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男人说:“一个便知足了。”
花娣说:“北边还没来人,雪路难走,还要几日。况且中渡这么大,拐走的孩童哪那么容易找到?你不明白么。”
男人便不再说话,睡了过去。他一路跑得辛苦,觉察到后边有妖物追赶,幸亏贴身带了件神行的宝贝,才得以脱身。如今入了城,只要混了气味,就不怕那妖物再跟着他。
苍霁鼻尖微动,说:“我找不到他了,这里人满为患,混进去便分不清了。净霖,你的铃铛在哪儿?”
净霖在人群中目光巡视,说:“不见了。”
此地上设分界司监察,下置凡人府衙镇邪,又混杂人妖无数,层层阻隔,致使铜铃的感知也变得微弱。
“此镇不小,要只铜铃无疑于大海捞针。”苍霁说,“我猜他断然不敢随意出去,所以何必急于一时。喂,我跑了一夜,眼下饿得很。”
净霖抱起石头小人,沿街徒步。他微阖目,便能觉察周遭妖气冲天,披着人皮的妖物随处可见。不仅如此,他甚至能觉察到寺庙之间,此地的掌职之神正在张目巡查。
这便棘手了。
“能吃吗?”苍霁倏地从侧旁俯下身来,贴在净霖耳边,“你给我吃,或是我去觅食。这么多人,少上一两个,也不足为奇吧。”
“你尽可试试。”净霖说,“此地掌职之神是杀戈君黎嵘座下的晖桉,天赐鹰目,可洞察妖怪原形,不为幻形所扰。又兼具通明神识,没有休眠之时,你的一举一动他尽收眼底。”
“那岂不是窥人隐私,毫无德行可言。”苍霁说着,摸了摸胸口,“他能看透衣服么?
净霖看他一眼,石头小人便也看他一眼。
苍霁微抬了抬下巴,“你要也想看,尽管直言。可他这样,眼睛不会花吗?此处人比妖更多。”
净霖说:“他睁眼只见妖物,闭眼方见凡人。”
“那他若是要看你,该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净霖说:“瞎了眼。”
“聊一聊而已。”苍霁手指拿捏住净霖的肩膀,像是扶着他一般,将他笼在身下,“你怎么就紧张了呢?”
“手脚都动了。”净霖抬手抵开苍霁的手,“便不是聊一聊了。”
“你到底是假正经还是真顽固。你我相识不短,这般亲近也是应该的。”苍霁搭着他肩膀,“靠近点,你如今可是我心尖肉,丢不起的。”
“那就劳驾。”净霖道,“前边开路。”
苍霁带着他穿过人群,期间时不时会对上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苍霁只在心里挨个掂量着,这只太瘦,那只太肥,通通太丑,一个也下不了口。
净霖顺着他目光,正见只山猫在娇羞含笑,被苍霁盯得耳尖发红,一双眼儿又娇又媚的望着苍霁。
“肥瘦正好。”苍霁说,“就是去头生吃不方便,此地无处埋首。”
“你便只想吃她吗?”净霖问道。
苍霁随即露出“不然呢”的表情,又了然道,“生吃不雅,不会当你面吃。不过你我又不能分开,我进食时,你大可闭眼不看。难道你还对妖怪有慈悲之心?”
“没有。”净霖答道,遂不再问。
苍霁走在街道上,原先还有点兴趣,后边便觉无趣了。因来来去去都是人,说的玩的皆不是他偏好的,甚至不是他能轻易明白的。他觉得自己似乎仍在山上,只是在远远的望人而已。他不明白人为何发笑又为何脸红,他皮下的心脏又冷又硬,既不觉得美好,也不觉得向往。
净霖入了家客栈,像个寻常凡人一样,容貌变得不再吸引目光,只是普通平庸,没什么稀奇了。苍霁知他掩了相貌,看着他递出银珠,然后跟着他上楼。
“人便住在这里吗?”苍霁倒在床上,滚了一圈,撑首看着净霖,“与家里没什么不同。”
净霖说:“既然没有不同,便去你的房间。”
“想要我走有何难处,像从前一样抱出去丢掉不就是了。”苍霁抬手一招,便捞住了净霖的衣角,往身前拽了拽,“你对人世了解甚广,从前来过吗?”
净霖不答。石头小人奋力一蹦,跳到了苍霁肚子上,苍霁想也不想地抬指弹开,只拉着净霖。
“回话。”
净霖脱了外衣,转身欲走。岂料苍霁竟然飞快地爬了起来,将他扑抱进双臂间,擒住他的双手,拽进怀里。
“这一路你竟还不明白。”苍霁危险地抵在净霖鬓边,“如今你我之间谁为主宰吗?”
