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节

  其实不算尽兴,因为可聊的新鲜话题不多,大多是在说些旧事。
  但酒精总能让人情绪冲头,喝着喝着,居然喝出几分意犹未尽的意思来。
  他们离开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朝霞映在樱桃园,枝叶间有清晨的雾气。他们衬衫领口的扣子敞着,没平日那么精致规整,昂贵的外套被脱下来,拎着搭在肩膀上,随意而不羁。
  他们偶尔还会因为某句话放松大笑,那一瞬间,甚至会让人想到少年时。
  没有分道扬镳,也没有客套奉承。
  乔治·曼森喝得最多,也是最兴奋的一个。
  临走前,他招来庄园的服务生,说要再订一瓶酒,选季节正好的樱桃,酿一瓶口味正好的酒,就存在庄园里,等到明年的这一天,他们再来喝一夜。
  服务生说:“好的,先生。”然后递给他们一张酒笺。
  时隔一年,刚好在约定的这一天,酒笺在看守所会见室的长桌上被拆开。
  上面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字:
  敬我多年的旧友,和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
  落款:乔治·曼森。
  赵择木的手指搭在酒笺一角上,垂着目光。他稍长的头发挡住了眉眼,看不清情绪,只能看见颊边的骨骼动了两下,好像咬住了牙。
  乔同样看着这张酒笺,沉默良久说:“我的律师死党和曾经的老师给过我一个建议,让我不要漫天胡扯,可以试着跟你打一打感情牌。我听了其实很苦恼,因为我一时居然找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感情牌可以打。直到一个小时前接到了樱桃庄园的提醒信息。”
  乔静静地说,“我让服务生把酒和酒笺加急送了过来,本来想跟你喝一杯,借着酒劲说服你。但是我拿到酒之后,就改了主意。知道为什么吗?”
  赵择木没抬头:“为什么?”
  “因为这瓶酒已经被人开过了,服务生说今早乔治一个人去了一趟樱桃庄园,独自喝了几杯。不过他没有喝完,还给我们留了一大半。”乔沉默了片刻,“我觉得留下的这些,随随便便喝下去有些浪费,你觉得呢?”
  赵择木没说话,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哑着嗓子说:“是啊,有点。”
  乔说:“很多年里,我都觉得乔治这人感情很淡,今天跟这帮人浪荡,明天跟那帮人鬼混,没一个走心的。最近却突然发觉我弄错了,他才是我们三个人里最念旧的一个。”
  “我最近总会想起他住院的那几天,不论多少人去看他,他总是在发呆,不愿意说话,颓丧极了。在听说你被列为嫌疑人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我一直在想,当初他醉酒躺在浴缸里,被人注射那些强力安眠药的时候,也许并没有像法庭上描述的那样醉到不省人事。”
  也许当时的乔治·曼森虽然喝了很多很多酒,却还留有一丝意识。
  也许他并没有完全闭紧双眼。
  也许他在浓重的酒意中,亲眼看见一个人弯腰站在他面前,往他的血管中注入那些强力安眠药,而他记得那人是谁。
  ……
  赵择木闭了一下眼睛。
  “但他今天仍然去了樱桃庄园,取了这瓶酒,并且没有喝完它。”乔终于抬起眼睛,看向赵择木,“我这人挺相信直觉的,我知道乔治也一样。你看,我们直觉里仍然相信你,相信你不是真的希望他死。”
  “你刚才说,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乔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不是。你知道的那些,手里握着的证据,心里藏着的事情,对那些被曼森兄弟害死的人有意义,对现在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的受害者有意义,对那些被无端牵连几十年过不好轻松生活的人有意义,对我们一家和你们一家有意义。最少最少……对乔治有意义。”
  “你欠他一个解释,否则承不起他留下的半瓶酒。”
  会见室里一片安静。
  过了很久很久,赵择木动了动嘴唇,“我接管赵氏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乔治看向他,没有插话,也没有催促。只安静地等他慢慢开口。
  “布鲁尔和米罗·曼森渗透得太深,我父亲……你知道他的,在精明度上跟其他人远不能相比,有时候冲动又轻率。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完全扯进布鲁尔和米罗·曼森的网里了,整个赵氏都洗不清,也不可能洗清。我试过很多种办法,最后发现,依旧只能走最迂回的路,表面上捧着那两兄弟,私下里一点点把那些纠缠不清的利益线断开。”
  赵择木说起这些的时候,嗓音里透露出浓浓的疲惫:“这其实是一个艰难又漫长的过程,我不可能直接推翻曼森,因为牵连的不仅仅是那兄弟两,还有其他家族,包括克里夫、约瑟等等,单凭赵氏根本扛不住。我只能选择最稳妥的,能自保的路。但布鲁尔和米罗·曼森并不傻,他们能感觉到我的犹豫和拖沓。前几年我能接触到很多事情,但这两年,我已经被他们边缘化了。”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像是某种无力的感叹,“他们要对自己的弟弟乔治下手这件事,我其实是最后才知道的,还是通过别人的口探到的。那时候人已经上了亚巴岛,万事俱备,连动手的人都安排好了。”
  在那种情况下,赵择木其实阻止不了什么。因为以布鲁尔和米罗·曼森的性格,一次不行会有第二次,这次不成,下次会更狠。
  “我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把动手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里。”赵择木说。
  他想把事情搞得声势浩大一些,关注度高一些,让更多的人盯着曼森兄弟,他们才能有喘息和转圜的余地。
  赵择木:“我来的话,至少可以保证乔治不会死。也刚好能提醒他,谁也别信……”
  听到这些,乔忽然想起医生说过的话。
  医生说,乔治·曼森运气很好,注射进体内的强力安眠药剂量差了一点点,再加上救助及时,所以最终能保住性命,好好修养的话,不会留下什么过度的损伤。
  而当初,在亚巴岛的酒会上,最先提醒大家去房间叫醒乔治·曼森的,正是赵择木。
  许久之后,乔点了点头:“介意我把这些说给乔治听么?”
