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净霖曾于落花时节往北行,记得当时叶舟独行于水烟淼茫之间,天地一色,他袍襟沾雨,宽袖袭香,背负的长剑亦笼于两岸缤纷落英下。他照水中看,却见得一方天云八字分化,一尾黑色没进云海。
  净霖不禁抬首,见那云烟层叠,龙的影子横过江面,一叶小舟也笼罩其下。江上薄雾由风推化,净霖稍侧一步,目光追随龙影而去。
  净霖怔怔,腕间系着的铜铃“叮当”入耳。他抬手相看,见腕间挂着铜铃,系出一条牵入云层的红线。
  净霖不知这线是什么,他抬臂拉动,听得天间龙吟,那水雾忽散,一双龙眸突至舟前。周遭水花顿时迸溅,见苍龙巨身入水,将这舟子圈在方寸间。
  净霖鬓发微湿,他见龙眸直勾,竟生出些许害怕。他欲退步,不料腕间红线紧拉,反将他连人待舟拽得更近。冰凉湿腻的鳞片蹭过肩臂,巨身渐收,净霖身陷囚禁,逐渐呼吸不能。他忍不住吃痛吟声,掌心推抚在龙鳞之上,被锋利的硬质险些划破手。
  净霖陡然睁眼,潮红未退,汗流浃背。他眼前一晃,已不知天至几时,只能看见苍霁伏在自己身上的赤肩。他闭眸平息喘气,感受到腰间被苍霁箍得发疼,才知道适才梦里的真实感从何而来。
  净霖从空隙中抽出一手,推开乱发时又记起什么,皱眉嗅得指间似乎还残存着什么味道。他环视着手腕,见苍霁的灵线将他栓了个结实,不禁一阵头疼。
  “听你喘息不定,梦见什么了?”苍霁闭眸不动,却早就醒了。
  “一点往事。”净霖身上又重又热,他推了推苍霁的肩膀,示意他让开。
  “梦见谁了。”苍霁岿然不动。
  “……不记得了。”净霖说道。
  “下回骗人的时候,休要迟疑。”苍霁猛地撑身而起,他盯着净霖,“不说便不说。”
  净霖见窗泄明亮,便转身欲起,腰间忽地一沉,苍霁竟直接擒着腰将他拖回身下。
  “什么要紧的人。”苍霁说,“还真不打算给我说?那我偏要听一听。”
  净霖说:“好说,穿条裤子再谈?”
  苍霁看着他,说:“不成,穿了衣你就翻脸不认人。”
  净霖叹气:“梦见北行时的景象,见得苍龙游云。”
  苍霁闻言直身,说:“这龙与你还真是缘分不浅。”
  净霖说:“碰巧。”
  “世间的巧若这般常见,那我也想和你‘碰巧’。”苍霁牵起净霖的手,鼻尖抵在他掌心嗅了嗅,净是自己的味道。他说,“昨晚那般我很快活,做人都会如此吗?”
  净霖指尖微蜷,他说:“……不知道。”
  “我……”苍霁顺着他的指尖一路抵到他腕内,低暧道,“以后日日都想这么玩儿。”
  那鼻息湿热,让净霖腕间的勒痕传来细微的刺痒。昨夜替人代劳时的热气重浮颊面,净霖横臂挡面,不肯应声。苍霁便以鼻尖轻轻摩擦着他的内腕,催着热,呵着雪般的肤,叫净霖细汗不绝,屈膝挡开他些许。
  “好不好。”苍霁不依不饶,压着他的臂俯身来问,“行不行。”
  净霖鬓发蹭乱,闭眼也躲不掉这样的步步紧逼。他欲说不好,苍霁便吮咬着他的腕,在内侧留下一点齿痕。净霖忍痛抽声,苍霁就重问“好不好”。净霖不答,他便继续咬。从净霖的双腕到净霖的脖颈,在但凡能够露出去的地方利齿流连。
  净霖又麻又痛,终于在苍霁欲咬他后颈时用力“嗯”了一声,随后说:“你已长的这般大,许多事……”他轻嘶声,揪着苍霁的发,“咬死了!”
  苍霁冲他后颈吹了一气,说:“我已长的这般大了,许多事你都没教。比如床笫之欢是不是?我明白了,那日左清昼脱千钰的衣,便是欲行此事。”
  净霖说:“所谓床笫之欢,该是夫妻之间的事情。你我不是夫妻。”
  “既然左清昼和千钰可以,你我怎么不可以?”苍霁觉着净霖的颈部、肩背都不似从前模样,他哪里都想咬一口,却不想咬出血,只想咬得留下印,咬得净霖嘶哑出声。
  “左清昼和千钰不同。”净霖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模糊地回答。
  “确实不同。”苍霁皱眉细想,说,“他们那日也不像昨晚,用手就行的事情,左清昼为什么还要将千钰推在书架旁?”净霖闷咳,苍霁抵着他,说,“我们不可以做吗?除了手,还有别的法子?”
