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阿灰可谓是朝中第一聪明人。”成去非听了片刻风雨,方冒出如此一句,虞归尘自得他那些肺腑相托后,已知他对阿灰渐生防备之心,抑或者这份心思自一开始便是存着的?虽不清内由,眼下也不见他神情语气有恙,仿佛不过无意说笑一回而已,但却仍是听得心底一沉,蓦地思及方才两人谈及考功曹那一来一往之言辞,呆了半晌,只默默把茶水饮尽,扭头看了看窗外:
“诸事繁杂,待你好好歇上几日再操禄,”说着便起身,方欲离开,又想起一事,补充道,“你走的这几月间,殿下命人单独建了公主府,三月末的时候,法门寺高僧圆寂,殿下曾欲把他的遗骨迎入府中供奉,因路途遥远,就此作罢,不过这些时日间,殿下确是繁忙,我听闻近日有庐山高僧欲来建康,不知真假,王公士民,皆奔走相告,到时瞻礼施舍定是少不了殿下的,你知道此事便好。”
之前家书中并未提及此事,虞书倩自是报喜不报忧,知他同殿下素不相能,琴瑟失调,遂不提此事半点消息,虞归尘的提醒,亦不过希冀他心中有数而已。
一时等赵器引虞归尘离去,成去非只独立窗前,望着雨帘如晶,把窗子又开大了些,听凭雨线洇湿衣裳,正兀自凝思,杳娘自身后悄然而至,上上下下打量他许久,目中尽是说不出的慈爱,见他如此挺立着,知道定是心事缠身,遂轻声道:
“大公子,您回来了。”
成去非闻言转身冲她一笑,点了点头,杳娘瞧他烟瘦几分,不免心疼,再看那袖口,湿了半边,上前一面关窗,一面叹气:
“家中要给您摆宴庆功,您也不肯,这个且不说,既回来了,当吃好睡好,站在这,就不怕染了风寒?”
成去非并不驳她,只点头称好,杳娘这才想起正事,清清嗓音方开口:
“贺姑娘已经着大夫看了,大夫说,还请大公子,”杳娘不禁抬首看着他,微微一笑,“房事上节制些,姑娘身子纤弱,夜间怕又招了风,邪气侵体。”
成去非面上一热,不想杳娘竟是来说这个,颇为尴尬,似想辩解两句,转念作罢,含糊应了。杳娘却是第一回见他脸红模样,安慰道:“我自知您不是这种性子,不是昨日才回来的么?”话虽如此,心底却忧心忡忡:
那姑娘身子如何能怀得上子嗣呢?
第189章
因琬宁病着的缘故,成去非只得把去会稽的行程推迟一两日, 先行去了封书函问候。
一连两夜, 他皆宿在木叶阁, 此事同他息息相关,他无法不关心,无法置身事外,算来他从不曾遇过此种难堪事,床笫之私, 本不该为外人所道, 虽是为素来当半个母亲一样的杳娘所点破,偶尔思想, 仍觉不自在, 他原不知女子竟可娇弱到如此地步,实在是咄咄怪事。
许是有他作伴,琬宁此次好的也快,她自己却是不知缘何病下的,只当自己又是哪里未曾留意,闪了汗招了风。不过占他时间, 琬宁过意不去, 待脑目清楚了, 便撑身而起劝道:
“大公子,您去做您的事,我这里并不要紧。”
成去非见她病容尚在,所言却已皆是在替自己考量, 遂摸着她的手腕低声道:“我这几日也并无要紧的事,你多吃些东西,瘦得要脱相了。”琬宁听他言辞竟有贴心的意思,浅浅笑了,正欲应下来,脑中无端想起一些旧事来,她那时年纪小,不过是家中老婢同他人闲话时无意落了她的耳,当时已出阁的一个姐姐,几年不见怀娠,便有上些岁数的下人猜测是姐姐太过清瘦之故。此刻念及,再联想之前一回杳娘的教导,琬宁不觉既羞且忧,半日里都不言语,成去非笑道:“是困了么?困了就躺下。”
她不觉轻轻抽回了手,勉为一笑:“我是困了。”说罢背过身去,一行热泪已簌簌而落。成去非默了片刻,从她背后躬身揽住了这具柔软温暖的身子,“跟我说说,你这是怎么了?”
琬宁不语,一任眼泪乱淌,成去非伏上她颈窝处,“你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一手把她扳过来,双眉不展,果真是又哭了,成去非莫名觉得一烦,他已待她如此,努力偿还,而人心无尽,她到底还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呢?
