪啪啪敲击着自己的手掌,“姬云,表现出害怕!你从来没有害怕过么?”
  姬云很想说,我确实从来没有害怕过。
  我曾经是一代杀神。
  死在我手里的人多到我根本记不住。
  我被称为“姬无伤”,因为没人能伤得了我。
  “你……唉,你坐在这儿,给我好好回忆你一生中最无助,最绝望,最害怕的时刻,记住那种感觉,待会儿我们再来一次!”周曲山抓抓头发,有点暴躁地走出去。
  “我没想到姬云会卡在这场戏上。”方明刚完成b组的拍摄,得知周曲山今天拍摄不顺利就来了。
  他递给周曲山一杯水,在他旁边坐下,“我以为她会卡在对小白隐约的男女之爱那几场戏上。”
  周曲山苦笑,“我过也这么想。”他沉思几秒钟,低声说,“据我所知,姬云,应该有这方面的生活经历啊……”
  其他剧组成员只知道姬云是鸿星发掘的潜力新人,通过在h大的海选夺得宜姜这个角色的,并不像周曲山方明等人通过项明琳知道她的身世。
  姬云有什么人生经历?她的父亲姬正扬在她生母过世两年后又续娶,但在今年年初结束了这段两年多的婚姻,其中的豪门恩怨传说颇多。
  甚至有传闻说姬正扬的第二任太太是请了小鬼布下魇镇之术咒死了姬云的生母,才小三上位,不过后来小鬼索要的献祭越来越多,越来越难养,法阵失效,姬正扬又变心了,迷恋上其他的狐狸精。
  不管是什么样版本的八卦,姬云都是受害人的形象,悲惨堪比白雪公主和灰姑娘。
  她起初试镜时给周曲山等人的印象也符合这种形象,年轻但深沉,一双眸子幽深,闪着不动声色的寒光。
  可是,今天这场戏,无论她怎么努力,也表现不出周曲山想要的“恐惧”。
  周曲山又去看了一次拍摄过的镜头,姬云脸上不是恐惧,而是从容。像是慷慨就义的烈士。
  周曲山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也许,那个时代,身不由己的高贵人们,在面临死亡时确实是这样的?
  不不,宜姜虽然出身高贵,并且见惯了宫廷中隐藏的杀机和无预兆的死亡,但是她此时终归还只是个小姑娘。即使慷慨从容,也仍会有恐惧、不舍。
  对了!
  周曲山又叫姬云过来,“你想想小白,你再也不能见到他了,你会是什么感受?”
  姬云垂头想一想,“遗憾。”
  周曲山看着自己眼前美丽至极的“宜姜”,泄气之余又有点气愤,怎么可能是遗憾呢?!
  他丧气地说,“是不舍啊……宜姜,你对小白……你和他共舞的时候,你跟他告别的时候,你……怎么可能是遗憾?唉,是留恋!是不甘!甚至是怨恨!”
  姬云仔细想想,自己之前的一生,她活了那么久,久到是凡人的几辈子那么久,可是,有什么是让她留恋到不甘,甚至是怨恨的东西么?
  没有。
  她闷闷呼口气。
  是了。
  我的前生就是这样。
  因为我只是作为一件工具、一件伤人的利器活着,我刻苦修炼,浴血奋战,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这些,全都是师父叫我这么做的,即使从修炼中能得到些微乐趣,但我从来都不是为了捍卫我自己的什么而战。
  我一生中,没有什么留恋的东西。
  也许,正是如此,我才会在最后一战被同门成功的给暗算了,兵解,身死道消。
  活了那么久,竟然连一样值得留恋不舍的东西都没有!
  就连一头灵犬也会有一两根不舍得的骨头吧!
  白活了!
  失败!
  姬云越想越生气,自己上辈子究竟在干什么啊?!怎么竟然会活得这么浑浑噩噩的呢?
  周曲山看出姬云此刻情绪不佳,像是极度郁闷而不得抒发的样子,也不再催逼她,“别急,慢慢找情绪。给你休息一会儿吧?要不要叫王韬过来陪着你?”
  姬云蹙眉,摇摇头。
  她在齐宫布景的一角回廊边上席地而坐,追忆自己前生,越想越愤懑,不禁以拳捶地。
  “唉唉,快停下,地板给你捶破了!”
  姬云抬头,看到苏煦穿着骑马的衣服来了,背后还挂着一张弓。
  姬云勉强对他微笑,“你怎么来了?你们组今天拍完了?”
  苏煦今天跟的是b组,由方明担任导演掌镜。
  “一条过了!”苏煦把弓取下来靠在木墙上放好,在姬云身边坐下,“我听山山叔说,你今天拍得不顺利。”
  “嗯。”姬云靠在墙上,有点消沉,“ng了第四次了。周导让我表现出害怕,不舍,不甘……可是,我不管怎么想都……”她噎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因为没有心爱之人,甚至连心爱之物都没有,所以不会害怕失去,更不会不舍,不甘。
  姬云的心像是猛然间被一根细而粗粝的刺给刺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情绪第一次泛滥在胸中,鼻子酸酸的,眼眶也开始酸涩。
  我,我这是怎么了?姬云大惊。
  坏了!
