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智九恺再向座中聂经纶与游不乐。
  大势已去,游不乐抢在聂经纶表达出不满之前说话:“在座中人所想一致,我与聂族长也愿听从智族长调遣!”
  半宿的会面散在天亮以前。
  高澹走出智氏族地之时,朝着还蒙昧的夜色轻轻呵出一口气。
  白气朦胧,朦胧之中,邵乾元冷着脸越过高澹身旁,丢下一句:“来日高族长要做什么事,最好先派人通知我一声,否则我恐怕会以为过去同高族长说的种种不过梦中协议。”
  说罢,径自上了前方宝车,辘辘而去。
  高澹看着离去的马车哑然失笑。
  初回世家之时,他需要一位列坐之人为自己缓颊奥援,如今他需要的却不是这种暧昧含混,若即若即,谁都不敢直抗智九恺,只能牵连拉扯,朋比结党,相互壮胆的关系了。
  他已经物色到了一个更深的利益同盟。
  他亦上了车,回了家。
  到家之时,高澹回到静室,将周遭之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不留,同时自己换了衣衫,在室内坐下,亲手引燃一盏烛台。
  但听轻轻一声“哔剥”,火星闪烁,火光舔舐高澹的面孔。
  高澹手抚膝盖,嘴角忽然一牵,声音便在室内响起:“……点夜繁灯?”
  火光大炙,一只不该出现此地的飞蛾忽然慢悠悠自窗外飞入,停在灯罩之上。光焰染过灯罩上的异物,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先是细细一道黑影,继而突然撑出一个人形来。明如昼的声音便自这漆黑人形中传出:“不想世家六姓竟会引我来此。”
  高澹克制着欲杀飞蛾之手,含笑道:“是我有事与你相商。”
  明如昼:“何事?”
  高澹:“我欲与燧宫合作,替燧宫彻底打开世家大门,你意下如何?”
  日夜轮替,天空陡亮!
  将明未明的昏惑蒙昧之间,墙上黑影一旋身,添了色彩,有了厚薄,明如昼手提明灯,自墙而出。
  日升月落,剑宫缥缈。
  但缥缈的孤峰如今也被鲜血所染!
  晏真人走在剑宫群山之中。剑宫有无数知名之峰,亦有无数无名之峰。他行了半晌,停于一座山前,此山坐地望云,庞然恢弘,但山中央却有一道裂自自底横贯而上,将一山劈作两半!
  山裂之前,左右刻有两尊兽类镇守石像,这兽类石像头生角,尾生刺,三足,四目,不同于幽陆常见镇守兽那般踞坐在地,威风凛凛,而是一趴伏枕草,一回身卷尾,意态潇洒慵懒至极。
  晏真人向两尊石像拜了一拜,下拜之际,左边枕草石像眨了一下眼,右边回身石像甩了一下尾,等他再直起来,石像又是石像,巍然不动。
  晏真人径自入得裂隙之内。
  这裂隙亦是剑宫密地,自师祖挥剑而成之后,经年关押剑宫重犯,但剑宫千载,能成重犯且还有命活着的人着实不多,如今更只有二人,一人齐云蔚,一人翟玉山,为剑宫当代传功、执法长老。
  他先至齐云蔚石牢。
  石牢之中有天光,天光之下祖师像。
  祖师像屹立石牢,高过百丈,横眉怒目,一时降雷,一时降剑,雷刚击壁,剑刚落地,石牢之中就成雷窟剑池,雷兽神剑自中飞出,齐齐袭向祖师像!
  方才还恍若神临的祖师像此时怒吼连连,狼狈应对,恰如群蚂噬象,不一时,万丈巍峨也轰然坍塌。
  尘埃遍布,尘埃之中,齐云蔚衣衫脏乱,意态癫狂,陷于自身幻觉不可自拔,她身周种种玄奇地狱,皆是她内心之倒影!
  若其不能勘破内心幻境,则终将消亡于心中臆想。
  晏真人轻轻一叹,并不尝试叫醒齐云蔚。他亦不知,齐云蔚如今是何情况,剑宫是否还可救这噬杀同门之人……
  他继续向前,又来到了端木煦之牢。
  翟玉山石牢风平浪静,四四方方之地,平静端坐之人。翟玉山跌坐在此,一如端坐方圆殿中。
  天圆地方,八方来风,我自不动。
  一丝细细的气缠上晏真人足踝,此地距离端木煦石牢还有五步。
  不需言语,只此一阻,便叫晏真人明白对方之意。
  那是事发之日,翟玉山所说之话:“如今剑宫三大长老同室操戈,执剑长老死,传功长老疯,剩下执法长老活着出去,难道很是好听?为平我派及天下口舌,请掌门掩饰此中情景,只说剑宫三人执行一秘密任务,如今执剑长老不幸,而我与传功长老还在继续。同时,我将前往断山峰中,传功长老不醒,我不出。”
  言如石刻,其如何说,便如何做。
  三大长老一死一疯已是剑宫惨事,无论如何,晏真人都不希望翟玉山再卷入此等漩涡之中,让他再感手足被废之痛。
  两人均已见过,晏真人正要离去,转身却见言枕词停在身后,负手而立,也不知在此呆了多久。
  言枕词与晏真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断山峰,回到接天殿后殿。
  言枕词正色道:“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晏真人:“师叔请说。”
  言枕词光棍道:“离禹尘剑被我弄碎了。”
  晏真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明明对方比自己小上很多,但看其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样子,言枕词还真怕把人气出事情来,连忙道:“物是死物,人是活人,师侄你还是放宽怀抱,万万不可做出拿活人去填死物的蠢事啊!”