成去非哄人开怀的话无几,耗了一会儿,等不来她音信,便给她掖好被角,自己离了床榻,拍了拍她肩头:“歇着吧。”
她的手顺势牵住了他一片衣角,意在挽留,已是低喁啜泣道:“大公子同我交好,是为了子嗣么?还只是为了快活?”她抽噎间猝然问出了令她一直转侧不安的心事,毫无先兆的。
末了这一句则令成去非忍不住作色,念她在病中,脑子里又不知在何处游思妄想,遂只道:“你倘是还有一丝知觉,就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琬宁面色不由转白,思想起他每每行事间的失态与放纵,胸口律动不止,第一次联想起些人来,是她以往从未想过的:他的发妻,他的殿下,抑或者他还有其他侍妾,只是她并不知道罢了……如此一想,更觉心酸可怖,无措至极,手底一松,那衣裳便垂落了下去。
到底还需纵着她,成去非忽就笑了,伸出温软的手掌,扶住她双肩,慢慢把她卧下:“你这便是万斛闲愁,无端无绪的,讨人嫌。”说着把帕子丢给她,“本来就生的不美,再一哭,丑得还能看么?美人哭起来才是梨花带露,你这是……”话还未说完,就见琬宁涨红了脸,一副死命忍着的模样,方知自己好不易得来的玩笑话又重了,只好亲自给她擦抹,“都忘了你脸皮薄,你的病就在于总是想的多,所以才总是七病八灾的,我那点俸禄,你也体谅下不好么?”说罢摸了摸她耳后青丝,“别再折腾自己了,睡吧。”
静默有时,成去非在离开前方道:“我有事要去会稽一趟,你在家好好养病。”她肩头微微一颤,手底的帕子攥得铁紧,成去非立在床前,淡补了句,“用不着伤怀,我人是你的,无论去何处,也是要回来的。”
说完折身出来时,自己都觉酸倒,大约这样方能稳住了那颗心?她跟韦兰丛的确不同,成去非无意拿两人相比,也断不会因故人迫新人,却终归是有些芥蒂的,她不是一直盼着自己回来么?却又是这副情状。他便再也分不清自己对她是怜悯多些,还是喜爱多些,所幸的是静斋来之前的那句话,他并未出口。
天早已放晴了。
成去非此次去会稽,只带了赵器同两个小僮,一路轻车简行,便于察访民情。农历已出七月,早稷收割,一派丰收景象,使得成去非眼目愉悦,心情颇佳。
就在尚书令衣不重彩,食不累味,踏入会稽的山山水水之际,徐州刺史府的奏表以不同寻常的密集姿态呈给了建康中枢,虽出自于不同人之手,却无一例外奏请中枢尽快委派新的刺史,同样无一例外的,奏表中委婉谏言下的人选,亦在于同一人——刚刚平息徐州风暴的征北大将军成去非。
这不免引得东堂之上议论大发。此事且先不提,那都督并州意在夺征北大将军军功的名士朱预,竟在返途路中,死于溺水,中枢虽于早前料想过朱预前去,定会引将士不满,不过成去非根基在乌衣巷,即便心有愤懑,也不至于就敢妄杀天子使臣,但奏报上所云含糊不清,一笔带过,简洁得过分,让人不得不疑心朱预遇难,明里暗里总同征北大将军是脱不得干碍的。
如今,两事叠加,颇有弄巧成拙之势,并州尚残留很大一部军队迟迟不归,所掌控为首者,无非大将军左右心腹。而返回的王师,则有私议传开,缘何功高劳苦的征北大将军成去非立得双功,却久久不见中枢封赏?再有者,将军们纷纷升迁,而最为普通兵士者的伤亡补恤,却向来迁延无定,虽战事收尾之际,成去非便命人把册薄做的无一不备,然而中枢行事之拖泥带水,是一贯的作风,众人自难能不以介怀,只是人微言轻,发几句牢骚而已。
于中枢,钱财之窘迫,则已成为老生常谈的概论,此番议题自也不在日程之内,天子同百官在东堂之上的彼此相权,丝毫不碍正散假探亲的成去非,因此刻,徐州蔡元的书函,同样也送到了他的手中。
会稽沈府中,成去非在静静看完出自于那位文弱年轻人理想化且又不乏真挚的信件后,只是摇首一笑,一旁年事已高耳目却依然清明的沈氏问道:“这是徐州私下给你的?”