  神魂力量恢复时的后遗症竟然在这时再次出现了。
  如此不合时宜。
  姬云来不及再想,赶紧全力抵御。
  与上一次所感到的冷漠、厌弃、激动、仇恨、愤怒等等负面情绪不同,这一次,姬云感受到的,是忧伤,怅然,伤感,疑惑,迷惘……
  上一次犹如置身怒浪之中的孤岛,被惊涛骇浪扑打,这一次,犹如被裹挟在一条缓慢流动的冰冷河流中随波逐流,起起伏伏,奇寒刺骨,浑浑噩噩,不知去向。
  姬云有足够的经验和信心面对任何血雨腥风和恶意,但这种无声无息却深沉强大的伤感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绪在姬云心头迅速蔓延,仿若置身于冰冷的水中,除了呼吸变得不顺畅,她的鼻尖和眼眶也开始感到酸涩。
  这是怎么了?
  姬云不理解她此时的感受,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害——不管是天雷霹雳、真火焚烧、还是利刃加身,她从来都只用一种方法应对,咬紧牙关,硬抗。
  硬抗之余,还要兼顾仪态,要不喜不哀,不动声色。
  于是呢,姬云就摆了个盘膝的姿势靠墙而坐,闭着眼睛,握紧双拳。冷汗从她鬓边、手心、脊背不断涌出,
  但是,她这种硬抗伤害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在别人眼里可不不一样。
  至少,苏煦看到的姬云,觉得这完全是一个女孩子觉得委屈时的样子,她紧闭着眼睛,可是眼眶鼻尖红红的,仿佛下一刻眼泪就会从紧闭的眼中涌出来。
  他蹲在姬云面前,伸手摸摸她头顶绒绒的碎发,嘴里轻轻念,“呼噜毛,吓不着。来,再摸摸狗头,哦哦,我们不气了。”
  正硬抗这一波伤害的姬云愣住了,从来没人用这样的方式安慰过她!就像在哄一个小孩。
  她又窘又想笑,然后就真的笑了。
  然后,她睁开眼睛,看着苏煦。
  苏煦靠近她,和她一起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小声传授经验,“我们才多大?哪有什么真的很害怕的时候啊。不过,你要问我,我最害怕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我觉得是有一次和我妈去游乐园,结果我为了急着去买气球走丢了,我站在游乐园里,到处都是不认识的大人和小孩,他们好像每个都很开心,只有我哭着。那一刻,是我人生中最绝望、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
  姬云垂首看着自己戏服衣袖,想了一会儿问,“你急着要的是什么气球?”
  “就是那种普通的氢气球,做成恐龙的样子。”苏煦笑着又摸摸姬云的头,“好一点了?”
  “嗯。”姬云想到自己刚刚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给成功“安慰”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苏煦的言语安慰还是次要,姬云发现,刚才席卷她的那种陌生的情绪快速稳定下来了。
  这很可能是因为苏煦是个带着巨大灵气的移动灵石。
  汇集在他头上的五色灵气虽然不能被她所用,但是在这个时候,靠近含量巨大的灵气,灵气的自然波动会有安抚情绪的功效。
  对于姬云这样身具灵脉的人,巨大的五色灵气能使她情绪舒畅,可是姬云不能确定,对于普通人这是否适用。她见过许多凡人在偶像见面会上激动得恍若疯狂。
  看来,五色灵气还有很多她未发现的奥妙。
  姬云深深呼吸,心跳渐渐平稳,那股要湮没她,将她扯进无边无际忧伤河流里的情绪也逐渐退潮,随之而来的是纷纭杂乱但是她确信曾经发生过的记忆。
  姬云知道,她的神魂力量又恢复了一部分。
  站在摄影棚一角的周曲山看看方明,再看看头靠得很近喁喁低语的小白和宜姜,“你的招还挺管用。”
  方明面露得意,“多正常啊,他俩年纪相当,这些天又形影不离,当然容易沟通。而且,苏煦跟谁都没距离感,跟姬云那个高冷性子是绝配。”
  跟苏煦聊过之后,姬云不期然地回忆起了她刚拜师那段日子的感受,师父和师兄们都很好,那些陪着她、服侍她的灵童侍女也都对她毕恭毕敬,但他们全是陌生人。
  她懵懵懂懂地知道,她从此之后要留在这里,成为普通人眼中的“仙人”。
  她的父母被准许每年来看她一次,可是,他们再没有来过。
  她那时候只有七岁。连她父母的名字、籍贯、做什么营生……甚至自己的生辰,全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家中富庶,后园引了一道温泉水,冬天时也不会冰封,母亲不喜欢熏香,总是在房中放许多漂亮的大瓷罐,里面放上盐和柑橘类的水果,整间屋子就是那种香味……
  姬云后来知道,她的母亲在没嫁给她父亲之前,名叫“露香瑶”,是名动一时的歌姬,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有天仙之貌。可天仙歌姬也有人老珠黄的时候,露香瑶收起艳帜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商人做外室,生下了姬云。
  姬云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
  她师父自然是不想让她知道她的身世的,他似乎想让她忘记自己在俗世还有父母,可是嫉妒之心,却不是修道之人都能控制的。姬云那些不忿她得到师父最多宠爱的师兄师姐们会想出各种办法让她知道自己算不上高贵的出身。
  姬云第一次下山历练,曾经偷偷去寻访、探望她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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