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如有一日,血海就是九天君,你该怎么办?”
“……此言不可信。”净霖握紧剑,“父亲如为血海,这些年的布设便是在为难自己。且不论我如何,单是黎嵘、云生,以及澜海都会是他心腹大患。我们同出一门,虽有小隙,却共读正道,必不会为邪魔奔波。”
苍霁侧头,说:“我这些年眼看九天门高楼渐起,却始终摸不清九天君的用意。他到底想要抗魔救人,还是想要问鼎八方?净霖,你扪心自问,他如今的决策命令,是不是越来越含糊不清。”
“血海一倾,中渡便覆。黄泉也分崩离析,鬼魅人妖混杂一处,天地之间章法不存。父亲既想救人,也想划分三界主持大义。”净霖说,“若非如此,待混沌除尽,天地该如何划分?”
“上设一界,封天下修道大能神明之称。中监中渡,驱散妖凡人安生栖息。下修黄泉,重引忘川筑迷津。如此一来,所谓的三界不过是九天门一界指掌,从上到下唯九天门中弟子听命。从此九天君不是九天君,而是三界共主。”苍霁目光如炬,“他倒是没称帝,却成了天地君父。此景你可敢想?这等野心之下,血海之难不过是踏脚石罢了。到时候苍龙凤凰皆沦他门派之下,待局势一定,谁也无力回天。等他神笔一勾,著书成传,今天为血海葬身的万千性命,便皆成了他一人功德。”
净霖猛近一步,险些撞在苍霁胸口。他面色青白,问:“你从何处知晓的?”
“你知道黎嵘往北面见苍帝时提的什么吗?”苍霁不躲不闪,沉声说,“他提的就是共分三界之谈——此话谁信?如今血海紧逼,九天门却不疾不徐。东南两境死伤无数,九天君却仍然能坐视不理,只要逼着苍帝拜在他麾下便能万事大吉。”
“我不信。”净霖极快地说,“黎嵘往北,父亲躬亲垂训,我听得明明白白……”
“你也去过东边。”苍霁垂看他,“东边还有九天门多少人?颐宁都被调离了,余下的人还有谁能守得住?”
“凤凰连夜东行。”净霖强撑,“参离树随之根延,为的就是东边固土守地。”
“凤凰是九天门的人吗?”苍霁反逼一步,抵住净霖,“剩下的还有谁,你回答我。”
净霖眼中震色,他岂敢深想?苍霁捉住他握剑的手腕,重拉向自己。
“你回答我。”苍霁握得狠,“你清楚明白,何不说出来?”
净霖呼吸微促,他咬牙:“还有九天门的弟子……和数万百姓。”
“这数万条性命递到了血海嘴边。”苍霁步步紧逼,“你父亲什么打算?”
净霖说:“我自可赶往东边!”
“你去了东边,南边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吗?”苍霁握住他冰凉的手,“临松君不过一剑一身,你能撑多久?”
净霖齿冷,眼前的苍霁何其陌生。苍霁搓着他颊面,对他说:“你不会与我走,你必还会回去。我不知是谁在你身上下了咒,许是你父亲,许是你兄弟,但一定是你极其熟悉之人。他们拴着你,净霖,他们害怕你。”
净霖喘息凝滞,他说:“我知道门中疑我,我知道兄弟防备我,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谁能这样丧尽天良!”
“我是谁。”苍霁忽地问他。
净霖已面色苍白,他用力摇着头。苍霁固着他的脸颊,又问一次,“我是谁?”
“曹、曹仓……”净霖齿间压抑,“这名字是假的,我不知道你是谁!”
“不对。”苍霁盯着他,“我是谁?”
净霖忽然挣扎起来,苍霁紧紧箍着他,他脑中混乱,从九天门到苍霁,无一不是假的,各个都像是蒙着一层皮囊的鬼魅。苍霁越握越紧,紧到净霖发疼。
“我不知道!”净霖哑声喊道。
苍霁不放开他,净霖呼吸愈渐紧张,他踹也踹不开,被苍霁摁在怀中,埋头在苍霁胸口激烈喘息。
“我是谁?”
净霖几欲陷在他臂弯中,闻声突然被掐起下巴,迎着苍霁的目光,他喉间哽咽一声,说:“哥、哥哥!”
“只有我可以相信。”苍霁抵近他,“出来了四处都是恶鬼,只有我可以相信,你记住了吗?”
净霖唇泛白,他欲要摇头,却被苍霁捏得紧。
“除了我之外,谁的话都不要信。”苍霁梦魇一般地在他耳边低语,“你父亲、你兄弟,黎嵘,云生,澜海,颐宁,东君!他们都会对你说假话,我不会。”
净霖寒冷一般的颤抖,苍霁侵占着他的脆弱,一遍遍重复。
“你会……”净霖闭眸,“你们都会!”