成去非便笑问:“可需孙儿为您读一读?”话虽如此,却已将信件递了过去,他的外祖母,初为人妇时,便曾随当时为会稽抬首的外祖平过会稽郡的山贼叛乱,也是能舞刀弄枪的奇女子,力所能及之事,即便已然艾发衰容,却绝不肯轻易假手他人,这一点,他的母亲亦是。
“徐州的府军,我记得是蔡豹一手创立的,很是骁勇,有许多流民吧?那蔡豹,也算流民帅出身了。”沈氏看得一清二楚,笑着把信又还与他了。
成去非颔首一笑:“还请外祖母为孙儿言之。”沈氏只管捻着手中的檀香珠子,“你是如何想的?徐州举荐你呢。”
他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盛情难却,遥领北徐州刺史,两下欢喜才对,徐州府军断不会因上回的事就对我死心塌地,忠心不二,中枢定也明白此点,而徐州亦可避开中枢妄自遣人辖制之虑,东堂再如何聚讼纷纭,人言籍籍,最终会答应的。”
“那于你,有何裨益呢?”沈氏问在了关节处,成去非沉吟不语,只听沈氏继续道,“虽为虚衔,亦可通计熟筹,不过,伯渊,你跟我讲句实话,你此次坚决亲赴并州一线,所图者只为昭显一片肝胆?”
“看来在您面前,我是彰彰在目,”成去非自嘲失笑道,“战士无旋踵,将军可断头,此为其一,至于其二,自然就是您所想的那一层了。”
虽如自己所料,然沈氏并无半点悦色,本紧握佛珠的苍老的手,忽覆到他年轻的空无一物的手上,她的眼神依然明亮,不见半点老者所特有的浊气:“你所求者未免太多,你本可不必如此,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成去非跪坐于榻下,仰面听着眼前来自于至亲的殷殷告诫,淡然道:“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
一老一少,对视须臾,老人的手终缓缓离开,闭目轻语:“伯渊,你总让我想起你母亲,你如此像她,我很难过……”老人声音越往后越低沉,渐不可闻,待成去非再度听清时,老人口中已然换作如下反复几句:
“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
成去非默然听了半日,起身无声见了礼,方走出山庄,眼前景色一览无余: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是有一年,外祖母同自己立于阶下所发感慨,他也是知道那省去的前两句的:
红颜白骨,皆是虚妄。
他并不做此遐想,只是环视四方:沈氏的家业确是广布四方,而前一日所参观的新园,足以成篇,沈家不乏才子,山水小赋漂亮十足,如此占山占水,所不负者,也唯有那一行行笔墨清香了。
而云海深处,成去非不能不思及恩师,仿佛那缭绕间,那求学的少年仍在,不是别人筚路蓝缕的伊始,而是他自己的。
正兀自沉思间,赵器自身后轻声而至:“大公子,会稽这边也有传言,高僧支林大师将亲自送释迦牟尼佛骨入京,在宫中供奉三日,并于建康讲学,这些日子,江左街谈巷说,总不离此事,渐渐有了些风闻,言并州大捷,实乃出于佛陀庇佑,且还有一说,云将士出征前,寺庙多有异象,高僧已知西北必定。”
成去非冷笑:“此种舆情何时而起?”赵器思索片刻道,“入了夏,建康那边法事不断,僧人们为前线将士一直祈福,百姓是有目共睹,等徐州的事出来,又渐有迎佛骨一说,如今看,估计属实。”
“鱼帛狐篝之事而已,”成去非振了振衣袖,夕阳为他身上渡了一层彤色,“明日一早,回建康,对了,我不在的时日里,殿下何如?是否亦热衷此事?”赵器本不敢同他说这些,听他话音,似有所知情,遂答道,“殿下确是热衷此事,有一回,殿下亲率一众世家廷臣,去观摩法事,百姓围观,挤得水泄不通,不仅如此,殿下亦劝诫百姓,当入佛门,超脱众生。”
成去非骤一回眸,目中厉色乍现:“真有此事?”
