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

  躺在床上的宋嘉卉比林氏更显枯槁,骨瘦如柴,整个人都病的面目全非。颧骨突出,脸颊凹陷。奄奄一息的宋嘉卉闻声吃力的睁开眼,一点一点的转过头。
  林氏捧着她的脑袋,让她侧过脸面向床外。
  宋嘉卉的视线在高烧之下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她眨了眨眼,再用力的眨了眨,还是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白蒙蒙的身影。
  “宋嘉禾!”嘶哑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来,像是那指甲划过瓷器。
  望着盯着宋子谏说话的宋嘉卉,百般滋味在宋嘉禾心头翻涌,她竟然已经看不见了。
  林氏捂着嘴悲哭,破碎的哭声从指缝中钻出来。
  “我要死了,”宋嘉卉扯了扯嘴角:“你高兴吗?”躺在床上这二十多天,回忆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掠过。宋嘉卉发现,她还真的挺讨人厌的。讨人厌到,她亲爹都容不下她了。
  她已经知道这毒不是从自己那根针上来的,而是璎珞给她下的。不过就算璎珞不给她下毒,父亲也容不下她了。
  躺着的这二十天,她都想明白了,想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骗她那根针上有毒,因为父亲动了杀心,璎珞倒是免了他亲自下手,这样挺好的。
  高兴谈不上,难过也没有。
  宋嘉禾沉默不语,这话有些凉薄,但她也不想违心说不高兴。
  宋嘉卉哼笑一声:“如果我向你说对不起,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宋嘉禾淡淡道,一句对不起就想抹去给她带来的童年阴影,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她永远都忘不了小时候的那种无助和难过。
  “还真是狠心,”宋嘉卉喃喃:“我都要死了,都不愿意让我走的安心些!”
  “卉儿!”林氏恸哭不已,泪流满面看向宋嘉禾:“暖暖,你就原……”
  宋子谏抢步过去,重重拉了一把林氏。
  林氏望着眼神严厉的宋子谏,后面的话就像是秤砣砸了回去。
  宋子谏脸色阴沉,他不明白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母亲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大妹对小妹做的那些事,搁在他身上,他都不敢说自己能既往不咎,小妹愿意原谅那是她大度,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母亲怎么有脸要求小妹原谅大妹。
  “娘!”听到宋嘉卉唤她,林氏连忙扑到床边。
  宋嘉卉目光定在林氏脸上,注视她片刻:“娘,我知道,你最疼我,你最爱我,你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见不得我受一点苦。”
  林氏泪如雨下。
  宋嘉卉眼里绽放出奇异的光彩,抬手拢住林氏的头,毫无预兆地张嘴一口咬住林氏的鼻子。
  屋内众人大惊失色,最近的宋子谏连忙冲上来救林氏。
  林氏发出尖利的惊叫,下意识挥舞着双手推宋嘉卉。
  宋嘉卉委实太过虚弱了,三两下就被推开,摔回床上。
  林氏跌倒在地,疼得双眼发黑,伸手一摸,满手黏腻,望着双手鲜血,失声尖叫。
  满嘴鲜血的宋嘉卉躺在床上,突然笑了起来,喃喃:“我犯了错,你怕爹骂我,你就帮我隐瞒。瞒不住了,你一定会护着我。只要我一哭一闹你什么都顺着我,哪怕我的要求再不合理。我一直都觉得能做你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可是这几天我都在想,娘,你要是不那么疼我,不那么爱我,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早死了!”
