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燕绥之点了点头,依然没有显露出不高兴的意思,语气很平静,也很寻常,就好像乔只是问他借了个火,“是想了解更具体的东西?”
  乔:“对。可以吗?”
  “当然。”可能是乔显得太小心翼翼了,燕绥之笑了一下,语气也跟着温和不少,“但是直接让我说的话,我可能不知道从何说起。你问吧,问什么我答什么。如果我记得的话。”
  乔:“……”
  他默默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那件旧案的了解少得可怜,如果让他讲个故事,他大概能三言两语把那件事讲出来——
  不过就是基因手术出了医疗事故,但事故并没有那么简单,被怀疑是医院企图借患者手术的机会,尝试基因方面的实验。而死去的患者,又是几个未成年人,家长悲恸的反应牵动着大多数人的心,以至于关注度前所未有地高。
  但被告的那位副院长死不承认,态度油滑,又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舆论。
  就这么些内容,还是当年围观顾晏写分析报告得来的,刚才那种走马观花似的扫荡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在这种了解程度下,乔发现自己居然连问问题都不知道怎么下嘴。
  他默不作声,调出自己智能机里的资料,飞速看了一会儿,尝试着问了几个问题。
  燕绥之没个问题都简单解释了几句,而后又道:“其实这些,你发来的那些报道上应该都有。”
  最重要的是,这种程度的问题,问上百八十个,也没法探究出德沃·埃韦斯有没有牵扯进去。
  乔耳根子都憋红了。
  他闷了一口酒,又翻了几个报道。
  燕绥之看不过去了,有些好笑地提醒他:“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问,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你跟你姐姐眼中的关键,不如你再看看手里已经有的资料,跟你姐姐商量一下,再问也不迟。”
  乔一愣:“可以吗?如果……之后再来问,可以吗?”
  燕绥之点了点头,“当然,这难不成还算时效?”
  也许是有事要忙的缘故,乔没在大厅内多待,看曼森兄弟的黑脸不如回去看资料包。柯谨停下餐勺,几人就回到了楼上的豪华套房里。
  这过程中,顾晏一直注意着燕绥之的神情,至少在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他始终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流露。
  柯谨看上去不是很想睡觉,不愿意进卧室,乔把他安顿在了客厅,自己坐在他旁边的沙发里,活像一个回到学校的学生一样,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起了资料。
  燕绥之的目光从他手里划过,顿了一下便进了卧室。
  “困了?”顾晏也没在客厅多留,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
  “没,我去洗个手。”燕绥之说。
  卧室里的灯还没开,房门就被顾晏在背后合上了。房内倒不至于一片漆黑,外面的花园晚灯和远处路过的车灯在屋里无声地划过光影。
  燕绥之拿了开灯的遥控,在手里转了一圈,却又像忘了似的,搁下了。
  接着他径自穿过屋里如水的光影,走进里间,没一会儿,哗哗的水声响了起来。
  顾晏往遥控看了一眼,也没有急着开灯。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循着水声往里面走去。
  洗手台的玻璃拉门敞着没关,燕绥之就像他以前习惯的那样,仔细冲洗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好一会儿,他停了手,撑着洗手台的边沿,像是在黑暗中出了一会儿神。
  几秒后,他突然轻轻说:“顾晏。”
  “我在。”顾晏抬脚上了洗手台的台阶。
  燕绥之转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搭着他的肩膀,然后抱住了他。
  第124章 往事(一)
  这不是燕绥之第一次主动亲近。
  之前他明明主动做过更亲密的动作,每次都挠得人心痒,却没有一次是这样的——
  什么都没说,却莫名让人有些难过。
  顾晏愣了一下,低声说:“本来不想让你看见那些。”
  “没什么。”燕绥之的声音抵在他的肩窝里,有些闷,却依然夹着一丝常有的轻微笑意:“没关系,一个案子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看你好看,突然想耍个流氓。”
  顾晏收紧了手臂。他的怀抱跟他平日里流露出来的性格一点儿也不一样,温暖的体温毫无道理地将人裹进去,气息一点点地侵入鼻息。
  燕绥之在水中冲洗良久的手指就这么重新有了暖意,从指尖到手掌再顺着血管充盈到了心脏里,像是潮水上涌填满了胸腔。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那间阁楼里,顾晏声音低哑地对他说,爆炸案之后总会梦见他还活着。
  再上一次,是顾晏倚着门,抬眼看着楼梯上的他,沉声说晚安。
  再往前,是别墅一楼的厨房里,顾晏垂眸看着他,偏头吻在他嘴角。
  然后就是一段漫长的空档,长到具体有多少年,他都快记不清了……
  这种胸腔饱胀而酸软的感觉,总让人产生一种要说点什么的冲动。
  燕绥之下巴压在顾晏的肩膀上,目光掩在眼睫的阴影里,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低声开口:“顾晏……”
  “嗯?”
  “当初为什么选我做直系老师?”
  “因为之前听过的你的讲座。”顾晏顿了一下,又道:“而且……很早之前我在赫兰星见过你。”
  “有多早?”燕绥之的语气有微微的讶异。
  “八九岁的时候,在一所孤儿院里。”顾晏说。
  那时候每逢周末,他那位法官外祖父都会带着他去孤儿院。那里大多数孩子的遭遇跟他相像,父母都是军人,某场战役中过世。不同的是,他有外祖父,他们没有。
  他不知道外祖父定时带他去孤儿院的初衷是什么,也许是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苦难,也许是希望他受到感染做个善良的人。外祖父不是个热衷言词和谈心的人,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不过他后来形成的性格,又确实跟这段经历脱不开关系。
  他碰见燕绥之的那次是一个冬日的午后,那天太阳出奇得好,在孤儿院的草坪上投落下大片明亮的光。这比什么人工温控都舒服,所以很多孩子在草坪、秋千和游乐器材上玩闹,晒着太阳。
  外祖父带着捐赠的物资去找负责人,留他在草坪上。
  “怎么不带着你一起去?”燕绥之问。
  顾晏淡声说:“谁知道呢,也许指望他回来的时候,能看到我跟其他人玩在一起滚成一团。”
  燕绥之笑了一声,依然有些懒,“那你如他所愿了么?”