赵器见他勃然作色,当日他是随行护殿下周全的,自然深明其中底蕴,此刻唯有点头,只见成去非丢下一句“大谬!”竟就此甩袖去了。
第190章
凤凰五年八月,高僧支林携释迦牟尼遗骨入建康, 天子御楼以观, 迎奉宫中, 又令诸寺递迎供养。天家尚如此,又有百官推波助澜,一时间,百姓解衣散钱,自朝至暮, 老少奔波, 转相效仿,唯恐后时。
之前普天同庆的军事大捷, 勾栏瓦肆间传颂的征北大将军如何于肝髓流野中裹血力战, 又是如何兵不污刃解徐州之险,那一张张嘴,如何斗唇合舌,犹如亲历,凡此种种,已然电流星散, 百姓永远是最易受鼓舞的一类人, 亦是最易遗忘的一类人。
黎庶赤子, 向来如此天真烂漫,如此抱素怀朴,无论何种情绪,皆可煽动, 并亦可迅猛间星火燎原,控无可控。
如今,一项焕然一新,更为动人心弦的盛事,很快让黎庶忘却之前还挂于嘴边的守关将士们是怎样的代马依风,那种令人陡生酸楚的心境彻底为之一变,无人再肯去思量细节浪费口舌,因为佛心慈悲,因为他们亦可亲眼瞻仰,时未和,岁不稔,却也无碍天子脚下呈现给世人的便是东风入律,击壤而歌的热闹光景。
而此时最终给征北大将军所赐下的军功封赏,黎庶虽已无所容心,百官却做不到如泣草芥。天家所能给予成去非的,在朝堂上一番虚与委蛇之后,终由天子赐下诏书来:
并州既平,拜为骠骑将军,领并、司、兖、徐五州刺史,兼护羌校尉,加行都护、假黄钺,录尚书事。
如此相看,赏赐不可谓不厚,然明眼人皆看得更为清楚的是:圣天子并未授下开府治事之权,而三录并置的录尚书事,如今更是分作四录……至于并凉等地的都督军事权,真正忧患处在于:卫将军成去远既留在凉雍之地,如今成去非又兼护羌校尉,实则为其上司,成去远如何慢慢接替当初周休将军之大权,只是时日问题;而并州大地,留有尚书令私人多少兵部,中枢尚无人能清,至于尚书令在此一役中,如何同富贾往来,以全其功,在日后的漫长光阴里,也自能招兵买马,以壮其势。如此看来,此刻天子及百官方有所领悟,有所明白:年轻的尚书令,已然趁国朝掌军事至高大权的周休骤去后,借平并州建立起自身的军功威望,乃至博得相应人心,使成氏一族发迹的西北大地在时隔经年后重新悉数纳入所控之间,至此,成去非回朝当即所上奏表中提及的两人刘谦刘野彘,分别以一文一武姿态总领并州实际事务,又有韦少连等素与尚书令往来密切的武将亦上表奏请留守边关,如此罗列,也成为中枢不得不接受的建言,而至于司马门内,虽中领军成去甫因罪卸职,但禁军既是当初钟山事后重新编排,其中有尚书令何许私人,亦是扑朔迷离,且走了中领军,左将军成去之却日渐成长,成家小公子素有其兄之风,假以时日,会是何等光景,并非时人所能预料。
就在散朝的漫长宫道上,成去非无心去听那些善意恶意夹杂的揣测度情,年轻的尚书令还有心事未了,则是为百官所不知,不解,不肯的。只因蹈锋饮血者为他,他的心要作痛,他的眼要发酸,以至于他同挚友都未说上几句体己之辞,司马门外的赵器驾车已在此等候如昔,众人只能见尚书令形色匆忙而去,徒留一地私议未尽。
街市上佛事正盛。
只言片语不可阻挡地送入成去非的耳中:
“殿下且割肉敬奉佛骨,我等草民又吝啬什么?”
“你家大郎能平安归来,不是佛祖保佑,又能是谁?怎么李家的儿郎就死在了并州?还不是因你平日吃素心诚?”
“我那媳妇久不能生子,今日回去,便让她割肉供奉……”
帘幕微动,只时不时闪出一条缝隙,成去非并不能看清来往行人神情,那话语亦来往不断,他终掀开一角,望到一线青天,数点白云,鳞次栉比的房屋,以及同天子百官一样护持正谛,大行布施的百姓。佛骨来京当日,天子亲自顶礼,泣下沾衣,殿下亦做出割肉敬奉的虔诚之举,成去非再次厌烦地回想起如许场面,心头除了厌烦这一种情感之外,还是厌烦。
未尽的人事,依然在前方等着年轻的重臣,而上悬的天命,亦在一线天空的角落中隐隐露出莫测的笑意来。
待成去非下车,穿过杂生荆棘的羊肠小道,看见一处围着半边篱笆的茅草房时,驻足查探了下那封书函仍在,方踱步进了园子。
园子里一只白羽红冠的公鸡引人注目,而旁侧则蹲着一个身量尚小,看不清容貌的女孩子。她正往豁了口的瓷缸中续着清水,里头已浸着荷叶白藕,事毕小姑娘拈起石板上一朵不知名的红色野花,悄悄往鬓角中一插,俯身瞧向那荡漾水波的瓷缸,似在端详自己,不料那鸡却忽打了个响亮长鸣,惊的小姑娘霍然起身,那朵花就此坠下,成去非见状,上前替她捡起,笑问:
“这叫什么花?”