  赵择木有些迟疑:“以他的性格,知道这些并不是好事,他藏不住事。非但不能让他远离危险,还会让他那两个哥哥变本加厉。”
  “如果是担心这个,那你还是省省心吧。”乔看向他,斟酌了片刻说:“其实之前说的话没有骗你,我们手里现在握着大把的证据,有最精通基因技术的团队,背靠根基比曼森还深的家族——我家,还有联盟最优秀的律师开道护航。”
  他站直身体,终于郑重了神色,说:“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要加入我们么?你手里握着的那些家族之间的往来证据,会让我们锦上添花。”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赵择木终于开了口:“知道么?这样接二连三地转换阵营,会显得我有点优柔寡断,没有主见,像个墙头草。”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沉声说:“不过,我给你一句承诺: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再上一次证人席。”
  乔欣慰地笑起来。
  这是近些日子里,他少有的由衷的笑:“那真是再好不过。”
  那瓶由樱桃庄园送来的酒终于还是搁在了会见室的长桌上。
  一切都很简陋。
  没有讲究的冰桶酒架,没有得体的服务生,没有散着酸甜清香的红樱桃和修剪过的花枝。只有一瓶开过的酒和两只玻璃杯。
  乔给自己倒了半杯。
  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个午间,三个年少的朋友第一次在樱桃庄园翻出长辈们存留的酒,故作绅士地碰一下杯,然后仰头笑闹着一饮而尽。
  长风穿过枝丫,回忆里好像总会有明亮得晃眼的阳光,跳跃在某簇花枝之上。
  ……
  一转眼,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乔用杯口在另一只空杯的杯口上碰了一下,然后冲曼森举了举杯,“其实我也挺念旧的,我想你也一样。”
  敬我多年的旧友,和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
  “我会在樱桃庄园重新订一瓶酒,等你们来喝。”
  “好。”
  等一切尘埃落定,不醉不归。
  第182章 前夜(四)
  茫茫星海,私人飞梭披灯航行。
  墙上的星区时钟又悄悄移动了一格,乔估算着柯谨的生物钟,给对方的智能机发了一句晚安,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复。
  这大概是最不公平的信息界面了,永远只有乔这半边有字,柯谨那半边空空如也,但小少爷并不介意。
  他有点兴奋,本该趁这时间在飞梭机上补个眠,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他在偌大的舷窗边转了两圈,又给尤妮斯发了一句晚安。
  这次仅仅几秒,他就收到了尤妮斯的回应:
  - 你吃错药了?
  乔:“……”
  有亲生姐姐的反应为例,他觉得自己还是别去骚扰亲生爸爸为妙。于是他又转了两圈,拨通了顾晏的通讯。
  所以说人一定要有那么一两个过命朋友,深更半夜拨通讯过去瞎震,对方非但不会打死你,还会很快接通的那种,比如顾——
  “对方正在通话中。”
  乔:“……”
  小少爷把满脑子的“比如”收回去,耐着性子等了几分钟,再次拨了顾晏的通讯号。
  “对方信号错误。”
  乔:“……”
  法旺区还有信号错误的时候?开什么玩笑?
  乔更有点纳闷,他不信邪地又拨一次。
  “对方的智能机已关机。”
  乔:“……”
  他原地愣了三秒,突然反应过来:这踏马是把我拉进黑名单了吧?
  出于验证的心理,乔小少爷不信邪地连拨13次。回回都被顾晏的智能机一秒拒绝,那速度快的……明显是自动的。
  小少爷很心痛。就在他倔着脾气拨出第14次的时候。智能机忽然连震几下,顾晏主动拨回来了。
  “哇你拉黑我!”对方还没开口,乔就控诉起来。
  “没有。”顾大律师矢口否认,平静地说,“我只是开了全消息屏蔽,结果转头一看13个未接通讯堆在屏幕首页。”
  “你开全消息屏蔽干什么?”乔很纳闷。
  这很不符合顾晏的作风,他以前从来不喜欢开屏蔽的,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这会儿是吃错什——
  诶?!
  小少爷嘀咕了一半,忽然福至心灵:“噢!”
  他琢磨两秒,又拖着更长的调子:“噢——”
  “所以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什么不方便解释的事情?哎呦我艹我不是有意的,你继续你继续。”
  “……”
  对面顾大律师默然无语好一会儿,在乔知趣挂断通讯的前一刻说:“你在想什么东西?我们在去律所的路上。”
  “嗯嗯嗯。”乔随口敷衍了好几声才真正反应过来,“嗯?!去律所?”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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