  痛声尖叫的林氏呆住了,大张着嘴,直愣愣的看着满脸怨恨的宋嘉卉,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
  第131章
  宋嘉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双眼骤然放大,嘴巴无力的张了张,放在被上的手开始抽搐,忽然没了动静。那双占据了小半边脸的眼睛依旧大睁着,直勾勾的望着泥塑木雕一般的林氏,渐渐的瞳孔泛起灰色。
  宋子谏骇然,抢步上前一探鼻息,勃然色变。忍着悲意,他缓缓合上宋嘉卉的双眼。
  宋老夫人身形微微一晃,勉强站稳了身子。
  宋铭双肩一颤,放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越握越紧。
  宋嘉禾垂下眼,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有那么一丝难过的,大抵是因为宋嘉卉临终悔悟了吧。只不过这悔悟只能算一半,她还是喜欢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她落得今时今日的下场,林氏难辞其咎,可她自己才是根本原因。
  轻轻叹了一口气,宋嘉禾抬眼看向林氏,她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彷佛三魂六魄都已出窍,只剩下一个躯壳,哪怕鼻尖还在流血,也不觉疼似的,任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淌。
  对林氏而言,宋嘉卉的怨恨,才是最大的惩罚吧!那么宠爱的女儿,甚至为了她而众叛亲离,可女儿却怨她的宠,恨她的爱。
  这一番话对林氏的打击足以毁天灭地。
  “啊”一声悲啸自林氏口中发出,就像劈开了胸膛一般,惊在场众人心跳徒然漏了一拍。
  林氏手脚并用着扑到宋嘉卉身上,抖着手捧起宋嘉卉的头:“卉儿,卉儿,你醒醒,你快醒醒,娘错了,娘知道错了,娘会好好教你的,以后娘一定会好好教你的,你快醒醒啊,你睁开眼看看娘啊!卉儿!”鲜血自她鼻尖滴落在宋嘉卉灰白的面孔上。
  林氏赶紧拿袖子去擦,血迹晕染开,糊了满脸,其状恐怖。
  林氏恍若未觉,还在一个劲的擦着她的脸,眼泪活着鲜血落在宋嘉卉脸上,林氏焦急,颤声道:“卉儿别哭,你是最好看的小姑娘,在娘眼里,你是最美的小姑娘。”
  宋嘉禾怔怔的看着神色颠乱的林氏,指尖轻颤,倏尔握成拳。
  “母亲!”骇然失色的宋子谏上前一步。
  林氏抱着宋嘉卉的头,不断擦着上面血泪,轻声哄道:“卉儿乖,卉儿别哭,你是最好看的小姑娘。”
  宋子谏双手不受控制的痉挛了下,忽尔一咬牙,一记手刀劈在林氏后颈。
  林氏两眼一翻向下栽,宋子谏忙伸手接住。
  宋嘉卉死了,大受打击的林氏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清醒时泪流不止,混乱时自言自语,仿若宋嘉卉还在世。
  介于她的情况,宋嘉卉的丧礼并没有让她参加。
  未出室的女子,丧礼要简略的多,即便宋铭尽量隆重置办,却也不好过火。
  宋嘉卉的丧礼前前后后都是温氏在忙,宋嘉禾觉得挺对不起这位新嫂子的,新婚燕尔,头一件办的大事就是丧事。
  幸而温氏是和善之辈,并未露出不悦之态。
  相处一阵下来,宋嘉禾觉得温氏颇为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管家手腕亦不俗,由衷替宋子谏高兴。虽然不孝,可宋嘉禾也得说妻贤乃福,看她父亲就知道了。
  盛夏时节,骄阳似火,酷暑难热,唯有树上的夏蝉不知疲倦的叫着,叫的宋嘉禾心烦意乱,她怎么觉得武都的蝉没这么多,更没这么吵!
  宋嘉禾生无可恋的躺在罗汉床上,烦躁的皱着眉头,琢磨着要不要让人去粘知了。
  这时候,青画进来了,提着一个红漆食盒,看她模样,份量颇重。
  宋嘉禾支颐看她,视她打趣的视线如无物,她的脸皮已经在这一阵被迅速磨厚。
  “姑娘,这是靖王命人送来的红毛果。”说话间,青画打开食盒,一丝寒气冒了出来。
  被红毛果三字唤起好奇心的宋嘉禾探头,只见那果子,比鸡蛋略小一些,浑身长满了红毛,尖端透着淡淡的绿色。这名儿倒是应景的很。
  宋嘉禾坐起来,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捏着一根毛挑起一个果子,评价:“真丑!哪来的东西?”