小姑娘仰起面来,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双眼睛烟白分明,怯生生看他一眼,旋即垂首红着脸道:“晚香玉。”说罢扭身朝屋里跑走了。
成去非随后即入,只见一苍然老妪正缓缓摇着纺车,那小姑娘见他进来,附在老人耳畔说了句什么,老人颤颤巍巍起身,眯起眼问道:
“请问这位公子是从何处来?”
成去非沉默片刻,自袖管中掏出那封书函,轻轻抚平一阵,那上头的血迹早已干涸乌烟,而刀鸣马嘶犹在耳畔,只是年轻人的尸骨葬于他乡,血肉应早不在人间,一抔黄土,无墓无碑,碧血丹心,不是小武一人的,而是那无数平凡又不平凡的将士们的。
“老夫人,”成去非只觉含了满口的鲜血,几乎张不开嘴,小武的家书是别人代劳而写,他并不识字,亦不会写字,成去非抬首看了看老人那一双泪眼,只把信塞至老人手中,低声道:
“这是小武给您的家书,我是他的长官,却……”
要如何告诉一位母亲,她的孩儿再也不会回来,只因他的功业,要踩着无数尸骨而上。而她的孩儿,不过是籍籍无名中的普通一员。倘死去的是他成去非,那么史册上会给他空出一笔,记下他的姓名,那么无数个小武,不过是史册上的一串数字而已,成去非不忍不能相看眼前母亲的失望与泪水,却只听那老妇人道:
“原来是将军,他回不来了,是吧?”
成去非道:“我没能把他带回给您,是我的罪过……”
老人干枯的眼中忽涌出两道浊泪,她依然平静:“他为国而死,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将军不要自责。”说罢冲那女孩子柔声吩咐了,“阿宝,去给将军弄碗水喝。”
成去非心头陡然狠狠一酸,不仅仅为那年轻人的舍生忘死,更为老母亲的深明大义。这便是国朝的母亲,这便是国朝的儿郎,国难当头,文不爱钱,武不惧死,这本该是国朝的理想,是苍生的理想,然而,终而终之,这份理想,也许注定只是一份理想。
“将军请喝水。”阿宝细细的声音响起,成去非双手接了过来,女孩子眼睛虽清亮,可面皮却是微微泛黄,并无青春的红润,他看了看阿宝,一时出神,阿宝见他迟迟不喝,低首搓着衣角小声道:
“我把碗洗了五遍。”
成去非恍然大悟,忙一口饮尽,把碗递还给她:“阿宝,你家的水很甜,我方才只是想事情,并没有其他意思。”阿宝羞赧点点头,乖顺地仍退回原位。
“这是小武的抚恤,请老夫人收好。”成去非呈上相应钱财,老妇人朝阿宝示意了,阿宝上前接过,置放于窗前的小盒中,听那边老妇人已安排道:
“阿宝,你去送将军。”
成去非默默躬身见礼,再多的言辞换不来鲜活的生命,他亦无意多逗留。阿宝细长的影子看起来伶仃可怜,成去非正欲同她告别,阿宝忽道:
“将军,出去打仗的人如果不能回来了,就会给他的家人钱财吗?”
成去非应道:“是的。”
阿宝眼圈一红:“如果不给,是不是打仗的人还是会回来的?”
话是小姑娘反着推的,成去非不知该如何作答,忽察觉不对:“阿宝,你这是何意?”
“我爹爹三年前也是去并州,我跟祖母小叔叔一直等他,可没人给我家送钱财,也没等到爹爹回来,爹爹是不是迷了路呀?”
阿宝已开始抽噎,成去非突然怔住,似在思索:“小武就是你的小叔叔?”阿宝含泪点头,成去非又问,“你祖母只有你爹爹和你小叔叔两个孩儿?”阿宝再次点头,成去非心底发紧,望了阿宝片刻,小姑娘仍梳着双髻,满面通红,那朵晚香玉早不知何时被碾于脚下,零落成泥,正如她的爹爹,她的小叔叔,一样转眼成灰。
他身上朝服未除,腰间仍佩着水苍玉,遂解下塞给她:“阿宝,好孩子,好好照顾你的祖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