  “没有,我找了一个边角的长椅,坐着等他。”
  那张长椅面朝着那片热闹的草坪,转头就能看见院长所在的办公大楼,既不会太过无聊,又能及时看到出来的外祖父,是小时候的顾晏能找到的最佳位置。
  他在长椅上呆了没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身影从办公大楼里出来了。
  他转头看过去,却发现那不是外祖父,而是一个年轻人。
  非常年轻,可能刚满二十。
  对方穿着很讲究,显得身材修长高挑,从台阶上下来的时候,大衣衣摆被微风微微掀起,年纪轻轻,却有了风度翩翩的味道。
  那人从楼里出来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草坪旁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玩闹的孩子们。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皮肤很白,眼珠像蒙了一层清透的玻璃,反着亮光。
  他很温和,却不怎么开心。
  这是那时候的顾晏看着他,得出的结论。
  没过片刻,年轻人就注意到了独自坐在一旁的顾晏。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微微弯腰问他:“怎么一个人呆着,跟人闹别扭了?”
  他以为顾晏也是孤儿院里的一员,不知因为什么没能参与到众人的玩闹中去。
  “我等人。”那时候的顾晏这么回答说。
  “等谁?”
  “外祖父。”
  年轻人点了点头,这才知道是自己弄错了。
  说话间,草坪上负责照看孩子们的阿姨注意到了年轻人,走过来跟他打了一声招呼。
  “那你等吧,我走了。”年轻人懒懒地冲顾晏摆了摆手,走开去跟阿姨说话。
  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年轻人会带上笑,显得更温和一些。
  “我零星听见了几句,知道你是去捐钱的,也不是第一次去。”顾晏顿了片刻,又道,“不过我只碰见过你一次。”
  燕绥之听完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轻轻地“啊”了一声,说:“有点印象。不过后来再没碰见过我也正常,我很少周末去,因为周末总会碰见很多人。那次也只是因为潜水俱乐部的安排临时有变动,才会在周末去赫兰星转转。”
  听到潜水俱乐部,顾晏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那时候经常潜水?”
  燕绥之“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提到这个话题,他又安静了一些。顾晏能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情绪又落了下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回忆似地低声说:“不是那时候,很早就开始潜了,15岁左右吧,一度很沉迷,觉得这项运动真是太奇妙了。”
  “15岁?”顾晏问道。
  直觉告诉他,燕绥之正在一点点地尝试着,把心里的事情掏给他。
  “嗯。那时候我父母刚去世……”燕绥之声音很淡,就像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又或者过去太多年了,他早就没那么深重的感触了,“我跟你说过么?我母亲有赫兰星那一代人常会有的病,基因上的问题,也遗传给了我。不过我没她那么严重。那年她状态很不好……你也许知道,得了那种病的寿命差不多也就是那时候了。医院下过很多次通知单,让我父亲在基因手术和好好陪她之间二选一。结果显而易见,我父亲做了基因源。”
  那时候做基因手术,尤其是这种治病方向的手术,需要健康的基因源。一般人为了避免更多意外,都会选择身边亲近的人。
  “最终上手术台的其实还包括我。”燕绥之说,“那种手术风险很大,包括提供基因源的人在内。”
  他看着窗外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道:“我侥幸成功了,他们没有。”
  人总是不乐意相信自己不想接受的事情,总会去怀疑那背后是不是有些什么。15岁的燕绥之虽然被保护得很好,却依然会产生一些阴谋论。
  “我的父母并不是在手术台上闭眼的……拖了几天。”燕绥之说,“我那时候怀疑手术有问题,怀疑医生不怀好意,怀疑护士粗心,怀疑所有参与那场手术的人。但我父母很排斥那种想法,最后的那几天,他们一直在强调手术风险难以避免,不希望我钻牛角尖。”
  那几乎构成了父母的全部遗言,希望他不要把人生耗费在这件事上,不要止步不前,不要被拖进泥水中,不要因此满怀疑虑。希望他依然能公正地看待别人,善意地接受别人,能过一场长久的,偶尔掺杂着惊喜的,普通却又幸福的人生。
  这和那段生日祝福一样,几乎成了燕绥之后来十数年的魔障。
  “遗言总不能不听,毕竟那是他们最后留给我的了。”燕绥之说,“所以那一年我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来做,以免闲着,因为一旦闲下来,我就会冒出很多想法,一些不太美好的、阴暗的想法,跟他们希望的背道而驰。”
  现在想来,他甚至有点记不清那一年都忙了些什么,因为不管做什么,心里都好像一片空茫的毫无回音的荒野,心脏跳起来碰不到顶,落下来没有声响。
  他有时候走着路会毫无来由地停下来,盯着路边的某一处出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转头会回到哪里。
  他有很多钱,有漫长的挥霍不完的时间,就是没有家。
  “那时候觉得唯一能让心跳两下的就是潜水了。”燕绥之说,“深压之下吸进氧气的时候,会有种胸腔被灌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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