净霖的衣袖滑掉了些,露出手腕,被苍霁擒得泛红。他眉都不动一下,只是淡淡道,“若凡事都要讲尊卑,只怕对你没好处。”
“我的好处尽在这里。”苍霁说,“在我掌中,除我之外,无人能替我决定。”
“那真是可喜可贺。”净霖不疾不徐。
苍霁又为他的态度恨上心头,就这样将净霖拖上床去,压着后背掼在被褥上。苍霁垂首,已经露出点狠意,嘴里却还笑道,“你半点都不打算低头,连怕都不会怕。我又想起来了,你丢掉我的时候也是这般,既不难过也不垂怜。我此刻疑心你到底有没有心,算不算人。”
净霖的半张脸陷进被褥间,后颈暴露出一截儿白色。他唇线紧绷,闻言冷笑,“不记得了么?我就是死人。”
“死人多半开不了口。”苍霁见他后颈肉算是垂手可得,不禁蠢蠢欲动,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们好好说话。你以前来过吗?在做神仙之前,你是个凡人吗?”
“我进食前从不会问食物心情如何家在何方。”净霖目光微睨,“你总在一些地方显得格外……”
净霖话音未落,闭眸抽气。
苍霁咬住了他的后颈肉,那温热的、从未被触及到的地方如同珍馐,让苍霁欲罢不能。他果真又尝到了那种充满灵气滋养的酣畅,它们滔滔不绝地奔腾入体,让他甚至有些无法遏止。
吃掉他,只要吃掉他,他的这些冷漠和戒备就会一并被吞咽下腹,从此消失不见。
苍霁齿间微磨,咬破了皮。他贪婪地舔舐着那一点点的血,正欲吞咽,便发觉净霖已经垂头不动了。
苍霁猛地松口抬身,他翻过净霖,发现净霖已经陷入昏睡,并且浑身发凉。
不对。
苍霁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确实一直以来都想吃掉净霖,但他从前即便受到血肉的诱惑也不会像这样疯狂。他隐约察觉到,自从沾过净霖的血后,他反而才像是被吞掉的那一个。他必须弄清楚净霖到底是什么,否则他会感觉自己处于别人的五指之间,一直在受人推动,被人操纵。
苍霁擦了把唇角,望向窗外。石头小人步履蹒跚,跌倒在床褥间。苍霁拨了它几下,看它精神萎靡。
“我咬的是净霖。”苍霁指尖抵过石头小人的脸,盯着它说,“你虚弱什么?”
石头小人一动不动,拍开他的手指,埋头在被褥里。苍霁将它拎起来,搁到胸口,躺身侧看净霖。
“他若是像你这样不会开口就好了。”末了又后悔,只说,“算了,他本就像个闷葫芦。喂,你跟着他多久了?凭什么他就对你那般和颜悦色。我们都是一同被养来玩的,还分先后顺序么?”
石头小人翻了个身,趴着看他,又转过头,像要睡觉。苍霁偏要把它颠过来,惹得它抱起苍霁的手指就捶。
苍霁与它玩了一会儿,不觉间天色渐暗,时至晚上了。他吃饱了,便也昏昏欲睡。
半夜起了风,刮得窗外枝丫乱晃。苍霁突地醒过来,翻身下床,轻推开窗户。狂风夹杂着飞雪拍面,他目光警惕地望进夜色,嗅见了一股异常恶臭的味道。
黑夜中骤然扑飞过一只灰色鹤影,巨形白爪,双目犹如磷火闪烁,所经之处尸臭弥漫。苍霁皱紧眉,竟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只能见它越身屋顶,压过飞雪,俯冲向不远处。随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传出整齐划一的锁链撞击声,鬼差们排列有序地跑向大鸟的方向。中途经过楼下,其中一个竟有所感触,抬头望来。
窗蓦然合并,净霖一把蒙住苍霁的口鼻,掩住他的气息。苍霁呼吸微促,竟已经露出了妖物凶相。
净霖眼睛盯着窗纸不动,头却稍偏了些,在苍霁耳边道,“不要咬,不要动,不要出声。”
苍霁绷紧的身躯渐缓,颈间已经微微泛起的鳞光也隐藏不见,在净霖手臂间老实不动。
净霖嘉奖似的说:“很乖。”
第11章 罗刹(二)
鬼差步履匆匆,拖着沉重的锁链经过窗前,似是没有起疑,又或是有要事在身,不欲节外生枝。待他们一走,净霖便收回了手。
净霖指掸衣襟,宽衫便随之落现在肩头。他漫不经心地系着腰带,若有所思。
苍霁如同尾巴一般紧跟着他,问:“方才那是什么?”
“一只鸟。”净霖衣衫整齐,正欲抬步,身前便被人挡了个结实。
苍霁斜身靠在门边,堵着净霖的去路,不依不饶地说:“黄泉鬼差追只鸟做什么?它通身尸臭冲鼻,不似妖物,反像厉鬼。”
“那是罗刹鸟,积尸气所化,擅变幻百态,好……”净霖稍顿,一本正经地说,“好食鱼。”
苍霁倏地横臂俯身,“好食鱼?那它何不来这里寻我。”
“别处的鱼更肥。”净霖面不改色地答道。
苍霁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净霖,心中总觉得不对。可他见惯了净霖的正经,从不见他骗过谁,于是又问,“一只吃鱼的鸟,鬼差追它干什么?”