“我不会。”苍霁连绵不休地吻在净霖眼上与眉间,“我不会。”
净霖感觉到一阵砭骨的冷。他四周的牵连似乎正在逐渐被割开,绷断后的每张脸都是陌生的。苍霁握着他,吻着他,以一种刻骨铭心的冷将他与别人扯开,只能牵着苍霁的手,只能与苍霁并肩。他仿佛被推出了九天门的笼,却又在另一个看不见的笼子里。这笼子里没人别人,只有苍霁,苍霁含着他的心,将他纳在臂弯中。
这是妖怪的贪婪,也是妖怪的狡诈。
“深秋风重,添衣加餐。半月后我在九天门的鸣金台寻你,净霖。”苍霁面容渐化,眉间的邪气越渐深刻,他贴着净霖的耳,“我好想咬你。”
音落,净霖耳垂便被咬得湿热微痛。他唇间溢声,苍霁顺着他的耳滑到他颈侧,在雪白上用力吮出红痕。随后强风猛袭,净霖劈手一拽,却只能摸过苍霁一截指尖,听得大笑声,人已消失不见,殊冉也消失无影。
净霖如梦方醒,猛跨一步,嘶声恨道:“你这……”
霜雾散开,空空如也。唯有耳上热气犹存,净霖心下无端一空,他抬臂划开强风,听马蹄声疾奔,一人已出现在天际。破狰枪划在长风中,黎嵘已勒马眼前。
“我得知殊冉封印已破,便知你渡境了。赶去玄阳城却不见人影,若非适才剑意暴露,只怕还在绕圈子找你。”黎嵘披星戴月赶赴而来,肩上还盛着露水,他说,“这半月去了何处?竟没有一点消息!”
“半月?”净霖神色一冷,“我在血海之中耽搁了这般久!”
“你入了血海?!”黎嵘错愕,“何其鲁莽!可有受伤?”
净霖捂腹,说:“……不曾。”
“渡境危险,昏迷时长,你可是遇着什么高人了?”黎嵘问道。
“天机难测,命数而已,没有别人。”净霖抬眸,“东边仍然没有援兵吗?这半月如何,凤凰可还撑得住?我在玄阳城留下天谴符咒,血海必然翻不过去,但是一线数城,别的地方可还好?”
黎嵘面露悲恸,说:“先不提这些……”
“何事?”净霖定神。
黎嵘看着净霖,逐渐红了眼眶,他低声说。
“澜海去了。”
净霖指尖一抖,心里某一处石头哐当砸下来,砸塌了曾经长年累月的依赖。他耳边轰鸣,喉间干涩,刹那之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91章 欲来
寒霜铺地,秋风落叶。九天门坐拥群山万壑,隐于氲雾袅绕间。身着白袍者齐身而立,回荡的钟声余韵萧索。秋雨正瓢泼,雨中却无人撑伞。
黎嵘疾策赶回,与净霖同时滚身下马。两人快步上阶,穿过一众白袍,跨入院内,却见枯叶袭袍,堂中陈列着的棺材已无影无踪。
“人呢?”黎嵘沉声喝问。
里侧的云生掀帘而出,见了他俩人,立刻说:“怎地才回来,晚了!聚灵之身不宜久置,父亲已经下令入葬,前夜便绕了梵文金链,沉进了八角玄墓!”
净霖上前说:“门中正气凛然,多放几日也不会生出邪祟,何故这样仓促。”
“澜海身染恶疾,门中已有多人突发病症,再留着,只怕就要生变了。”云生面容憔悴,已经多日不曾休息。他接过一侧弟子递来的茶水,却不喝,说,“清遥也病了,发热不退,所有丹药一概不管用,父亲与东君已经在她榻前守了数日。”
“清遥也病了?”黎嵘大骇,“还有谁?”
“收于门内的凡人弟子病了大半。”云生这才喝着茶水润嗓,咽下去后立即道,“全部都在发热,院中的大夫也瞧不出究竟。眼下束手无策,可怜父亲才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要为这病忙得焦头烂额。我看着不像是普通风寒,像瘟疫。”
“我们是天地纳灵之处,在这里爆发瘟疫不亚于血海危机。”黎嵘失声,“断然不能任由它发作起来!”
“此事迫在眉睫,非常之时必行非常手段。”云生看向净霖,“我知你心里难过,兄弟一场,谁能不难过。只是当务之急在于瘟疫,父亲那边已经连日未曾合眼,你好歹去劝一劝。”
“家中药师也无能为力,恐怕不是普通瘟疫。”净霖说道。
“岂止是药师。”云生苦笑,“就连父亲也无计可施。这病何时潜入门中的我们都不知晓,如今来势凶猛,不得不让人怀疑。”
云生说着出门引路,带着他俩人冒雨往九天君的院子里去。沿途净霖侧目,见许多人正移往东山。
“这是做什么?”