  “说是王爷的朋友从洱海那边带回来的。”
  洱海,宋嘉禾唯一的印象那边民族众多,小国林立,十分混乱,游商偶尔会带来一些新奇的东西,这果子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秉承着对魏阙的信任,他送来的就没有不好吃的,宋嘉禾端详片刻,捏了捏发现还挺软的,应该可以直接剥开。
  去了皮,露出晶莹剔透的白肉,咬了一口,汁水丰盈,甘甜可口,有点儿像荔枝。
  “装一盘,我带去给祖母尝尝。”宋老夫人爱食荔枝,这个红毛果,她应该喜欢。
  借花献佛,要是能让祖母对借出花的人多一分好感就更好了。宋嘉禾觉得祖母对魏阙不是很热情,大抵是辛辛苦苦养大的孙女竟然便宜了外人的郁愤作祟。
  想想也是心累,旁人家都是岳父看女婿不对眼,搁她这,倒成老祖母看孙女婿不得劲了。
  外头艳阳高照,青画打了一把伞,撑着宋嘉禾前往正屋。
  见了她,宋老夫人就笑:“这大热天的,难得你肯过来。”
  宋嘉禾笑嘻嘻的凑过去:“我给祖母送好吃的来了。”
  宋老夫人溜她一眼。
  宋嘉禾殷勤的打开食盒,献宝:“祖母尝尝,看喜不喜欢?”
  宋老夫人眯着眼端详:“什么东西,长得跟个毛栗子似的。”
  不说想不到,一说还真是,宋嘉禾笑起来:“这是红毛果,我尝着味道不错。”
  “靖王送来的?”宋老夫人看着剥果子的宋嘉禾问道。
  宋嘉禾点了点头,把剥好的果子讨好的递到宋老夫人嘴边:“祖母尝尝看,我吃着像荔枝。”
  宋老夫人给面子吃了:“有点儿像。”
  吐了核,宋老夫人看一眼那盘子难得一见的红毛果,再看一眼宋嘉禾:“他倒是个有心的。”
  宋嘉禾不好意思的挠了挠鼻尖。
  宋老夫人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只要你高兴,祖母也就高兴了。”
  宋嘉禾笑了起来,笑容漫烂如花:“祖母放心,我会一直这么高兴的。”
  宋老夫人欣慰的笑了,忽然想起了一桩事儿:“靖王可曾和你提过他要出征?”
  “出征?”宋嘉禾惊了。
  见她瞪圆了眼睛,宋老夫人便简单将朝中近日动向说了一遍。
  冀州河间、上谷等地遭遇百年不遇的洪涝。当地官员却因为河堤偷工减料不敢据实上报,把十分严重的情况说成了三分,遂朝廷也没当回事,当做一般天灾处理了。
  得不到赈济,流离失所的百姓愤然揭竿而起,短短一个月内聚集了两万人马,攻下河间郡,开仓放粮。起义首领游素自称九天玄女转世,奉玉皇大帝之命下凡解救苍生,自封天圣皇帝,百姓深信不疑。
  九天玄女?居然是位女壮士!
  宋嘉禾扶了扶下巴,觉得不可思议极了:“有人信?”国孝家孝,以至于她这一阵都没出门,对外头风起云涌一无所知,竟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人被逼到绝路上,就会抓住一切可能活命的希望。”宋老夫人沉声道。
  宋嘉禾想了想,莫名心酸。
  “三表哥没和我提过,难道陛下要派他去平乱?”宋嘉禾心头一紧。
  宋老夫人道:“听人说他主动请缨了,陛下有没有准许尚未可知。”理了理她鬓角碎发:“以他身份,不是这次,也是下次,出征是少不了的事。”
  天下三分,皇帝绝不可能安于现状。休养生息将近一年,只怕离天下再兴战火那一日也不远了。届时,魏阙必然要带兵出征,他的地位是靠战功堆出来的,战争与他而言是建立威望巩固地位的捷径。
  宋嘉禾抿了抿唇,复又弯了弯嘴角:“祖母,我明白!”答应嫁给他前,她就考虑过这情况了。只不过真的遇上了,依旧忍不住的担心,刀剑无眼,他再是身怀绝技也做不到刀枪不入。
  上书房内,魏闳跪在皇帝面前,就在刚才,他主动请缨平乱。
  魏闳需要战功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在他看来,区区一女流之辈和一群乌合之众,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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