  净霖说:“……没有了。”
  “那画上是什么?”苍霁一环一环扣着他,“那日在什么楼中见得的画卷。”
  净霖探臂时见得自己肩头也被啃的泛红,扯了新衣一把罩在苍霁头上,隔着衣使劲揉了一番。苍霁蒙着衣,忽地从净霖双掌间顶上去,掀起一角,罩进净霖。
  “做夫妻有什么难。”苍霁咫尺相望,“你跟我做夫妻也是行的。”
  “为了一场春梦,连后半生的命也要交给别人?”净霖凉凉地拿住他下巴,“你才见得几个人,便知‘夫妻’的含义。”
  “你见了那般多的人,也不像是明白的样子。”苍霁抵近,执着道,“你教我,我也教你,不好吗?”
  “你要教我什么。”净霖由他抵近。
  “教你快活事。”苍霁唇间微启,“教你坦诚相待。”
  “你我昨晚已经足够‘坦诚’。”净霖说着松开指,“我不要快活。”
  苍霁勾住他的小指,说:“不成,我偏要给。昨晚你教得好,我很喜欢。”
  净霖说:“色令智昏!”
  “那你岂能全身而退?我都昏了!”苍霁扯掉蒙头的衣物,说,“你如今浑身上下都是我的味道,还妄想人不知鬼不觉?我便要瞧瞧,谁还敢不识趣的往这儿凑!夫妻不做便不做,但你若想跟他人做——梦里都别想了。”
  净霖抖开衣套上,苍霁见他侧颜如常,不禁又牙痒,用肘压了他的衫,说:“转头。”
  净霖衣套了一半,回过头来。苍霁想也不想地就是一口,狠狠亲在他唇角,硬是亲出了气势。
  “我要跟你玩儿更多次更多事。”苍霁说,“我不要别人。”
  净霖唇上微红,眼角都似要晕开些红色,他道:“不吃我了吗?”
  “我与你在一起,不吃也能得乐趣。”
  净霖系紧扣,起身说:“那么无趣时,还是趁早吃了吧。”
  苍霁见他要出门,便横身说:“你腕间系着我的灵,离不开十步。”
  净霖回首,说:“起身吧,事儿还未完。”
  阿乙忐忑地咬着包子,对净霖后颈上明显的齿痕无法视而不见。他自戳双目,在原地跺脚,说:“邪魔已除,小爷也要自己逍遥去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苍霁颇为惊奇地说:“门在那头,你怎还在?”
  阿乙怒目而视:“小爷助你涨了这么一程修为,你还赶我!”
  “所以昨夜没将你扔出去。”苍霁眺望王宫,“如今老皇帝死了,后续如何?”
  “他儿子无数,随便挑一个也能成事。”阿乙擦净手,说,“我昨夜已按照净霖的意思,将信递给了那楚纶。只是他如成了第二个刘承德怎么办?”
  “乐言在华裳手中。”净霖说,“楚纶如再鬼迷心窍,哪能活得了。”
  “奇怪。”阿乙说,“华裳素来不屑与神仙为伍,此番怎么这样帮你?莫非你还与她有什么前尘?”
  “她并非帮我。”净霖目光移动,从苍霁面上划过,只顿了顿,对阿乙说,“你归家之后,不必再为你阿姐担心,云生调她归境,长远而看,绝非坏事。”
  “那你还要去哪里?”阿乙说,“陶致认得你,别人也会认得你。”
  净霖却说:“事到如今,躲也躲不过。我有诸多事情不解,切须自己一探究竟。况且除非神魂泯灭,否则即便我转入轮回,也有人认得出。”
  阿乙闻言无趣,他本也盼着这俩人别再与他相近,这几日受的苦已经足够了。尤其是苍霁,堪称阿乙如今最最不想见的人。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阿乙退几步,化作五彩鸟冲天而去,“小爷中渡逍遥,别再遇着你们俩人就好!再会!”
  阿乙一走,苍霁便道:“这样急死忙活地让他走,是觉察什么了吗?”
  净霖将阿乙留下的金链一扣,丢进袖中,说:“邪魔不易除,上有分界司看管,下有邪气难镇。于是晖桉便来了,分界司自此销声匿迹。而后阿乙也到了,白送着镇邪压魔的佛文金锁——不似偶然,倒像天助。”
  苍霁说:“怎么有人一步一个坑,便有人有一步一设桥?冲着临松君来的人,竟还不是一路。”
  “胡乱猜的罢了。”净霖拉下袖,掩住手腕,说,“千钰还未回来,想必仍在黄泉。左清昼多年所集的证据皆在他手上,想要趁此根除此案,便需要左清昼的笔墨。我们去见千钰。”
  “你诓他下去。”苍霁说,“他不肯给怎么办?”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净霖几步下阶,说,“我兴许没有诓他呢?”