“或许不是追它。”净霖说,“而是押魂。”
黄泉路要经离津岸,鬼差押魂渡津才能到达阎王殿。这中渡万灵死魂无数,此等差事并不好做,时常因为晚了一时半刻,便丢了要押的鬼魂。故而人命谱上一旦有人寿命将至,鬼差便会早早等候在窗外,待人绝气,套上锁链便能拴走。可人命谱只辨得出、写得下寿终正寝的人,至于那冤死的、突发的须得靠各地掌职之神通告所属分界司,再由分界司递交阎王殿,阎王殿再派鬼差疾步赶往。其中如有片刻耽搁,便会丢掉要羁押的鬼魂。中渡之大,丢了便似大海捞针,难寻了。可这押魂记录又往往与鬼差晋升品级相挂钩,所以如今一出人命,鬼差恨不得分出四条腿来赶路。
但今夜稍有不同,竟是罗刹鸟先行,可见镇中必有人死时怨念深重。此事又异于往常,许是铜铃的缘故。
苍霁钻出净霖袖口,扒着他的拇指,探头看向外边。他身形缩小,变得比石头小人还要小,藏在净霖袖中,是因为净霖口中“好食鱼”的罗刹鸟会来捉他,而他此刻还不足以吞鸟。
黑夜仍寂,风不再续,雪反倒下了起来。
净霖鸦青宽衫罩身,冷冷清清地提一灯笼,鞋底无声地踩在细软的薄雪上,不留一点儿足迹。他沿街寻觅,已经走了许久。
“你愈发像个凡人。”苍霁仰头看了半晌,说,“还是说你本就是个凡人?”
净霖不答,反而说:“待会儿匿于袖中,不要轻易冒头。”
“你总是避而不答,反见其中必有缘故。”苍霁懒洋洋地用袖布将自己裹起来,只冒着脑袋,“你把心肝儿藏得那么深,是怕有朝一日被我吞食干净,悟出些七情六欲吗?”
“你在自相矛盾。”净霖说道。
苍霁便知他说的是被自己咬住后颈前的那一番话,不禁用舌尖抵了抵利牙,说:“气话总是不能信的,没人与你说过吗?”
净霖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苍霁自知理亏,可他并不觉得错。他只是对净霖到底是人还是神或者是个鬼的问题耿耿于怀,但是净霖对待这个问题总是闭口不言,这就让他更加抓心挠肺,非要探个究竟才行。
正想着,净霖便已经停步了。苍霁还没来得及张望,就被净霖轻拨进袖中。他在净霖袖中滚了一滚,再一个鲤鱼打挺盘腿坐起来,侧耳细听外边的动静。
净霖提着的灯笼倏忽而灭,他立在一座紧闭的门前。门檐生草,木板陈旧,土阶上的雪看着积冰许久,却无人打扫。
空中的血腥味似如锈在了夜色里,闻得人喉咙发紧,头皮发麻。苍霁听见有妖怪进食的声音,嘎嘣作响,将骨头嚼得粉碎。
“白日才说此地不宜捕猎。”苍霁双手枕后,笑了一声,“可现下看来分明进食的好去处。”
他话音一出,里边的咀嚼声便停止了。
净霖足尖一碰,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鬼差早已不见踪迹,血泊冻凝在地上,从低窄的里门内擦出拖拽的血迹。净霖跨入门内,此院狭窄,只有房屋两间,一做休憩之用,一做杂物柴房。门不带帘,一只窗已旧损严重,飞溅的血迹从漏洞迸挤在窗沿,不久之前还贴着张脸,红色已经将窗纸浸了个透。
院内不见尸身,似是从屋内拽到了柴房前,又发觉没有死透,用支门的木栓砸得对方面目全非,最终又将人原路拖回。雪间仍留打斗的压痕,印在上边的足迹却是孩童大小。
净霖立身打量着周遭,苍霁忽然说:“我嗅到了人的味道,是偷走铜铃的那个。”
可是此处已经没有人了,盗贼来这儿干什么?他本知自己已被妖怪追赶,逃回镇中更该隐蔽行事。
净霖再跨入内屋,黑暗难辨,他的灯笼火苗一蹿,幽幽亮了起来。然而就在亮起的刹那,一张被砸得坑洼狰狞的脸便直面净霖,怨毒地盯着他。
净霖猛退一步,却不是怕的,而是嫌的。这人口难合拢,狼吞虎咽的血肉似如卡在喉咙,只能费力地半呕。
“我的……”他双手往嘴里塞着,踉跄迫近净霖,“我……我的……”
苍霁鼻尖微动:“臭死了,是它,那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