“那是已出现症状的人。”云生说,“门中还有凡人,不能叫他们混杂一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净霖见大雨帘布中埋头而行的皆为成人,他问:“与清遥一道上课的孩童在哪里。”
云生回头看他,说:“稚儿脆弱,父亲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是什么安排。”净霖眸子倏地冷凝,“在哪里?”
“你亲自问问父亲不就知道了?”云生说罢在廊下站定,先抬手阻了弟子的通报,而是对净霖说,“我给你透个气。澜海临终前苦撑许久,当时药已灌不进去,他什么话也没留,却在每个人掌心里写了你的名字。他是在等你。这本无大过,只是眼下瘟疫将起,你便需要给家里一个交代。”
“交代?”黎嵘挺身,“他久不在家,他要给什么交代?”
“正因为久不在家!”云生低声急切,“他久不归家,这半月去了哪里?音信全无!澜海谁的名字都不写,唯独写了他的,他此刻一回来便起了瘟疫,落在别人嘴里,可不该要个交代?然而你看看他,神色之间毫无悲痛,这个关头仍然在咄咄逼人,一会儿到了父亲面前,连点样子也不做吗?”
净霖与云生擦肩而过,人已入了室内。云生气得跌足,又待他没奈何,只得与黎嵘赶忙跟上,一齐跪了下去。
九天君倦色颇重,自窗边回首,说:“在廊下吵什么?眼下正是要你们兄弟几人齐心协力的时候,还要再起纷争不成!”他说着声音略显哽咽,顿了半晌,才恢复些许,说,“澜海才走,你们便要继续这样糟蹋为父的用心。”
兄弟三人俯首,云生说:“儿子知错,往后定当严于律己,不再与兄弟置气。父亲劳累多日,万不要因此再难过。”
九天君似是平复些,却不理会云生,而是望向净霖,说:“算着你也该回来了。”
那头立了许久的陶致说:“九哥去哪儿了?我们找也找不到呢!”
“净霖临行前便将渡臻境,此劫不比其他,至关重要,自然要寻个僻静处。”黎嵘说道。
“我心觉奇怪。”陶致负手,“九哥既不喜欢食用丹药,也不愿意同人双修,怎么就精进的这样快?莫非有什么法子,从来没与兄弟们提及过?”
净霖撑膝,说:“有一法。”
“何法?”
净霖漠声:“断情绝欲,专注己道。”
陶致不以为然:“那得先摘了心肝儿才行,不是人人都能如哥哥你一样,天资过人,能够化心为剑嘛。”
“如此。”净霖说,“为兄可以帮你一程。”
陶致目光一动,在净霖的眼中神色几变,笑说:“九哥,渡了臻境就是不同,话说得这样凶。”
“你且住口。”九天君声如洪钟,震得几人耳鸣,“净霖素来脚踏实地,剑道贯心,与旁人不同,又无杂念,修为自然不可与你们一概而论。”
陶致没敢反驳,暂且忍下声。他瞧着净霖,心里却自有一番作践。他那药确定下了,净霖却毫发无损,他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去了北边方知其中的蹊跷。那苍龙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差使小妖一连药了他半月!他如今灵海虚浮,不敢在兄弟面前露形,心里只把净霖与苍帝当作一对狗男男,恨得咬牙切齿,又愁无发作之机。
“你回来得急,还不曾见过澜海。”九天君对净霖说,“八角玄墓阴气足,你修剑道,雨天不便深入,坏了他的气脉便不妙了。待明日天晴再去,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怪罪。清遥念了你多日,正在后边躺着,东君在侧,你去见见她吧。”
九天君绝口不提澜海临终之事,既不责怪净霖,却也没容净霖留下来。东君为何在后不出?因为他不能插手门中太多事务,净霖一直以来奔走在外,归家也是这般。他们兄弟虽看似列为一道,却实则处处不同。备受重用的是黎嵘,他既能带人出山,也能分管内务,有参与策划之权。云生虽不能擅自离山,却是九天君的座下智囊,就连陶致,也有外放职称。
唯独净霖是特例,他外出自由,却不曾授过一城守备。他盛名在外,却仅仅是在外而已,否则凭借“临松君净霖”五个字归于家中,岂有连饭食都供不上的道理?
九天门内外分明,但皆以九天君马首是瞻。他内部的筹谋之士,外放骁勇之辈,这些身兼大任或是担以盛名的人,全部都是他的儿子。他们唤他一声父亲,君父之称便由此而来。
净霖在这顷刻间想起了曹仓说得话,往后血海一除,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往日从来不曾细想,如今看过去,却觉得鞭辟入里。
“我有一事欲问父亲。”净霖脚下不动。
九天君临桌“嗯”声。
净霖说:“我在南边听闻家中开设私塾,挑了许多孩童来。适才在路上,怎一个也未看见。”
九天君提笔在桌上写了什么,闻声长“嗯”着,说:“小孩子易入邪气,这个关头,怎好使他们再乱跑?拘在一个院里呢,你若惦记,改日去看看。不过。”九天君回眸,“你过去素来不关心这些事,怎么如今也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