  “见一见他也好。”苍霁说,“我正好有事问他。”
  净霖略为在意:“什么事?”
  苍霁抬臂枕后,对净霖哼声:“我偏不说给你。”
  净霖:“……”
  第69章 阎王
  黄泉路铺彼岸花,石板蜿蜒于葱郁红浪间。此处天光晦暗,迷雾丛叠,听得见鬼差自中渡各地赶赴回来的锁链“哗啦”声。无数戴着枷锁的亡魂沿路游走,哭声幽咽,似如淅沥湿雨一般缠覆在耳畔。花间叠筑眺望塔,每十步便设一鬼将守卫,锁链重重牵扯成网,让步入此路的亡魂无处可逃。
  净霖面若薄纸,气息全无。他一手握棒,一手牵链,锁着苍霁随魂混入。苍霁脸戴面具,步履缓慢,移动间顾盼张望,尽情打量。
  “这个地方挑得好。”苍霁微弯上身,在净霖耳边说,“下来之后深陷沟壑,两侧皆是支撑中渡一界的千年坚石,唯有花海一路能够通畅来回。普通人下来了,怕就再也上不去了。”
  “生死已于关卡前了结,普通人走到这里,已经死了。再往前走半个时辰,便是离津口。”净霖用手肘向后轻撞他一下,“你阳气外漏了。”
  苍霁推了推面具,问:“怎么左右亡魂,皆要戴面具遮挡?如若抓错了人,岂不是觉察不出。”
  “人命谱上记载详细,鬼差拿人之前便先要验明正身。”净霖说,“从前是不戴面具,可先前的阎王爷叫人吃了,新任的这位怕遇见形容凄惨的鬼会昏过去,便叫鬼差引魂时颁送面具。”
  苍霁说:“天下笑谈,当阎王的竟然怕鬼。他这般,又是怎么当上阎王的?”
  “因他爱吃,原本闭关于黄泉壁下,醒时腹中饥火难耐,嗅见离津鬼火炊烟,便一口气吞饮了黄泉千万亡魂,连阎王殿都吃了一半。”净霖转念想起什么,转头对苍霁谆谆告诫,“进食谨慎。”
  苍霁奇怪地问:“可是能吞天地万物的不是龙吗?怎么他也行。”
  “他只是吞下垫腹。”净霖说,“找到能吃之物后再将亡魂与阎王一并吐出来。”
  可怜老阎王一直勤勤恳恳,自黄泉分制后便闷头从鬼差做起,一路苦干业绩,做了近千年的差使,终于得了九天境提拔,得以任职阎王。谁知没做几百年,便被人没头没脑地吞入腹中,裹着唾液又呕出来,一时间情难自已,悲愤交加之下弃官而去。九天境中无人肯降尊纡贵,一来二去,便罚这吞人又吐的妖怪坐镇黄泉,成了新阎王。
  苍霁摸着喉结思量道:“一口气能吞掉离津四万三千只亡魂,这人原身是什么?竟有这般大的胃口。”
  净霖说:“他原身很凶猛,离津特砌其原身石像以警后人,你见得他也会怕的。”
  苍霁问:“比我还要凶?”
  净霖颔首,苍霁便愈发好奇。他俩人随着亡魂长队又走了半晌,听得河水湍急流动的声音,苍霁终于望见离津渡口的全貌。
  彼岸花海浪涛摇曳,只见一方城池盘踞迷雾红芒间。河道中通贯彻全城,舟船并列车马,各色灯笼繁复悬挂,笼罩在千万亡魂头顶,犹如星河浩瀚。临河楼阁挂着珠玉小帘,听得琵琶铮铮随水流。街市亡魂如潮涌动,那能渡魂前往阎王殿的小舟窄之又窄,两列鬼差臂盛名帖,叫一个走一个。可是此处已屯积数万亡魂,按照这般的速度,叫上五百年也叫不完。
  苍霁转眸,又见城中高耸而立着一只石雕。那石雕前肢垂胸,双爪磨砌的锃亮。后腿弯立,挺胸抬头,以一方凶兽的悍然之态眺望远方,想必就是净霖口中的阎王原身。
  在其身姿照应之下,苍霁不禁自愧不如。他用胸膛抵着净霖,俯首磨牙。
  “就是一只伶鼬?!”
  苍霁被净霖诓了一回,不肯再轻信他的随口之说,只将这人紧紧攥在手心,与他并肩而行。
  “这里这么多人。”苍霁抬手推起面具,“又无气味牵引,我们如何找到千钰?”
  “千钰要寻左清昼,只能守在渡口。”净霖轻拽着手,带着苍霁前行。
  渡口游魂排成长龙,唱名的鬼差嗓子干涩,退下来舀了碗水喝。他方坐下,便嗅得浓郁肉香,转头见不远处的摊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个打开油纸,卤肉油花摊在桌面,引得半条街的亡魂都露了贪吃鬼脸,只是畏惧其中一人鬼差打扮不敢上前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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