  晏真人深吸两口气,勉强镇定:“不知离禹尘剑是如何碎裂的?如今断剑何在?师叔,你虽是师侄长辈,但离禹尘剑乃是剑宫镇派至宝,师侄实在兜揽不下。若你不给师侄一个理由,师侄只能延请剑宫隐世长老一一出山,问个究竟了。”
  言枕词:“离禹尘剑……”他思索着要编个怎么样的故事,“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断裂的。”
  晏真人一怔。
  言枕词将自己和界渊的事情删删改改,将关键主角打了模糊光影,再虚拟了好几个战友,又把自己安入大战场面,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对着师侄就直接吹嘘起自己为天下苍生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丰功伟绩了:“我日前游历各派,发现各派之所以频发事故,是因为有一幕后之手蓄意挑动操纵他们发生纷争,以因纷争而生的混乱之气滋养己身……”
  晏真人听完之后,眸光一厉:“邪魔原来名为神念。”
  言枕词道:“不错,神念可以‘精神种子’控制旁人。最近来说,静微女冠与端木煦之死,便是神念杰作。”
  晏真人:“如今神念已死?”
  言枕词:“神念自然死了。”
  晏真人:“那精神种子?”
  言枕词此时却是沉吟:“神念虽死,精神种子却不知是否随之消亡,此事还需仔细排查才可。但可以确信的是,未来再不会有‘神念’横行无忌,随意操纵他人神智了。”
  晏真人追问:“不知与师叔合作的那些人是谁?如此牺牲,理应广布天下,不可叫英雄无名。再有,既然离禹尘剑也因战斗而碎,为抗衡神念,想必其余几人用的也是神器,只是幽陆之大,如离禹尘剑一般的至宝也是不多……”
  他说着便沉吟了起来,只觉在言枕词的叙述之中,自己似乎模糊想到了什么。
  言枕词见晏真人若有所思,连忙道:“我亦想将那几个人昭告天下,可他似乎没有这个意思。我与他是生死之交,这点小事,总不能拂了他的心意!”
  晏真人一时没有接话,他觉得自己快要想到什么了。
  糟糕,我给这小道的信息还是太多了,毕竟他对阿渊也是颇有了解的……
  言枕词暗暗叫苦,念头几转,突然叹气:“可惜——”
  晏真人:“可惜什么?”
  言枕词遗憾道:“可惜我功力太深,竟然没受到什么外伤。”
  晏真人早已发现这个问题:若以大战之后的姿态而论,言枕词身上确实太过完好干净。
  言枕词这时又以手捂胸,咳了两声:“只是受了一点点内伤,完全不必在意。”
  晏真人一下忘了方才所想,忙道:“师叔受了内伤?请师叔暂且留在剑宫好好养伤,师叔乃是剑宫如今威望最高、辈分最高之人,师侄还多赖您的扶助勘正。”
  正是这时,晏真人贴身小童疾步来到接天殿前,高声叫道:“师祖,不好了,燧宫出现大庆边界,自西北两方进犯世家,世家认为大庆勾结燧宫,如今发函剑宫,邀我宫讨伐大庆与燧宫——”
  晏真人一站而起!
  言枕词看准机会,脚下抹油,推开窗子就跳了出去。
  晏真人又看言枕词,疾呼一声:“师叔?如今世家出事,您正该留在剑宫与我等商讨决议!”
  言枕词大步向前,哈哈一笑:“这天下总是要打战的。神念是我的事,燧宫、大庆、世家,却与我并不相干了。镜留君再是煊赫,言枕词也不过七尺微躯,还有所爱人事,不可轻抛啊——你们的事你们做,我去查查神念遗留问题!”
  前方,苍山覆冷雪,皑皑延了千里前行路。
  第87章
  天山遥相望, 江心独一船。
  江中船上, 火狻猊的地毯, 碧玉竹的帘子,金丝楠的矮几,还有一把黄泥小炉, 搁在火焰上,温着一壶酒。
  如斯舒适的布置之中,界渊盘坐于地, 拿着一支笔, 在一张白绢上写写画画,只见那张白绢上已经有了三五个墨字, 分别是“男”、“女”,“原袖清”、“原缃蝶”、“巫颐真”等。
  如今界渊又在这几个墨字之下再写了两字。
  左边为“男”、右边为“女”。
  他看着白绢沉吟片刻, 颇带可惜地划去了“女”字,同时自语:“虽然再出一个女身也不错, 不过我可爱的道长恐怕承受不了人妻的诱惑。”
  于是他在“男”字下面开始图画。
  他先写了“智谋”二字,再在智谋之下写“自负”,又在“自负”之下写“纯粹”。
  而后诸如“山中之人”、“燧族血脉”、“幼时蒙难”等等, 不过界渊信手一挥, 很快就将一个新的人物勾勒在了脑海之中。
  正是这时,他心念忽而一动,已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远远而来。
  界渊伸手向白绢一指,火焰突兀升起,将白绢付之一炬。而后他出了船舱, 于甲板上举目远眺。
  江上无风,江面如镜,远处天水一线,天接水,水粘天。这一线之中,忽生一点灰芒,灰芒由远而近,变作一道淡淡人影,当人影出现在江上之际,言枕词已掠至船上!
  自天柱一别已有旬日,无论两人还是幽陆,都发生许多变化,言枕词眼看界渊,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睇之间。
  言枕词微肃道:“你有客人?”
  界渊笑着摇头:“已经走了。”
  言枕词这才朝帘子里看了一眼,其中空空落落,只有一座香山还冒着袅袅的烟,倒映在桌面明镜之中。
  帘儿笼烟,水似荡漾。
  周围既然只有彼此,话便可以说了。
  言枕词:“你——身体如何?”
  界渊自怀中抽出一把折扇,“唰”地打了开来,不紧不慢摇起来:“三餐如旧,向来安好。”
  言枕词:“你与神念那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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